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戒指?”以撒追问。
泽维尔没有回答他。他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八岁,从马车下被救的那次,我身上揣着别人的钱包。我是个无名小卒,没有钱,没有学问,没有任何天赋,只有那些跟我爸一样穷的人家的女儿能看得上我。如果没有那场霍乱,我以后也只会普通地变老,随便挑个人结婚,生一堆孩子;如果盖不起房子,就住在老爹家里,一辈子看他脸色,等他死了,才敢偷笑几声。我什么也不是,他知道吗?我让他失望吗?……唉!以撒,我头痛。”
叹息似的吐出最后一个单词,泽维尔不再说话了。他阖上眼睛,陷入药物带来的昏睡,眉头还皱着,但没有惊厥、冷汗和抽搐,他拥有了这段时间难得的平静。
以撒还有很多话想说——他什么也没有说。
自从泽维尔病倒,他就变得不修边幅,不仅头发见长,胡子也生得毛茸茸的,那双绿眼睛总是半敛下来,不甚明亮,像个落魄的诗人。他的肚子里的确装了很多文不通字不顺的诗,比如伦敦又下雨了、伦敦又下雨了,伦敦又下雨了。今天窗外却是个大晴天。
以撒用湿毛巾仔细地擦干净泽维尔的脸,换上干净的衣服躺在铺好的防水布上,双手交叠在腹前。他面如纸色,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像白雾下浮动的暗河。
泽维尔看起来美极了,比精心打扮得最体面时更甚,无论是汗湿的金发还是干燥的嘴唇,都独属于以撒一个人。恶魔的嫉妒心得到满足,即使面上不显,尾巴也会自顾自地晃动起来。以撒低下头,用舌头撬开泽维尔的嘴唇,吻得极深,像用吻肆意侵犯这个在睡与死之间的人。与此同时,他两手握刀,刀刃随着俯身的动作缓缓钉进泽维尔的左胸。
半升、一升、两升半……血从防水布上溢出来,勾勒出木地板嵌合时几何状的纹路。
第45章 暗渡陈仓
以撒在后院里挥汗如雨。
原本他计划在后园里挖个圆池子,再养一对大白鹅,而现在,这个刚挖了一点的坑里埋进了泽维尔的尸体。
他把土一铲一铲地抖进去,褐色的泥土落在泽维尔身上、脸上,沙砾从他光洁的脸上滑落。被弄脏的尸体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艳丽……唉,不能再细想了。春天对魅魔来说是个很难捱的季节。
就在以撒盯着尸体心烦意乱的时候,余光突然瞥见身侧花圃里有一抹异色。那是一枝藏在花圃里的金色玫瑰,就像金乌的余晖,也像泽维尔头发的颜色。以撒看着那朵花,哼了一声就转回去继续埋尸体,嘟嘟囔囔地说:“早去早回!”
一阵风拂过,就像一个灵魂擦肩而过,灌木丛轻轻地颤动,那枝玫瑰逐渐消失在了风里。
**
泽维尔的灵魂一路飘去了天堂。灵魂行动得很快,如果不是大风两次把他吹跑,也许还会到得更早一些。
天堂电梯的门前,戈登刚好在那儿,一看见他,就亲热地迎上来,手穿过泽维尔的身体。
“哦,你死了,”他说,“怎么拖这么久?”
“我也想死得早一些,”泽维尔苦笑,“命这东西,最不随人愿。”
天堂办公区非常热闹,每个窗口前都坐着天使。今天值日的一个能天使清洁工走来走去,扫着地上永远扫不完的白羽——就连她自己也一路走一路掉毛。
戈登领着泽维尔去前台挂号排队,等待办理期间,他找来了一张表格让泽维尔先填。
“叮咚!请E-兰登·泽维尔到42号窗口。”
泽维尔带着表格飘到了窗口前,工作人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接过申请表,看了十五分钟,戴上眼镜,又看了十五分钟。泽维尔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开口,那天使就说:“我也去过英国,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噢,先生,太失礼了!’那话是这样说吧?英国人事儿真多。”
就像小孩子讨厌别人议论自己爹妈,好教养的泽维尔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皱眉。站在旁边的戈登咳嗽一声,提醒他如果这天使不给申请表盖章,身体的事就没着落了。泽维尔忍了又忍,只好陪着笑脸点点头。
“来来,”那天使招呼说,“坐下来慢慢说,要杯茶吗?噢!或许你想来一杯泛银河系含漱爆破液。”
“不!茶,谢谢。”泽维尔连忙说。
泛银河系含漱爆破液,这种喝下去就让人感觉被闷头拍了一板砖的饮料,泽维尔实在想不通有什么被制作出来的必要。
于是工作人员起身倒茶去了。泽维尔刚刚松了口气,突然,脸上血色尽失——根据智天使沃嚓·艾·加斯特·维克·阿普的著作《天堂办事处快速办事小窍门》中的建议,当工作人员问你喝不喝点东西,一定要拒绝。否则你的正事只好等到四个小时之后,工作人员跟你聊闲天聊得口干舌燥了,才能得到解决。
“唉,泽维尔先生。你知道吗,就这种茶叶,上次……”
中间的废话省去不谈,当工作人员终于提起申请表,已经是三个半小时之后。
“你这不行呀,”他说,“死亡原因呢?”
