说来说去,到底是这一世才认识的人,御景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她手里攥着一把云,决定道:“那我改日给地府捎个话,叫他们给咱们师父安排个好去处。”
说完了,御景朝掌门露齿一笑。
掌门拱手道:“多谢剑尊大恩。”
那没神采的眼中也透出光来,笑容也真些了。
御景并不觉得这样的生疏有何不妥。总归剑极宗的这些人也并不将她当做同门,而是将她当做供台上的泥塑金身,是要慎之又慎地供着的。
她自己知道、自己记得就好了。
只是——
“我瞧着师兄你也大限将至,不如我也为你打点一下。”
掌门一噎。
他踩着软绵绵的云。腾云驾雾,这已是超出他境界的事了。掌门的资质天赋本是绝佳,可修仙界这么多年又有多少个能飞升的呢?他方才还在率领众弟子与魔相斗,苦苦支撑,转眼间便跃上云端。这场景倒真似做梦一般。
纵观人界的飞升者,有大半都是遇到了哪个哪个神仙赐丹药而飞升。大多数苦修的却都是与天争命,能多活一时便是一时。
长生不死,其实并非是大多数修仙者真正在意的。
掌门摇了摇头。
“多谢尊上好意,然小道福薄,就不必劳动您了。”他低垂着眉目,虽然比御景要高些,可到底是谦恭的,和从前很是不同,“只是,小道还有别事相求——”
御景支着颊,问:“什么事?”
“我想请剑尊再传下几式剑法,供门中弟子抵御魔族之用。”掌门说完,素日持重冷静的面目也显出几分局促。
御景的身形还是同从前一般瘦,高且伶仃。她身上是有几分剑侠的少年气在的,却比那要更孤单些。如同夜间隐去寒星的云华,万般神气都并不引人注目,却能在惊鸿一瞥时直直印到人心里去。
师妹恢复女装的样子倒并不丑。
掌门暗暗想到。
御景衣上的尘土早被法术清理得一干二净,衣上光华湛湛,完美地保持着神仙的风仪。
她笑道:“我还当是什么,这好办。”
“我下界时曾遇见剑极宗的两个弟子,已将适合本门心法的剑诀传于他们,待他们回来后师兄自可唤来询问。”
掌门再度拱手道谢。
御景仍担心他不知道是哪个,伸手比划道:“我看那几个也该是门中翘楚,其中领头的那个生得一张马脸,说话时总夹着屁股……”
掌门:……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生动。
他搜寻记忆里御景的模样,恍然想起他这个修仙者的年岁其实是要比御景这个正经仙人大上不少的。
百年光景过去,从前的师妹成了仙也没什么变化。
御景同掌门两个人在云上站着,最终还是落到了相对无言的境地。
“……”耳畔只有风声呼啸。
一番搜肠刮肚之后,御景道:“这魔族入侵凡界从前倒也有过,师兄不必太过担忧,天界已遣战神前去清缴了。那战神我也交过手,算是有些本事。想来不日便可凯旋归来。”
掌门道:“原来如此……”
他心中却存着疑问。
当初天界的仙人下界叫他们去找剑尊转世,可不就是正打着寻剑尊对抗魔界的旗号么?如今魔族来了,怎地这磨了百年的剑还束之高阁,未能得用?
魔气散去后,金光透过云层落下来。从云上看,下面的人如同黑色的蚂蚁一般。羸弱却极为有序。
“唔!”掌门猛地向一旁退去。
御景侧目看过去,便见一只骨鸢直直地从天上掉下来,穿过洁白的云往下坠去。她伸手捞了一把。
骨鸢支棱着翅膀,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脚接上了,一面接一面喊:“神君怎地还在此处,倒是叫我好找!”
御景眯了眯眼睛。
这骨鸢说的自然是鸟语,落在掌门耳中便是一阵阵凄厉的尖啸。
骨鸢身上魔气森森,看着来者不善。
御景拍了拍骨鸢的脑袋,在掌门戒备的目光中笑道:“我在天界还有些事要办,先走啦!”
