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很像是砷中毒。”
“怎么说?”泽维尔对毒理学并不擅长,在这方面,主修该专业且经营有大型化工厂的戈登当然权威得多。
“大家都喜欢用砒霜杀人,除了它比较易得之外,更重要的是它的症状,很像普通的肠胃病——尤其是对你这种本来就有胃病的人来说。如果没有动机充分的嫌疑人,法医根本不会联想到砷中毒,”戈登说,“最有趣的是,每个人的中毒反应和致死剂量都不大相同,可能三五天就毒发身亡,但也可能因为不再摄入砷慢慢痊愈。凶手下毒也需要猜测和运气,这比谋杀本身精彩得多。”
泽维尔皱了皱眉头。哪怕算上作为人类死亡的那一次,他也一共只死过两次,还不能把生死当作玩笑看待。戈登或许察觉了他的不适,安慰说:“不用担心,兰登,大不了换具身体。”
“恐怕没那么简单,”泽维尔摇摇头,“药毒物学检验非常昂贵,别说通过量化手法来测定砷含量才刚刚在苏格兰场投入使用,我根本就不敢把自己提供上去做活体检验。万一远超致死量,该怎么解释我现在还活着?但是如果不能确定就是砷中毒,申请身体的表格中‘死亡原因’那一栏就填不上了。”
戈登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个问题。”
“你有可能治好我吗?”泽维尔问。
戈登摇摇头:“既然换具身体就能重获新生,谁还会费心思去学治疗魔法呢?何况我又不用写报告。”
泽维尔瞥了他一眼。如果眼神能杀人,戈登已经死了。
戈登尴尬地笑了一下,又问泽维尔是否知道是谁下的毒,泽维尔摇摇头,告诉他下毒的机会非常多,因此不能确定是谁。
“唉,兰登,你看你这是何苦呢?难得的年假,去哪个星球玩玩都好,哪像现在……”戈登说,“原本下周就开假了,不过我决定让你多休息一周。你没有生命危险当然最好,不过,就算死了也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帮你弄到新身体的,只是花点时间而已。不管怎样,忘掉该死的修道院吧,再有什么事也别多管闲事,替天堂工作才是正经。”
泽维尔迟疑片刻,点点头,本来要接话,却被窗外的车声打断了。他的轿车停在院外,从窗户这里可以看见以撒从驾驶位下来,拉开后座车门,把小萨莉从车上抱下来。
萨莉看起来不太对。原本她除了黛西最喜欢的就是以撒,这一次却径直走在前面,不顾以撒在后头追着她急急忙忙说些什么。
路过花园,萨莉突然转过头,泽维尔和她糖浆色的眼睛对上——萨莉看他的眼神就好像陌生人,有一种怀疑和警惕的东西。泽维尔被这眼神刺痛了,心虚地转过头。
“看来你还是放不下啊。”
戈登了然地叹了口气,泽维尔只是苦笑。
“唉!我没资格拦你,”戈登说,“但是至少珍惜一下我给你多批的假期行吗?一周而已,别想这件事,早点睡觉,和你的魅魔上上床或者什么,你如果死了,我会很头痛的。”
大门传来门铃声,可以听见黛西急匆匆的脚步从楼上下来,赶去开门。戈登站起来准备告辞,自己取了衣帽架上的帽子和外套穿戴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包递给泽维尔:“这是我家那个新女佣的手艺,我来之前刚刚做的,还很新鲜,带两个来给你尝尝。一点都不甜,你应该会喜欢的。”
泽维尔接过点心,笑着叹了口气,嗜甜的以撒和萨莉大概不会喜欢这个,看来除了他没人会吃了。他把戈登送到门口,心想这人虽然做上司不负责任,但做朋友还是很体贴的。泽维尔认识那么多人,了解他口味的却难有几个。
和以撒他们打了个照面,戈登驾车离开了。
**
萨莉回到家,甚至省略了和泽维尔打招呼,直接跑到楼上闭门不出。以撒追上去敲敲门,半晌才垂头丧气地下来。
泽维尔问发生什么了?
“她生气了,”以撒说,“因为我什么也没说。”
这话听上去很是奇怪。然而以撒看上去也非常郁闷,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犹豫再三,泽维尔试探地敲敲门,里面问:“是谁?”
泽维尔报上姓名,片刻后听见开锁的声音。
萨莉已经换了睡裙,安静地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转过头来,看着泽维尔,说:“今天以撒叔叔带我去逛街。”
泽维尔点点头,一副听得很诚恳的样子。
萨莉问:“爸爸什么时候来接我?”