“我不知道。”泽维尔说。
“不知道就去查呀。”
“没有身体怎么调查呢?”
“那就申请身体呀!”
“抱歉,不过我的表格在您手上呢。”
“哦,对,我看看。啊,可是你这不行呀!要有死亡原因。”
“……”
车轱辘话滚了一圈又一圈,简直连耶稣基督也要被逼上梁山。戈登及时拉起就要暴起伤人的泽维尔,一边把他往外拖一边说:“绅士风度,兰登,绅士风度!”
“……难道我要一辈子做游魂了?”
泽维尔和戈登坐在等候区的座椅上,办事处天使来来往往,嘈杂的人声混合着巴赫在天堂最新创作的平均律,只让人更加烦躁。复调旋律渐强、上升,泽维尔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不要这么悲观嘛!”戈登说,“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否则谁来帮我看那么多文件呢?”
泽维尔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开玩笑的。我说,兰登。既然正规程序走不通,不如……”
泽维尔附耳过来,这就是为什么十五分钟后他们站在肢体更换仓库的门外。
“嗨,戈登,要领身体吗?申请书给我看看。”
看门的是个模样像女性的能天使,虽然向戈登打招呼,视线却落在更为英俊的泽维尔身上。
“不不,没人要申请身体,是别的事,”戈登推了他一把——毫无意外,手穿过了泽维尔的腹部,但是他好像没看到似的,低声催促,“去呀!”
泽维尔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把手里的一杯饮料塞进能天使的手中,扬起一个无害的笑容,刻意露出来的小虎牙看上去无敌可爱:“我看到今天的保洁也是您在做,辛苦了。”
“值日嘛,”她甜甜地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能天使一笑起来就容易让人发现他们的不聪明,“这是什么呀?”
“地狱熔岩可可。我打听到您喜欢喝这个,希望这样说不会冒犯您。”
“你太体贴了。”能天使插上吸管喝了一口——突然,她像被用包裹着柠檬的金砖狠狠拍了一下似的,晕晕乎乎地歪倒在地上。
“感谢泛银河系含漱爆破液吧,这可比红茶有用多了,”戈登拉起能天使的手,把她的指纹摁在密码锁上。仓库门开了,“快去快回!”
不用他提醒,泽维尔就一溜烟钻了进去。
两分钟后,穿好身体的他从仓库门鬼鬼祟祟探出一个脑袋,戈登一把将他拽出来,随手推开一扇门,三、二、一,就这样嗖地回到了地球。
没有提前做好准备的短途跃迁让两个人都像晕车了似的反胃,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戈登拍着泽维尔的肩膀说:“偷一个身体不就结了吗!我实在是太聪明了……哎?”
“嗯?”泽维尔面露疑惑。
“你怎么,”戈登说,“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泽维尔紧张地在身上拍拍,头发没少,脸也很光滑,没有缺胳膊少腿,裤裆里也有该有的东西……嗯?
“你的翅膀呢?”戈登问,“你怎么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惊愕的泽维尔三步并两步,就近在玻璃橱窗上端详自己。现在的他没有翅膀,身材也和原来不一样,因为玻璃的显像清晰度有限,五官看上去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拿错别人的身体了吗?”戈登凑过来问。
“……不,”泽维尔说,“但这好像是我人类的身体。”
第46章 小兰登
以撒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用小石子咚咚地砸不远处的铁皮罐子。他决定就在这里等泽维尔回来,下雨或者很晚了也不进屋,要让泽维尔好好心疼自己一把,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滚个四五次床单。
突然,他感觉心跳莫名加快,脖颈上的灵魂印记发热起来,冥冥中有种预感——泽维尔就要回来了。
半个小时之后,天完全黑了。路灯下,有个人影不疾不徐地走来,以撒以为那是泽维尔,急急忙忙站起来出去迎接,直到两人面对面,他低头看着面前比他矮半个头的金发小子,问:“你是谁?”
