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着以撒蓬松而毛燥的红发、他饱经风霜的脸,还有湿润的嘴唇,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严肃的时刻,泽维尔却突然想到那两片唇瓣尝起来应该是麦酒的味道。
泽维尔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本来还在组织语言的他一股脑儿地把自己拒绝了公爵千金的示好的事告诉了以撒。
“公爵很生气,公爵夫人夹枪带棒地说我不识抬举,而且暗示说她绝不会把她的女儿下嫁给我,叫我放一百个心。尽管如此,她还是一有机会就刁难我,我没法继续待下去了。”
“你——回利物浦来,就因为这件事?”
“嗯。”
“就因为你觉得你不爱她,所以拒绝了娶她的机会,而且还因为这件事把公爵一家人得罪了只能灰溜溜回老家来?”
泽维尔难堪地别过脸。
有些话他没有对以撒说,比如,公爵一家从来没有尊重过他,没有真正的提拔,也不给他人脉;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趁手的工具,一个可信的、没有背景的、乖顺的女婿,在老公爵百年之后,不会有任何东西属于他。他或许能因此过上较之前优渥一些的生活,却要以从此不能再见到以撒为代价。
但是大部分人不会认为贵族家庭形同囚笼,他的这个举动在一般人看来实在是愚不可及。
以撒明显气坏了,他只知道这个蠢孩子竟然稀里糊涂地把飞黄腾达的门给一脚踢上,简直不敢相信满腹经纶的泽维尔会做出这种选择。
以撒瞪大了眼睛盯着泽维尔,揪起他的衣领,鼻尖贴着鼻尖:“老子这辈子已经完蛋了,完了!懂吗?就想他妈的盼你小子能他妈的过得好!你呢?用一句话就把未来买断了,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廉价的人吗?兰登·泽维尔?”
看着魔镜的天使们几乎把鼻尖都贴到了屏幕上,屏息凝神——这么近的距离,不接个吻简直天理难容哇!
“我说他们是真的吧!”天使甲洋洋得意地说。
“闭嘴。”天使乙嘘他。
接下来,只见:
泽维尔哽咽着说对不起;
以撒气得三次朝泽维尔举起拳头,每一次都砸向旁边的破木箱;
泽维尔急急忙忙握着他的手,看皮肤上的擦伤;
以撒气呼呼地抽回手,这时,泽维尔抬起头,用湿漉漉的蓝眼睛凝视他——
然后,两人突然搂在一起抱头痛哭。
“……就这?”
天使们大惊失色,不信邪地把人生进度调成超快倍速——
于是,屏幕中的时光开始飞快流逝。
后来,泽维尔从此留在了利物浦,任职于本地的一个小教区,私下里给一些家里付得起钱的孩子做家庭教师,教音乐和拉丁文。
很快,他就有了自己的住处,在安置好家具后正式从以撒家搬了出去,但是每天都会带点东西去看望他的养父,至于带的什么,取决于他前一天来觉得以撒缺什么。
虽然没有住在一起,但这两个人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比如以撒究竟可不可以空腹喝酒和一次抽五根烟……总之,生活在平静中慢慢流淌着。
对于很多人来说,显贵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泽维尔已经把他的运气用光了。他的后半生没有什么波澜,作为一个虔诚的牧师,他一生未婚;以撒虽然并不信教,但也一样,到死都打着光棍。
某天深夜,独居的以撒死于突发心脏病,第二天清早邻居发现了他的尸体,验尸官告诉泽维尔他走得很快,于是他没来得及承担的死亡的痛苦和身后的积蓄都作为遗产一并留给了泽维尔。
谁也不知道当时泽维尔怀着怎样的心情打开床底下那只积灰的铁盒子,看见里面存放着几乎没有动用过的、这些年他寄回来的钱。他有为此流过眼泪吗?就算有,至少也不在人前。
当大家在葬礼上见到他,觉得这个人冷静得近乎无情——在一片稀稀落落的哀恸中,他的肩膀甚至没有抽动一下,作为亲属和神父,他平静地读完悼词,并提起铲子,落下埋葬棺材的最后一抔土。
人死了,也会很快死在活人们的记忆里。第一年,曾经寻欢作乐的女人们忘记了以撒的脸;第二年,共事过的工人们不再提起他的名字;第三年,零星几个好友在忌日这天前来扫墓,站在墓前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
似乎在葬礼上眼泪流得越多,遗忘的速度就越快。这或许就能解释为什么当时眼圈都没红的泽维尔在多年以后仍然会经常去墓园看望他去世的养父,有时候带来一束野花,有时候两手空空,仪式不再重要,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日常生活。
以撒去世第十年的忌日那天,雨很大,墓园里除了守墓的老头没有别人。泽维尔撑着伞,照例在以撒的墓碑前放下一束花。
他看着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还有他亲手刻下的那句:“没有牵绊和拘束,沉睡在安宁与喜悦中(1620-1677)”
现在已经是1687年了,想到这件事,泽维尔突然有些怅然。他用手背擦了擦脸,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打着伞,脸上却有湿痕?
