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嘛!我也是这样觉得,就是那时候有个地球来的领导来我们这儿转了一圈,看了我们的花名册,说我作为要战斗的能天使,用这名字很不吉利,一定要换一个——说起来,那个地球人跟你长得不一样,黄皮肤,鼻子扁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哦,跟我不是一个人种吗?”泽维尔听了,下意识摸了摸鼻子,“你为什么非要听他的?”
“我没主意啊!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我做什么。后来有一次,我在路上撞见加斯特,她问我为什么老不高兴?跟她聊了三个小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不愿意换名字,但是都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
“唉,你也觉得能天使很傻吧?那位大人当初说力量与智慧不可兼得,于是没有给我们多少智慧,结果到头来又嫌我们傻,说还不如造点机器人,自己还能给自己更新换代。别的天使叫我们战争机器;加斯特也总是笑我、捉弄我。但是她能记住我的名字,我就喜欢她。”
虽然毕库里西塔是个比以撒还要高壮的大汉,但是他的语气太委屈了,听得泽维尔都隐隐不安起来。他说:“我也能记住你的名字。”
“所以我跟你聊天呀!”毕库里西塔说,“做能天使太惨啦,又要打仗,又要在天堂做值日,也许哪天我变聪明了才能想明白,为什么别的天使都不做,单单我们做。”
“……我坦白跟你说,这太可恶了,”泽维尔说,“你们可以搞搞抗议游行什么的。”
“我们大家都没——没——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就是说没法自己做决定?”
“没主见?”
“对,对,没主见。我们的直属上司米迦勒——你知道米迦勒吧?就是老跟路西法这样那样的那个六翼天使,我悄悄告诉你,他也有点笨笨的,没主见。听说是因为当年大部分的智慧都分给了路西法,没有给他。”
“真可怜。”泽维尔由衷地说。
第69章 惊喜
泽维尔重新回到了保护室,眼看日子一天一天地熬下去,无边无际的沉默伴随着他。
在这里没有饥饿和寒冷会让人惶惶不可终日,但对人类来说,孤独和黑暗就是恐慌本身。有时候泽维尔会突然坐立难安,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额外的动静——黑暗会让人被迫变得敏感而富有想象力。所以每当这种无助的时刻到来,泽维尔就闭上眼睛。
他想象自己不是躺在地板上而是躺在床上,在肯辛顿的家里,主卧柔软的大床能完美贴合后背的弧度,至少不会把他硌得尾椎骨疼。然后他需要一只额外的薄枕头垫在后背上,需要一本值得一读的英语写的厚书,一杯热茶不加糖。
然后他可以坐着看书。
他不知道现在地球是几点,但是不管几点,假如他还是位于伦敦中西部肯辛顿自家房产的男主人兰登·泽维尔·Jr,理论上摇摇铃铛就可以过上这种最基础的舒适生活。
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还有任何事比他所经历的禁闭更糟糕吗?他甚至没法洗澡,这对于冬天也坚持每天洗一个澡的泽维尔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噩耗。这种痛苦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天使都是喝西北风就能活下去的仙子,既然可以不吃不喝,当然也没有代谢可言,所以即使他这么长时间都穿着同一件衣服,衣服上也没有长出虱子,他本人也没有发臭——这种邋遢的事情在里也不应该出现,泽维尔非常确信。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到焦虑。永恒的生命本来就会带来疑惑和焦虑,长时间的无事可做让这种感觉更上一层楼。他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怀疑是不是被永远地放弃了,这种恐慌经常像突然涨潮一样涌上心头。他开始能理解为什么天使们普遍认为无期徒刑比死刑更加恐怖,因为它没有尽头。
假如曾经泽维尔还能勉强保持乐观的话,现在也已经说不准了。他感觉自己离人类很远,他从来没有活得这么不像人类过。其实他在日常生活中会一样不落地做人类会做的事情,比如吃饭、睡觉,走路或者坐马车去别的地方(托以撒的福,本来他有可能一开门就去戛纳度假但现在不行了)还比如,
他会尿尿。
说起来有点可笑但他现在非常想这样做,如果能走出去上个厕所,他感觉自己会为任何指控点头。如果在这个保护室里放一个抽水马桶他会反复不断地按下冲水键,听那种嘈杂的动静,直到彻底发疯为止。
老天,他想,给我一点声音吧。
我的愿望已经卑微到这个地步了吗?
“吱——呀。”
就在他自嘲地这么想的时候,保护室的门被打开了,毕库里西塔探进来一个脑袋:“泽维尔,今天是探视的日子。”
泽维尔从地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探视?”
