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家伙,怪不得会挨打,”以撒笑起来,“如果他死了,你就做我儿子呗。”
“我不要。”
“你嫌弃我?”
泽维尔摇摇头:“爸爸不好,以撒叔叔好。”
以撒喉咙里挤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然后笑起来:“你以后会很有女人缘的。”
“女孩子很凶,很可怕。”
“哈哈,以后就知道女人的好了。”
“不可能!”泽维尔说。
“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一不留神,泽维尔就溜上了床,以撒也没再把他赶下去。
**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以撒说:“老习惯。你在家里等我,我干完活了就带你走。”
“真的要走啊。”泽维尔郁闷地说。
“这可是你自己提的。”
泽维尔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码头上的嘈杂一如既往。纤夫的呼喝声、小贩的叫卖不绝于耳,来来往往的行人涌向客船,而货船上则卸下一件件货物。
以撒大喝一声,将木箱扛在肩上,才走了两步,忽然感觉腿上被什么给撞了一下。他艰难地低头一看,看见一颗毛茸茸的金色小脑袋。
“以撒叔叔!”泽维尔叫道,“我、我,我看见我爸了!”
“边儿去,别挡路!”以撒愣了一下,“……那你找他去吧,再见。”
“不是!哎呀……”
泽维尔跟在他旁边,急得上窜下跳,就是说不清事情。以撒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肩上的箱子叠放在其他箱子上,直起身,不由地叹了口气,看向泽维尔,而后者说:“我爸爸被人绑在那里,还有一些黑人……我、这,他怎么了?”
“什么?”以撒一听,皱起眉,“你还记不记得他在哪里?”
以撒犹豫片刻,临时找人代班,被泽维尔牵着往外走。穿出巷子,巷口就有一个奴隶贩子坐在那里,泽维尔远远地指了其中一个白奴,说:“他在那里。”
那个黄头发的白奴人近中年,一副瘦弱的病态,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那双蓝眼睛和鼻子的走向确实有点像泽维尔。
“你确定是他吗?”以撒问。
“真的,我看得很清楚,”泽维尔说,“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你能带我去问问吗?”
以撒犹豫了一下。他自己只是一个码头工人,绝对买不起任何一个奴隶,也许奴隶贩子根本不会搭理他。但是这些话,他不知道怎么跟泽维尔解释,只是说:“你也要跟去吗,还是在这里等我?毕竟那是你爸爸。”
“就因为那是我爸爸。”泽维尔说。
于是以撒徒劳地拍拍身上根本掸不去的泥污,走上前去,状似随意地问:“嘿,老兄,你这儿怎么有这么多白人?”
也许是因为刚好无事可做,奴隶贩子奇怪地瞥了以撒一眼,但也愿意随便跟他攀谈:“随便打打仗就来了呗。”
“最近咱们在跟谁打啊?”
“不知道,可能还是苏格兰?”
“但是这个人看起来像英格兰人。”以撒指着泽维尔他父亲说。
“也有一些罪犯嘛。”
以撒听了这话,担忧地低头看了一眼泽维尔,后者低垂着头,很难看见表情。
“他犯了什么事儿?”以撒问。
“你自己说说。”奴隶贩子用力拽了一下泽维尔的父亲。老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毫不掩饰地说:“偷了东西。”
“偷了什么?”
“一瓶酒。妈的,甚至都没喝完……”
“好了,闭嘴!”奴隶贩子不耐烦地说。
泽维尔的父亲原本正要重新歪在地上,突然,他眯起眼睛,定睛看着泽维尔,突然高声大叫道:“噢,噢,兰登!天啊,这是我的儿子,我丢了的那个儿子!”
泽维尔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以撒,一声不吭地躲到以撒背后去。与父亲相认这件事似乎并不让他感到愉快,相反,他看上去还是惊恐多一些。
只听那男人对以撒嚷道:“你是谁呀!就是你拐走了兰登吧!你这该做奴隶的人,你该受绞刑!哎呀,他妈的,找个人来判他的刑吧!兰登,过来,到爸爸这儿来。你做什么,你敢躲我?我打死你个婊子养的……”
啪!一声闷响,奴隶贩子当场给了他一耳光。他被打得头狠狠往一边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再开口声音就低了些,对奴隶贩子说:“先生,老板,行行好,把我放了吧!我把我儿子卖给你,他年纪小,没灾没病,能干很久的活儿,比我好用多啦。”
奴隶贩子和以撒听了这话都感到震惊。以撒几乎怒发冲冠,如果不是被奴隶贩子拦住,会上去狠狠揍他一顿也不一定。
“只有我能打我的奴隶,好吗?”那奴隶贩子说,“但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这男孩真是他的儿子?”