临走之前,他俯身吻了一下墓碑的顶部,这个吻比一片花瓣落下还要轻,他当时的神情也无从窥探,全然被遮掩在重重雨幕之后。
……
这一年年底,平安夜当天,泽维尔外出时被一辆失控的马车撞倒。
他仰面躺在路上,时间仿佛骤然慢下来了,所有声音都听不真切,像把头浸在水里一般朦胧而扭曲。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惊叫声不绝于耳,有那么多双脚匆匆走过,却没有人上来扶他一把,血从他的脑后缓缓晕开,他的眼睛一直睁着。
他看见天色湛蓝,疾行而过的云很轻很薄,不知道将要游向何处。
“现在的人真是太糟糕了。”
兰登·泽维尔,一个牧师,他平凡的一生在一声叹息之后正式落下帷幕。
屏幕缓缓熄灭,在场的天使们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第67章 人类的感情
天使们看着熄灭的屏幕,都陷入了沉思,良久,一个天使说:
“显然,我们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
虽然这两人有着灵魂印记,而且互相依偎着度过一生,但他们之间的行为和关系不符合任何一条对爱情的定义。
众所周知,人类在宇宙间的分量小得不值一提。他们平均只有五英尺高,没有翻山越岭的能力;他们只有一双眼睛,不能看见身后的危险;他们的皮肤一划就破;他们的脂肪不足以抵御寒冷和攻击,却会在健康方面致命。他们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小得可怜的大脑竟然以为这是爱情的号令。
在地球上有许多争斗冠以爱情之名,许多毫无意义的诗歌、绘画也都以此为主题。它可以让人奋斗,也可以让人消沉;它既是荣光,又是邪恶;所谓爱情可能是一瞬间的对视,但也可能不是数十年的婚姻。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自相矛盾、如此难以界定?
人类学家称:爱情可能是一种病原体只存在于地球的传染病,不建议任何外星旅客在地球上以年为单位长时间逗留。它的潜伏期长、表现各异,极其危险……
不过,患病从来只有得了和没得,没有得了一点的说法,可是以撒和泽维尔两人的关系就既像爱情又不像爱情。
可想而知,这么短短几十年的人类体验,将给智天使们带来多大的工作量。当然,智天使天生就有喜欢钻研的性格,这时又有一个天使说:“我刚刚抽空翻了一下文件,发现这恶魔还跟泽维尔一起做了件好事呢。”
“好事?”
“死亡天使特意写来了告状信,他说,本来有个灵魂要在一个什么绿洲旅馆跳楼,他在楼下等了老半天也没等到,‘难道自杀也要迟到吗?’他的原话这么说。然后他去时空管理局一问才知道,本来这个人三个小时前就该跳了,但是兰登·泽维尔跟魅魔以撒不知道上楼去跟他说了什么,反正,最后那人不打算死了,甚至人生轨迹都完全改变,他越来越有钱,会活到八十三岁,还有一大堆的后代。”
“多了这么多不该存在的人,时空管理局那群人不是愁死了吗?”