“快起来吧,那个叫以撒的恶魔已经在会客室等你了。”
“可是,怎么突然有探视的机会呢?”
走在路上,泽维尔问。
毕库里西塔转过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下:“我也不太懂,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事。那个权天使跟我说是因为你马上要庭审了,所以特别给你15分钟的探视时间。”
“......老天,怎么跟断头饭似的。我感觉不太妙啊。”
“也许只是他们觉得之前冤枉你了,出于愧疚想要补偿呢?”毕库里西塔说。
“唉,最好是。”
**
推开门之前,泽维尔突然犹豫了一下。他在门外又把自己梳理了一边,掸掸衣服,转过头来问:“我脸上油吗?”毕库里西塔看了他一眼:“还行,就是鼻梁亮亮的。”
泽维尔赶紧撩起囚衣下摆擦了擦脸,惆怅地在门口踱来踱去,一会儿突然问:“时间是从进门开始算吧?”得到肯定的答复,他才长舒了口气,对着门说:“你好,以撒。”
他沉默了一下,又说:“早上好,以撒。”
“这是干嘛呢?”毕库里西塔忍不住问。
“好久没见了,我准备准备开场白怎么说嘛,别打岔。”
“啊,以撒,好久不见,想我了吗?......这样会不会有点油腻?”
“有一点。”
唉!泽维尔叹了口气。人被关久了,连话都不会说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深呼吸——推开门,一步撞进了以撒怀里。
“噢!”泽维尔捂着鼻子叫道。
“我挺好的,现在地球上是晚上,确实有点想你。”以撒笑眯眯地说。
也不知道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多久!泽维尔面红耳赤,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我很早就听见你们在门口嘀嘀咕咕的。”以撒瞥了一眼毕库里西塔,而后者愣愣地说:“我得在这儿,这是规定。”
以撒烦躁地甩甩尾巴:“就算你在外面等,又有谁会知道呢?”
“可是,我就是被吩咐要留在这里......”
“蠢货。”
以撒嘟嘟囔囔地说。
泽维尔左右看了看这两个人,感到很为难,平常巧舌如簧的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毕库里西塔虽然笨,却不是个讨厌的家伙,怎么能这样说他?当然,他也不好为了一个陌生人去指责久别重逢的以撒......还好,毕库里西塔本人似乎并不很在意,耸耸肩,自觉站到角落里去了。
以撒拉着泽维尔的手坐下,仔仔细细地将他端详了一番,突然凑上来亲了他的脸颊一下。泽维尔好像被抽了一巴掌似的缩了下脖子,低声说:“不能这样!......万一有监控呢?”
“我们魅魔的见面礼而已,”以撒指指毕库里西塔,“我也可以去亲他一下,只是我不想。”
“你别亲我!”
“你别亲他!”
毕库里西塔和泽维尔异口同声地说。
**
以撒说:“加斯特跟我说咱们俩的事挺乐观,很有可能无罪释放。”
泽维尔听完笑呵呵地应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跟加斯特很熟吗,以撒?”
以撒转了转眼睛:“伦敦又下雨了。”
“这也要保密?”
“我也没办法。”
泽维尔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问家里怎么样?以撒告诉他一切都好,但泽维尔最好早点回来,否则他一个人拦不住黛西宠孩子。
琐事都说完了,两人一时相对无言,默默端详着彼此,好像头一次见面似的;但假如作为首次会面,这种视线又显得太亲密太无礼了。后来毕库里西塔拿这件事请教加斯特,顽劣的智天使难得没有立刻嘲笑他,而是沉默地、用类似这样复杂的眼神凝望他很久,才缓缓把手里的书卷起来,“咚”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或许是地球上的什么神秘仪式吧?毕库里西塔想。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泽维尔觉得该做些什么。因为是临时起意,他也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只是觉得自己该做点让以撒高兴的事。为什么要讨他高兴?泽维尔没有细想,突然灵光一闪,脱口问:“你能借我一点儿魔法吗,毕库里西塔?”