“放屁!”以撒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这是我亲侄子!”
“发什么火呀?我又不知道,只是问问。这老疯子!”奴隶贩子蹬了男人一脚,然后对以撒说,“不过,呃,我这儿还要继续做生意呢。你看……”
以撒朝地上啐了一口,说:“真晦气!”就牵着泽维尔走了。
泽维尔乖乖地跟在旁边走,一时陷入了一种震惊得说不出话的状态。也是,一个孩子亲耳听见父亲要卖了自己,想来会受到极大的刺激。
走出很远,以撒才犹豫地问:“你想救他吗?”
泽维尔抬头看他,沉默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点点头,皱着眉,歪头睨着以撒的脸色。
以撒的喉咙里咕哝了一阵,说:“就算你想救他也没办法,我拿不出那么多钱。”
泽维尔没说话,他那张小脸上露出了又失落又有点释然的表情。
“你该不会恨我吧,小白眼儿狼?”以撒问。
“不会。”
泽维尔主动牵住了以撒的手,
“……你可以抱抱我吗,以撒叔叔?”
以撒停住脚步,叹了口气,弯下腰把泽维尔从地上捞了起来,托着他的屁股颠了颠,说:“走啰!”
泽维尔慌乱地环着他的脖颈,坐稳后,把下巴靠在他的肩头,发出一阵带着哽咽的咯咯笑声。
第64章 不思进取泽维尔
“你等会儿就回家去,最近不要跑到外面玩儿,小心被抓去陪你爹,”吃午饭的时候,以撒说,“看看你都晒黑了。”
“你也不白呀!”泽维尔说。
以撒哈哈大笑。
“唉,”泽维尔突然叹了口气,“以后怎么办啊?”
“十岁就开始考虑这种事情啦?别想那么多。”
“我没有妈妈,很快也要没有爸爸了,我真想是你生的,但我不是。我怎么才能报答你呢?我什么时候可以像你一样干活呢?”
“我也没指望你做什么,活着就很了不起喽。”以撒捏捏他细瘦的胳膊。
“我很快会长大的,”泽维尔说,“我也可以去做工人啊,这样还能跟你一块儿回家。”
“你——唉,给别人干苦工,能有什么出路呢?”以撒说,“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听说对面那个教堂里有个伦敦来的年轻牧师人不错。我什么时候带你去找找他,看他愿不愿意教你点儿东西,什么拉丁语、地理……也许以后你也能做个牧师。”
“牧师?有你赚得多吗?”
以撒笑起来:“傻小子。”
**
新来的年轻牧师的确是个好人,他欣然答应了教学的请求,唯一的要求是泽维尔需要皈依天主教。对穷人来说,信奉任何宗教都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有填饱肚子的机会,改宗也并非可耻的事。
于是泽维尔受洗后成了天主教徒。从此,大字不识的以撒的床头多了两本圣经手抄本,一本是用拉丁语写的,一本是英语。可怜的泽维尔连晚上闭上眼睛都在做背书的梦,喃喃的拉丁语把以撒都给吵醒了。
“你能不能别念了?”以撒问。
“我有吗?这不可能。”泽维尔说。
……
泽维尔在一天一天地长大。
前几年,他有时睡熟了还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喃喃说:“别打我……对不起……”而这时候,以撒总把他揽在怀里,很不温柔地拍抚起来,直到他带着冷汗重新睡去为止。十年后泽维尔和以撒谈起这件事,一直抱怨说他当时简直是被打晕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这变成了泽维尔每天都钻进以撒怀里睡觉的理由,而且还催促以撒每天洗澡,否则他就睡不着觉。
“你以前难道是什么小少爷不成?为什么事儿这么多?”