“一个普通人类家族而已,影响不了历史吧。再说,他们愁关我们什么事?在天堂,救人一命就是好事嘛。”
“嗯,有道理……”
天使们再度陷入沉思。
**
生命舱顶盖缓缓滑开,以撒猛地坐起来,把湿淋淋的头发随手拨到脑后,第一件事就是探出半个身子去看旁边的泽维尔;而这时,泽维尔也转过头来,两个人颤抖的眼神交汇,愣愣地对视片刻,突然一齐笑出声来。
“先别急着交流感情,”旁边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是加斯特。他(她?)咳嗽一声,朝墙角监控的位置歪了歪头,紧接着才说,“你们俩的情况是前所未有的,现在审判所的天使们都很发愁。不过,单纯作为智天使来说,这是一段很好的材料,能帮助我们更直观地了解人类感情的广度。”
“哈哈,”以撒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感情是很复杂的。你们那套爱情、亲情、友情的划分太不实用了。”
“这我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地球学家了,”加斯特说,“对了,以撒,你可以回伦敦了。”
“那他呢?”以撒问。
“泽维尔?呃……在得出审判结果之前,他不能离开保护室。”
以撒的尾巴顿时垂了下来。
“不过,在此之前,泽维尔要和我们去见见审判天使们。”
“要做什么呢?”泽维尔问。
“生存还是死亡,”加斯特说,“全靠你上下嘴皮一碰了。”
于是泽维尔就跟着加斯特走了。
他推开门,看见齐刷刷一排大翅膀,紧接着,六个脑袋又一齐转过来看他。他们像人而又不够像,这场面太可怕了,足以勾起任何人心里的恐怖谷效应。
“权天使兰登·泽维尔?”为首的一个智天使说。
“是的,是我。”
“恭喜你,你的灵魂投放测试结果对你很有利。”
通过两人的灵魂投放的结果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对地球人而言,哪怕并非为人父母、不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也有可能不含欲望地爱另一个人。这种感情和爱情相似,有不可控的因素,却并非都与为人不齿的情欲相关。
考虑到泽维尔案件中的特殊情况,即以撒是个魅魔,引诱泽维尔是他的工作内容,在天堂的量刑标准中,虽然纵欲无论如何都是重罪,但主动和被动仍然有着质的差别。而且,排除肉体的因素之后,他们的灵魂并没有相爱的迹象,泽维尔也有可能不会因为爱情获罪。
听了上述一席话,泽维尔的嘴角还没有来得及勾起来,紧接着,那天使又说:“但是我有一个疑问。虽然你们的行为没有逾矩,但似乎关系还不够纯洁。”
“什么是纯洁呢?”泽维尔问。
“你认为呢?”
“我?”泽维尔说,“要我看,纯洁是一种病态的追求。自诩纯洁者往往有着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将世上的人和事简单划分为‘纯洁’和‘不纯洁’的,要维护前者而铲除后者,这个举动中不可避免包含有敌视乃至仇恨,但这就违背了天使本该保持的理智与温和——可是美好的品德是将我们与恶魔区分开来的本质特征,不是吗?”
是吗?没有人接话。
智天使不愧是智天使,他们听完这番话,没有如泽维尔想象中那样勃然大怒,而是面面厮觑了一会儿。然后,那个提出质疑的天使温和地说:“嗯,我会好好想想的。”
但是在他们想明白之前,泽维尔又被重新投入了保护室。
在回到保护室的路上,正好碰见戈登端着一杯咖啡、腋下夹着文件,迎面走来。他说:“噢兰登,见到你真好。喝一杯吗?”
“呃,”泽维尔转头看了旁边的毕库里西塔一眼,“恐怕不能,我是囚犯呢。”
听了这话,戈登忍不住叹了口气:“何必呢?”
泽维尔没有说话。
“你介意我跟他说两句悄悄话吗?不去别的地方,就在这里。”戈登对毕库里西塔说。后者想了一下,答应了。
泽维尔的心跳顿时快了一拍,难道戈登想到了办法来帮助他吗?
他附耳过去,只见戈登先是打了一个咖啡味的嗝,然后说:
“半人马座新星球上的中转站建好了,真是繁荣啊,可惜你没有去。”
第68章 能天使们
接下来的一路上,泽维尔都沉默不语,脸色很差;到他的保护室门口,也一言不发地就钻了进去。毕库里西塔跟在后面探头探脑,不知道他怎么就不高兴了,看着在面前关上的门,疑惑地挠了挠头。
泽维尔挨着墙坐下。过了一会儿,隔着门传来毕库里西塔的声音:
“要我陪你聊聊天不?”
泽维尔挪了挪屁股,把头靠在门上,说:“好啊,聊什么?”
“你有什么想听的吗,关于天堂的事?”
泽维尔沉吟了一会儿:“你对能天使知道多少?”
“那当然很了解了,我就是能天使啊!”毕库里西塔说,“哎呀,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臭当兵的呗,一天到晚跟恶魔打仗,还好我也没什么认识的恶魔。我有一个战友,她跟一个懒惰玩儿得可好了,前段时间说要开战,她天天担惊受怕,问我两人碰上了怎么办。我说就打嘛!死了也就是换个身体的事。她还是不安心。最后发现那个懒惰太懒了,没有来参战。反正就是这些过家家似的事。”
“噗,”泽维尔笑起来,“能天使有多少,你都认识吗?”
“认识的不多。本来我人缘不坏,但是因为一百年前换了个名字,大家记不住我的新名字,就逐渐和我疏远了。”
“你原来叫什么?”
“尼格路达尤。”
“……好拗口。但这名字和你现在没什么差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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