“可以啊,”毕库里西塔伸出手,“你要多少?我对魔法的感知也不是很灵敏,没有很多呢。”
“一点点就够了。”
泽维尔握住他的手,在以撒浑身酸味就要发脾气之前松开手。然后,他对以撒说:“闭上眼睛。”
以撒就闭上眼睛,说:“如果你敢扇我一巴掌,我会揍你。”
这话听起来很耳熟——是泽维尔第二次把他从外面找回来的时候他说的。他们两个人都想起来那天的场景,包括后来喝醉了酒、泽维尔向黛西编胡话,以至于黛西到现在都还坚定地认为他们是一对生不逢时的乱伦兄弟,于是不由得相顾大笑起来。
“睁开眼睛吧,以撒。”
以撒睁开眼睛,同时,泽维尔缓缓松开了合拢的手,手心里扑簌簌飞出了许多金色的蝴蝶,在半空中像沙一样散落下来。
以撒下意识地抬头看,聚精会神的样子好像试图扑蝴蝶的大狗。直到最后一只蝴蝶化为粉末,他才收回视线,背过身去,粗声粗气地说:“真无聊!”却用手悄悄拉住尾巴,才不至于让它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
泽维尔始终笑眯眯地看着他,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就这样在温柔的注视中结束了短暂的探视时间。
......
临走的时候,泽维尔说:“我是不是太久没见到你,有点想你了?这感觉真好、真奇怪,就像肚子里装满了蝴蝶,我要是张开嘴笑,它们就全飞出来。”
以撒当时说了什么,泽维尔已经记不清了。也许他就是愣愣地半张着嘴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后来泽维尔也惊讶于自己的坦率和直白。这十五分钟好像发生了一切,又好像一无所得,直到回到黑漆漆的保护室里,泽维尔的嘴角都还没有落下。他突然感到很有勇气——并不是谁带给他的,只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朦胧的感觉,他甚至感到很有力量,哪怕手里空无一物。
回到保护室里,泽维尔背靠着门坐下。过了一会儿,隔着门板传来了毕库里西塔的声音:“喂,泽维尔。”
“嗯?”
“你们地球人花样好多,”隔着门板,毕库里西塔说,“变几只蝴蝶,用得着借这么多魔法吗?”
泽维尔用后脑勺枕着墙壁,说:“别那么小气嘛。你难道还要收回去吗?”
第70章 判决
由于提前知道了不久之后就要开始审判,泽维尔感觉这段时间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漫长。他频繁地敲着门板问:“过去了多长时间啦?”哪怕这个问题一刻钟前他才问了一遍。很快,连称得上好脾气的毕库里西塔都被他问烦了。
所以现在泽维尔只好重新躺下,想点什么来消磨时间。
在天堂思想犯罪不算犯罪,因此,很快泽维尔已经不再满足于想象房间里的一个抽水马桶。他觉得既然都是想象,不如干脆大胆一点——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眼前开始浮现起第一次见到以撒的样子。
1652年的利物浦港口远不比今日,那时候的港口规模小得可怜,连碎石路都没有,只是一个泥泞的小码头,地面一踩一个鞋印子,下了雨就更显肮脏。人在走路的时候,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鞋,几乎没有空抬起头来看看路。
然而就是这样自顾不暇地走路的间隙,泽维尔注意到了以撒。那个夹在黑人中间的红发白人,被拴在奴隶贩子手里,身上有淤青和破皮,很顺从地匍匐在那里,高大的身子蜷缩成那么小的一块阴影,好像你踢他一脚,他也不会回应你。
泽维尔第一眼看见以撒就知道他不可怜。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看到了他的尾巴——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大概就像你在街上看到了脏兮兮的流浪狗,你知道它能自己搞定生活,以撒就给泽维尔这样的感觉。他可能以这副肮脏的落魄模样出现在任何地方,只要有人伸出手他就愿意被带回家,却不会轻易被驯服。他随时会找到机会跑掉,在流浪中一次又一次和你擦肩而过,最后可能活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长。
你不需要怜悯他,泽维尔记得当时他的理智对自己说。他目不斜视地从奴隶贩子身边走过,路过以撒就像路过一块石头——可是事实上,以撒更像一块儿绊过他一跤的石头。泽维尔一直惦记着他,最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甚至去而复返。
泽维尔自己都觉得自己非常吝啬,但是那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多加了一先令就为了把以撒带回家里。可惜还没有几天,以撒就跑掉了。他究竟是被那个找上门来的天使吓跑了还是原本就打算逃亡,这个问题哪怕到了今天泽维尔还是不知道。
泽维尔想大概没有哪个人会比当时的他更无助,又要承担被骗钱的失落,又要为一个不知道上哪儿找去的坏家伙负责。
后来他是怎么找到的以撒来着?他是怎么不知不觉地把以撒留在他身边的?他驯服了他吗,还是他反过来被以撒所驯养,他们互相需要吗?
45/56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