“你在开玩笑吗?”那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
以撒眉头一皱。灵魂印记告诉他泽维尔离他很近,可是在哪儿呢?他记得泽维尔的脸,比面前这只落魄的小猴子要漂亮得多。
“我猜你要点路费回家?不过很可惜,我没有钱。”以撒说着,就要把栅栏关上。这个人被拦在外面,目瞪口呆,等以撒转身欲走,才忽然伸手揪住了以撒的尾巴。
“找打吗,混账!”以撒恼火地转过头来。
“你要打我?你要打我?”那人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兰登!”
这回换以撒瞪大了眼睛。
**
洗得干干净净的年轻人裹着浴巾坐在床上,看着这个高壮的魅魔在面前走来走去,突然像要一口咬断他脖子似的,凑上来在他身上嗅嗅闻闻。
“真是你!兰登,”以撒惊奇地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泽维尔确实变了。他现在没有翅膀,看上去矮了不少,只有五英尺六七英寸,皮肤也不是养尊处优的白皙,而像放久了的纸,看上去很病态。这张脸每一寸都写着稚嫩,几乎就是个孩子——后来以撒知道这是修好了的泽维尔人类的尸体,这个年纪的泽维尔即将成年,也已经订了婚了,但凡活得长一些,就要以这副孩子模样做父亲,真是难以想象。贫穷就是会让人显得很矮很小,某天又突然老掉。
“唉!”泽维尔很沮丧,“别提了,我现在又丑又难过。”
他原本以为以撒会安慰他,谁料,魅魔反而无情地发出嘲笑,揭了他的浴巾,一边数他清晰可见的肋骨一边说:“你现在太瘦了!”还想掰开他的腿看看他的唧唧有没有缩水。
泽维尔被以撒牢牢摁在床上,就像小鸡崽儿一样无力,如果说他原来面对以撒还有一丁点男主人的威严,在大病一场又变小了之后也荡然无存。意识到这一点就足以气得他面红耳赤、又踢又蹬,这样一来,更像小孩子撒泼了。
左思右想,以撒把泽维尔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胸口上,大方地说:
“摸我吧!摸到你只剩丑为止。”
这简直把泽维尔气得头昏脑胀。
**
第二天,泽维尔一起床就恢复了平常的气派,穿着大半码的衣服,看起来像一个病怏怏又怪异的小大人。原本他打算马上把黛西和萨莉他们接回家,后来在以撒的劝说下看清自己,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好吃好喝地休息了一个星期,养得油光水滑、金发闪亮,寄去修改的衣服也陆陆续续寄了回来,现在,穿上合身的衣服的泽维尔看上去变得协调了。
“你说,他们会看出不对吗?”泽维尔在穿衣镜前扯扯领带、摸摸头发,很不自信的模样。
“不用担心,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你是高了还是矮了,”以撒说,“至于黛西,我觉得你跟她讲什么魔法之类的,她也会相信的。”
正在给萨莉讲小精灵故事的黛西突然打了个喷嚏。大早上怎么会好端端地打喷嚏?她以为不吉利,心情郁郁,气势汹汹地找个由头把老公骂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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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黛西他们接回来,房子里有了烟火气,泽维尔感觉生活这才重新步入正轨。离开了一段时间,萨莉逐渐跟他亲近起来,这让泽维尔不能不继续调查。期间,戈登来拜访过他两次,第一次热心地问候了他的身体情况,第二次就带来了成箱的文件。
在工作间隙,泽维尔托人为他搜集丹尼尔、路易、院长和加文这四人的详细情况,还专门查了修道院资金流向,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个主要捐赠人,来自曼彻斯特的富商,名叫哈斯塔·拉·维斯塔,西班牙人,未婚,在英国没有任何亲戚。
“这个名字听上去非常拗口。”以撒说。
“它可能根本不是个名字,”泽维尔说,“这个名字在西班牙语里是‘后会有期’的意思。”
这位名字古怪的富商人空有出生证明,职业,地址,但是地址住的人却不是他,或者说,世界上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他是只出现在文件上的名字,在现实中,就是一个虚影,”泽维尔解释说,“设计一个外国影子的好处就是可以做个孤儿。”
曼彻斯特人把钱捐给伦敦的修道院已经足够奇怪,另外,富商所在的医药公司也没有开设任何店面,不售卖任何货物,仅仅是个空壳,实在让人怀疑这其中有什么暗流涌动。
考虑到下落不明的李启明和修道院的多起命案,泽维尔不认为这只是独立的经济案件和谋杀案件。他写信申请天界介入,然而交了很多材料和申请表都没有回声,唯一一封回信是谴责他擅自偷窃身体的行为以及停薪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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