*
沉惜狠狠地骂了御景一顿。
其实她的语气很温和。但骨鸢声音又尖利,转述时难免有些迫人。
索性御景并不觉得如何为难,手指漫不经心地摸着骨鸢身上的骨刺。
她的手指扣着那骨刺轻拢慢捻,那一截看着都要比之前光亮几分。
御景下界后,突然就有天帝的近卫过来找她。
说是先去御景洞府遍寻而不得,因此来沉惜洞府找她。天界之中有人告发御景,说她在魔界之时与魔界的芙婀城主交从过密,且她平日行事又狂妄无比,不尊君上,怕是已倒向了魔族。
那告发者甚至还向天帝展示了当日御景为魔族修补法阵的影像。现在九重天上众仙神都在等着找出御景……等一个说法。
“这真是……”御景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平时不是挺低调的嘛?”
她明明超级随和一女的。怎么就狂妄啦?
第40章 黄泉
御景打发骨鸢回天界给沉惜报信, 自己却转头朝着虚空便是一剑。
既然天界发现了,她倒也不必再遮遮掩掩,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
御景从东海处穿过空间, 须臾便站在了黄泉的土壤上。黄泉天色晦暗,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接连不断,为天穹染上淡淡的茜色。游魂野鬼在黄泉大门之外跌跌撞撞, 不得其门而入。
这些鬼魂们大多失了神智, 也没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见了御景仍直愣愣地往上撞。
血液和脑浆等物便直直地朝她脸上糊来。
“啧。”御景被鬼魂们推搡着, 踉跄着进了黄泉的大门。
门口的红衣女童问:“这不是御景么?怎么,上次带回去的东西不对?”
她身边的男童咯咯咯地笑起来:“一定是被骗啦一定是被骗啦!傻瓜御景傻瓜御景!”
御景把他们俩的脑袋都拧了下来, 放进忘川里轱辘轱辘地转了两圈又按了回去。
两个孩子眼睛直发愣,忘川的水从他们的嘴角流了下来。
“……”
很好,忘记了。
御景摸了摸头, 笑道:“走吧, 带我去见阎君。”
谁知道那女童竟歪了歪头, 困惑道:“阎君是谁?”
男童也随声附和:“阎君是谁?”
两颗鬼气森森的脑袋看起来有些痴傻。
忘得有点多。
*
“哎呀哎呀, 御景神君!”一块惨白色由远处窜了出来, 片刻就到了御景身前。
黄泉管转世轮回的青融神君是阎君的大儿子, 也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他同御景算是老相识,算是有万次转世的情分在。
单方面的。
最初的时候青融只是想不明白, 怎么会有人每一世都是孤寡一生的命格。长者有, 短者亦有, 可御景的亲缘确实是淡泊到令见多识广的青融都觉得心惊的地步。
后来他听到一些风声,也不敢多想,也不敢多问。
御景同他寒暄了两句,便切入主题道:“我这一世的师父大概这几天就要转世了。”
“……啊?”青融一愣。
御景师父要转世了, 原来是去世了呀。
他道:“原是如此,人世的这些修仙者嘴上说着与天争命什么的,其实命理玄机都在咱们的簿子上,唉,逃不过去的。”
听声音,还有几分感慨。
“我想为他安排个好些的来世。”御景道,“他这一世算得上是正道魁首,应当没做过什么错事,你若是有合适的就给他安排上吧。”
青融道:“这好说,前几日便说有个人间的大人物要来转世投胎,想必就是神君的师父了。索性今日也无事,不如神君也同我一道去看看。”
御景颔首。
青融觉得稀奇:“往日神君可是万事都不管的,怎地如今为了个凡人跑这么一趟?”
御景道:“只是正好下界就听闻此事,那修者于我也算良师,跑这一趟也是应该的。”
两人一齐走到奈何桥畔,桥上老妇正在挨个地给幽魂灌汤。
走过桥去,那些幽魂便已脱去生时的情仇爱恨,成了个白魂。干干净净的,什么也不带来,什么也带不走。
侍应的鬼将指着远处人群里一个青年男子的影子给他们看。
“这就是那位剑极宗掌门了。据说当年也是闯过咱们黄泉的,和咱们阎君也是有过交情的呢。”鬼将说着,不免瞟了一眼御景。
青融笑道:“这是天上的花神,与这掌门是旧识,特来看一眼。”
那鬼将点点头。
御景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师父身上,她反而四下打量起周围的魂魄来。
这些魂魄大抵没有固定的性别,一会儿是男人,一会儿是女人。头上的面孔也时常模糊,四肢如烟云一般飘忽不定。
“妙极,妙极。”御景眼中放出光来。
青融:……她又犯什么病了。
他略一思忖,为御景找到了理由:御景当年在黄泉的时候,其实只顾着在一些险境历练取宝,真正黄泉的这些核心事务是未曾接触过的。
可御景她不是上古剑尊转世吗?这种大人物居然不知道这些事?