“很快了,”泽维尔面不改色地撒谎,“他还让我问问你最近怎么样。”
“我太想爸爸了,他是怎么问的?”
泽维尔从来没发现萨莉原来是个太聪明的孩子。她越问越细,泽维尔思考答案的时间明显变得越来越长——突然,一切提问戛然而止。
她看向泽维尔,糖浆色的眼睛里不再有任何甜味。她的眼神有一种懵懂的锐利,在她沉默的这个间隙,泽维尔如坐针毡。
“今天,以撒叔叔带我去逛街,我听见他们管我叫泽维尔小姐,”片刻,萨莉轻轻说,“为什么我不和爸爸姓了?”
**
这天的晚餐,没有人下来吃饭。
泽维尔从萨莉房间出来后就变得非常沉默。他本来想早睡,精神却出人意料的不错,几乎像是要痊愈了。他靠在床头,随手抽了一本书,以撒半卧在旁边。泽维尔看书的时候,他看着泽维尔。
天使半阖着眼睛,睫毛时时颤动,在紧抿着的嘴唇后面,牙齿紧张地咬着舌头。他很担心以撒会问什么,可是以撒什么也没问,只让他闻到魅魔身上发情的香味越来越浓。
显然以撒自己也发现了。他的腿交叠着换了好几次,突然一掀被子下床:“我去开窗……”
泽维尔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回床上,正好迎上魅魔惊讶的眼睛。
“很辛苦吧,”泽维尔说,“算算时间,已经很久没有做了。”
“没关系。”以撒说。他几乎没有拒绝欢爱的时候,这样生硬的抗拒看起来挺新奇。
“今天出门这么长时间,你没有找别的男人?”泽维尔以指腹摸索着以撒小臂的皮肤,这个魅魔整个人都在发热。
“什么?”以撒用力把手从泽维尔手里抽出来,他脸红了,气的,“我可是带着萨莉!”
泽维尔不置可否。他扣住以撒的后脑勺,把他的头摁下来,然后抬头吻住他的嘴唇,以撒瞬间安静了。
……
事后,以撒被打发去洗了个澡,然后带着热腾腾的水汽扑上床。他把泽维尔从被子里捞出来抱在怀里,泽维尔像一个棉布玩偶一样软绵绵地随他摆布。
“要止痛药吗?”以撒问。泽维尔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犹豫地问: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懦弱?”
“不会。”以撒不假思索。
“真的?”
“真的。”
泽维尔不置可否。他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目光很是忧郁。
以撒想了想说:“其实你没必要在意我的看法。在以前——很久以前,不能告诉你的那段日子里,大家都觉得我只是一条看门狗,这倒也没错。我不聪明,想不了太多事情,只要有地方住,和主人经常待在一起就很开心了,至于他是杀人放火呢,还是割肉喂鹰呢,关我什么事?”
听了这话,泽维尔笑起来。
他枕着以撒的胸膛,说话间胸腔轻微的震颤和呼吸时的起伏都带来一阵麻酥酥的痒。自己正靠着一个成熟强壮的男人,这个认知让人感到很安心。
“再多说一些吧,我喜欢听你说话。”泽维尔喃喃地说。
以撒搓了搓他的金发,明明尾巴已经高兴得忍不住晃来晃去,嘴上却哼哼唧唧地嘟囔:“不知道是哪个天使买我的时候翻来覆去就会说‘闭嘴’、‘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呢。”
泽维尔没有接话。以撒转头一看,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他眉头蹙起,嘴唇发白,鬓发也被冷汗打湿了。揭下若无其事的伪装,泽维尔不是侦探、不是富商、不是某人遗孤的养父,不是哪个魅魔的主人。他病了,随时都会死,可能是这一刻,也可能是下一次呼吸。
第42章 压力之下
泽维尔的病情没有好转,甚至在第二天急转直下。
萨莉枕在他的膝头,睨着他的脸色:“你病了,泽维尔叔叔。”
“是的,”泽维尔说,“所以得让黛西带你出去住一段时间,你想不想住进庄园里?”
萨莉拼命摇头。
“为什么?”
“……”
“怎么啦,萨莉?”
萨莉哭起来,说:“你要把我扔掉了,你要把我和黛西奶奶一起扔掉了。”
“噢,没这回事!”泽维尔哭笑不得,“我是怕传染给你。”
为了转移话题,泽维尔向她细细描述起位于德文郡的庄园的模样,听得她很快由抗拒变得向往。
“真想带爸爸也去,”萨莉说,“不过,泽维尔叔叔,我爸爸是因为欠债被人打死了吗?”