以撒没搞懂自己洗不洗澡和泽维尔睡不睡得着有啥关系。他一直是个反应迟钝的家伙,直到泽维尔的体重足够把他的手臂压麻,某天才突然想起来问:“但是你为什么非要我抱着睡呢?”可是这时候他也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的睡觉方式了。
当小床就要睡不下两个人的时候,泽维尔的老师特地来码头上找到以撒,坐下来和他谈了很久。
那天,回到家后,以撒告诉泽维尔:“下周,你就去修道院里进修吧。”
“为什么?”泽维尔问,“那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
“你连澡都不记得洗,更不要说衣服了。”泽维尔说。
“……这关你什么事?”
“这么邋遢怎么行呢?我走了,谁来提醒你?”
“这说的什么话。好像认识你之前我没活过似的。”
“不行啊, 这怎么行?”泽维尔急得开始滚车轱辘话。然而,蛮不讲理的以撒并不理会他的絮叨,自顾自替他收拾好行囊,押上了旅途。
修道院的窄门一关,彻底隔开了泽维尔和码头、海浪以及他的以撒叔叔。
最开始的那一周,修道院给他老师和以撒捎去了一封控诉泽维尔学习态度不端正的信。
以撒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直到难得放假,久别重逢,泽维尔坐在床边给他读信,粗略扫了一眼信的内容,平淡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老师夸我拉丁文学得很好,特地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噢!原来是好事啊!”
以撒于是高高兴兴地受了蒙骗。
不过,度过最开始的不适应之后,泽维尔确实一跃成为了修道院里中上水平的学生之一。他很虔诚,具体体现在他能用拉丁语背诵整本《圣经》,同时大家也都爱夸赞他的谦逊,然而只有以撒知道,这个家伙根本就是胸无大志,只想过平静的养老生活。在家的时候,泽维尔每天意思意思看看书、做点劳动,然后往床上一躺,就不起来了。
“你至少出去晒晒太阳吧!”以撒说。
“唉,”泽维尔把书翻过来,倒扣在脸上,咕哝说,“你怎么老把我往外赶啊,以撒叔叔?”
你怎么货不对版啊?以撒真想这么问。他出门在外经常会遇见这附近的牧师带着笑容谈论泽维尔,可是他觉得泽维尔远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而且,后来事实证明,泽维尔就是有本事辜负所有人的期待。
离开修道院以后,19岁的泽维尔本来可以得到去不远处一个教区任职的机会,但他竟然以“路途太遥远、还是希望能留下来好好照顾养父”为由拒绝了。这可把他身强体壮的养父以撒气得够呛。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以撒恨铁不成钢地说。
因为这件事,以撒看着天天在家游手好闲的泽维尔,那是越看越不爽,经常找他的茬。泽维尔虽然被刁难得很不快乐,但始终坚持不懈地赖在家里。
他长得很体面,也很善于交际,偶尔会受邀去参加上流人士的聚会,或者像打临时工似的四处去人家家里做家庭教师;没事干的时候就晃悠到码头上,找个地方坐下,远远地看着以撒弯腰扛着箱子来来去去,就这样打发一整个下午。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以撒问。
“不知道。”
“你猜怎么着,”以撒说,“你十岁的时候还会想着未来怎么报答我呢。”
“我也有挣钱啊。”泽维尔说。
“你教小孩儿赚的那一点儿?”
“做牧师挣的比这多不了多少。”
“不管做什么都得一步一步来啊,哪有一下子飞黄腾达的?”
“哎呀!别教训我了。”泽维尔把被子往头上一蒙,捂住了以撒接下来所有的絮叨。
这年年末的时候,以撒遭遇事故,被货物砸了一下,人倒没事儿,就是从此落下了腰疼的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痛得倒在床上直不起腰来。这一砸好像把他给打得瞬间老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几乎每天都在劳作,光是回到家好像就用光了他的所有力气,瘫在床上像一匹不堪重负倒下的老马。房间里渐渐开始弥漫起他不知节制地吸烟的味道。
像往枕头里塞满稻草一样,以撒被这些以后会早早害死他的东西填满了。他在透支未来支撑起现在的身体,但凡生活在底层,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
泽维尔把以撒的变化看在眼里。
原本他总是不分场合地赶以撒去洗澡,现在,有时候看见以撒睡着了,泽维尔就用盆装了水,打湿毛巾,给他擦脸和身体。
比如这天,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泽维尔喊以撒却没人应,进房间一看,以撒手里勾着酒瓶,脸颊红扑扑的,歪在床头上打着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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