御景还真不知道。
她激动完,这才有些羞赧地说道:“我从前从未接触过这些。上古之世……黄泉还没有这样的好事,遍地都是死后的魂魄,就连转世也是随缘。”
青融想象不出来这样的画面。
他召来座下鬼将,问道:“这剑极宗掌门是要投得什么胎?”
鬼将捧来册子,恭敬奉上。
青融信手一翻。
哦豁。
下一世要当江口的一座无臂神女像,受风吹日晒三百年而碎,神智朦胧却不得开悟。
御景的目光已移了过来。
她见了这内容,也说不上生气,只是有些发愣。
御景的心里,自然是觉得剑极宗掌门是个好人。他或许待她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半点温情也不曾赠予。可对于整个人间,他却是一直匡扶正道,济世救人。
青融叹了一口气,又将那册子往后翻了几页。
阳陵人士。
……
天资聪颖,嫉恶如仇。
……
杀妻证道。
这是御景所未曾想过的。
她甚至没想过那个一心正道,只会吹胡子瞪眼的老爷爷一样的师父会有过妻子。
还把人给杀了。
证什么道呢?歪风邪气。
“原是如此。”御景瞧着青融神情纠结,潇洒道,“既如此,那便如此吧。”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从前还不信你们地府有这个能耐。”
青融合上册子,确认御景没有生气之后这才缓缓道:“这样的规矩确实是没有的。”
“地府确实是黄泉有了很久之后才建立起来的,我们助人转世投胎不过也是为了净化黄泉的环境。但转世之后的事却是不受控制的。天上的司命星君也可用命盘改人命格。可世事无常,哪有那么多的乾坤逆转?”
“先前我向神君承诺的并非虚言,改人命运也不是难事。只是一日中地府转世的魂灵就有千千万万,我等如何能有此等伟力神通,能称量所有生灵的功过是非再将其转世一一改写?”
“况且每一个生灵在喝过忘川水之后便与前尘无关了。什么也带不来,什么也带不去。”
“……神君?”
御景朝他笑了笑:“这件事便如此吧,是我想当然了。我回天界还有事情要办,就不多聊了。谢谢你。”
“神君慢走。”青融自然应好。
等人走了,他这才躺倒在软榻上,叹道:“真是难伺候的祖宗。”
*
御景辞别青融后,在彼岸花之中接连走了几步。
花中有灵,根茎随着她的脚步层层跪倒,让出一条通路来,远望倒像是海上的波浪。
有一种海上的浮萍呈赤色,生得多了就也会显出这样红色的波浪。
忘川水御景曾是喝过的。
她死后来到黄泉,排在人堆里正要去接那碗,却被孟婆推搡着走过。
“莫要浪费我的汤。”
御景的气性被激上来了,也就伸手去争:“别人饮得?我为何不行?婆婆未免也太过小气。”
她仰头将那汤一口灌进肚内,发现没什么味道。
抬头看孟婆的脸还是那样慈善温柔。
御景什么也没忘。
从一开始,御景的记忆就不是因为喝了忘川水而消失的。
她身上背着很多东西,从上一世背到下一世,循环往复,永不能停歇。
*
槐洲有些看不懂沉惜。
他在天界地位特殊,也算是“两朝元老”了,他赶上了帝尊执政的末期,也一直在天帝的手下活得光鲜。
正因为这样,槐洲才能在众神的注视下走近沉惜所在的侧殿。
九重天的光极为明亮,他的影子被投射到四面八方,却始终只有浅薄一层。
沉惜坐在纱幔之后,硕大的珍珠穿成珠帘,被风吹得彼此乱撞。
“沉惜。”槐洲唤了一声。
沉惜穿着轻薄的纱裙,打扮也清新自然,一双桃花目似嗔非嗔地看过来。这样的神情槐洲是熟悉的。沉惜这样确实足够美丽。
却千篇一律。
她永远美丽、温柔、善解人意。
永远不会正面反抗。
可是这样的沉惜却在替御景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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