“谁告诉你的?”泽维尔问。
他突然严厉起来的语气把萨莉吓得一缩脖子:“妈妈说,我舅舅就是这么死的。”
泽维尔沉默了。
也许有些事在萨莉长大后就会明白,但李启明一刻都不应该受到这种误解。
然而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很认真地考虑了放弃调查的可能性。说到底,他现在只是一个长了翅膀的普通人,阴谋、毒药,谋杀案,无论哪个都让他感到厌倦。人是会怕死的,他身上还有着属于人的东西,这种害怕的感觉在他发现自己被下毒之后时时涌上心头。何况,天堂的工作也很是繁重,戈登已经警告过他了。
泽维尔想,如果萨莉知道自己的逃避,恐怕会对他失望透顶吧。
泽维尔善于和中年贵妇周旋,却不知道对这么小的女孩儿该拿出什么态度。思来想去,笨拙地伸手摸了摸萨莉柔顺的黑发,这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还记得自己成为天使后第一次感受到禽鸟心跳的高速震颤,但那种生命的触感从未像现在这样柔弱。
“关于你爸爸,我不确定他遭遇了什么,现在在哪里……”泽维尔艰难地说,承认这件事对他来讲很困难。
萨莉点点头。她很乖,比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成熟一些,好像什么都懂,可是这里面究竟有多少只是沉默?泽维尔突然感到很痛苦。他想,如果萨莉是个讨人厌的坏孩子,那么随手漏几个便士把她养大也就算仁至义尽。可是……
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找出一千个理由,但都抵不过萨莉茫然的雏鸟一样的眼睛——她也许不会去复仇,但至少应该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否则活着不是太糊涂了吗?
这些顾虑,不知道有谁可以倾诉。以撒就好像他的女人,他唯恐被他看不起;戈登不在乎也不会理解这些,而嫉妒有她自己的生活。想来想去,唯一愿意听的人已经死了。
**
萨莉出去后,以撒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泽维尔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没有回头,仍然出神地正看着窗外。
以撒问:“你现在怎么样?”
“还不错,”泽维尔说,“就是快死了。”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那的确是还不错。可惜好景不长,到这天晚上,泽维尔的病情又忽然加剧,吐出来的东西能开一间染坊,这让他变得非常虚弱,而且以撒的存在似乎让他感到很难堪。
死要面子的泽维尔非常抗拒以撒的陪护,甚至大发脾气,执意把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只有在自我感觉稍好一些的时候按铃,允许以撒进来看看他。
第二天,忧心忡忡的黛西带着萨莉离开,泽维尔没有出来送行。他在谵妄、呼吸困难,反复的昏迷和惊厥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白天。
傍晚,以撒听见铃声走进房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泽维尔靠在床头,头发散乱,已经完全放弃了维持体面。他的手里攥着一张被血打湿成褐色的手帕,然而更多的血从他的鼻腔溢出来,浸透衣领和腋下夹着的被褥。
“笑我吧。”他木然地说。
以撒很奇怪似的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笑你?”
“好吧,嗯,那最好。”
泽维尔把这几个词颠来倒去地说,然后,他哭了。
起先只是眼泪滑下来,他抬起手擦,愣愣地盯着手背上的血污,突然像咳嗽一样爆发出一阵呜咽。泽维尔是个美男子,然而痛哭的模样却和所有普通人一样难看。以撒急急忙忙走过去,既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发现自己除了把泽维尔搂在怀里,做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举动。
“怎么会这样?”泽维尔说,“一个死过的人,在知道自己又要死了的时候竟然怕得哭起来。”
——
泽维尔个子小小的,倒很大男子主义呢(说完这话我突然想起来他其实有一米八……)
第43章 番外 大无语事件
“你好,我是兰登·泽维尔,现在正忙。如有需要,请在嘀声后给我留言,嘀。”
艾伦·以撒恼火地挂了电话。
艾伦·以撒,或者说魅魔以撒,因为在座的各位都没有权限查阅的原因,正以普通地球人的身份在曼彻斯特进行侦查工作。
身为人类就会衰老和肥胖,这是魅魔以撒没有料到的。等他意识到这件事,一切都已经晚了——47岁的他身高六英尺,体重却足有180磅,而且身体还出现了一些可怕的症状……
以撒迫切地想要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天使伴侣泽维尔——或者说,因为相同原因以人类身份居住在纽约的34岁房地产商兰登·泽维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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