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老了。头发花白,眼神昏沉,身材矮小,总板着脸,却并不凶恶。很难想象他竟然杀了那么多人,然而,他的脖子上还悬着半截绞刑用的麻绳,昭示他的身份——他本可以解下来的,现在这样不知道算不算是无济于事的赎罪。
“你在这儿人缘不好。”以撒说。
“是的,很遗憾。这里有很多窃贼、妓女,穷困潦倒的年轻人,病死的小孩儿和还没咽气就被钉死在棺材里的老人,唯独没有杀人犯。”
以撒沉默了一下:“就像来到新地方,你可以不告诉他们。”
“为什么不?”
以撒反问:“你为什么还在人间游荡?”
罗伯特干笑了两声。他摊开左手,手心里有一朵花瓣边缘已经开始枯萎了的百合花。他说:“这是加文前天来放在我墓前的。”
“你和加文感情很深。”以撒说。
他也坐在石头?上,罗伯特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个位置。
以撒坐下后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说着:“你不介意的话......”然后点了根烟。他的尾巴摇来摇去,补全了沉默的空白。
他很不擅长谈话,更不要说套话了。片刻后,以撒问:“需要再跟你介绍一下我吗?”
罗伯特说:“我能看得见你的尾巴。”
“很好,那我就不多话了,”以撒点点头,“不过有一点我不确定你知不知道,兰登——我是说泽维尔,他是个天使。”
“泽维尔先生的确看起来很像天使。”
“他现在就快死了。”
“你们可以死而复生。”
“这次恐怕不行。”
“为什么?”
“他被叛了死刑,连灵魂都在劫难逃。”
听到这话,罗伯特也没显出惊讶,只是有点惆怅。他说:“太聪明绝对是不好的。他刨根问底的何止是一件谋杀案......”
“你知道些什么?”
“恐怕太多了。”
“我恰好也知道不少。要我说,陷害泽维尔的大概也是个天使,甚至可以说是直接导致了泽维尔的死刑。”以撒说。
以撒希望罗伯特会下意识赞同或者否定,但罗伯特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一些,只是淡淡地说:“以撒先生,不止你可以碰到我、跟我谈话。我之前没想到,竟然人都死了,还是不能毫无顾虑,我真不喜欢这样。”
“相对来说还是自由点儿。我就跟你直说吧,我想要修道院的账本。我们必须要找到那个陷害泽维尔的天使,把他拉下台来,这样泽维尔才可能有翻案的机会。”
“......以撒先生。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愿意帮助一个,”罗伯特停顿了一下,“一个把我送上绞刑架的人?我是谋杀犯。我怎么可能会朝侦探伸出援手?”
“你不会吗?”以撒反问,“我以为泽维尔到家了还没有立刻死掉是你的功劳呢。”
这话像把罗伯特吓了一跳似的。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毕竟泽维尔先生没有做什么错事。他很虔诚,胜过修道院里一些不学无术的学生。”
“我替他谢谢你的肯定,不过,我们没有多少时间能耽误了。”以撒说。
罗伯特说:“......不,不,我只能告诉你,给泽维尔下毒不是我的本意,是那个人的要求。把甜味的防冻剂加在他的面包里还不够,那人还强迫我用毒药玷污圣餐,哪怕只有泽维尔先生的那一份......可是我别无选择。在你们离开之后,那人专程来到修道院要走了账本。”
“所以你是想说,你没有账本?”
“是的,爱莫能助。”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死了?”
“但事实就是这样。”
“加文是个好孩子。”以撒突然说。
罗伯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要我说,那个利用你的家伙毫无怜悯之心,”以撒说,“如果我的孩子碰巧了解他,我会担心得彻夜不眠。你会梦到加文吗,罗伯特?梦见他因为涉及这件事而被谋杀,他会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而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意外。肠胃炎,一贯的回答。”
罗伯特没有接话。
以撒紧接着说:“如果我的孩子碰巧了解这个人,我不会眼看他束手就擒。要怎么做呢?假如他恰好是个擅长分辨和模仿字迹的誊写师,那这件事会变得非常简单。”
“......你说得真是头头是道。人不可貌相啊,以撒先生。”
“如果你也曾经有个孩子,你当然会知道别的父母心里怎么想。”以撒说。
“看来你是真的有点心得。”罗伯特总结道,他明显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
但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总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以撒那条不断晃动的尾巴上。有一些本来就要烂在肚子里的话突然不由自主地托盘而出:
“关于那个人——我虽然处于被动受他控制的位置,却还不算太蠢。在他提出收回账本的前一夜,我和加文一起伪造了一份假账本,包括部分收据上的签名在内,然后交给他。真假之间的细微差别,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发觉,我想他一时半会不会发现,否则我很可能没机会跟你说话了。
“我知道加文需要一些不致命的筹码。不能直接把账本给他,这样有可能怀璧其罪,反而非常危险,那怎么办?我想,如果他能知道真账本的消息,同时却又不清楚全貌,那就很好。万一遭遇不测,这可以拖住那人,至少在获得确切线索找到账本之前,那人不会轻易杀害加文。”
“那么,真正的账本究竟在哪儿?”
以撒急切地问。
也许他不该问这句话的。罗伯特刚才涣散的眼神突然又坚定了起来,他的嘴唇颤抖着,然后紧紧抿起,一句话也不说,像一片撬不开的蚌壳。
“我已经很老啦。总是被你们这些......被你们愚弄,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够了。以撒,如果有一件事我甚至要瞒住加文,那就更不可能告诉你,哪怕在魔法的面前。对于泽维尔的事,我很遗憾,但没什么能做的。收起你的尾巴吧,”罗伯特说,“一个人类的灵魂在你们看来想必脆弱得很可笑,可是我绝不会再被你们左右了。”
说着,罗伯特失落的身影消失在了空气中,以撒急急忙忙伸出手,什么也没抓住。游魂就是这点讨厌,想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不得已,以撒只能立刻动身去找加文,希望从他嘴里听见账本的下落。
在罗伯特死后,加文也离开了修道院,目前在一个偏远的小教区任职,只有在这里,他才不会被他养父杀人犯的身份影响。
以撒打听到了他的具体住处,发现失去了养父的照料的加文因为每天劳作而晒黑了,看起来反而比之前那副病怏怏的样子健康许多,病情只在咳嗽的时候显出端倪。他微驼的背如果挺直了,或许也算得上一个高大的青年,然而加文却总是像一头阉过的公羊那样低垂着头,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以撒走过去的时候,加文远远看见了他,放下手里的活计,拔腿就跑——没跑两步就被捉了回来。
“我们谈谈吧,”以撒说,“我问,你答。”
加文看着以撒,眼神开始发直了。
虽然经历了种种变故,加文也没有变成一个坚强的人,至少不如他的养父。只需要最简单的魅惑术就能使他两眼发直、有问必答,然而,当谈及那账本时,他好像真的一无所知似的,无论以撒怎么逼问,都只重复地喃喃一句话:
“我们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使我们的罪都归到他身上......”
第74章 朋友
“你在祈祷吗?”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光从门缝透进来,落在泽维尔的脚尖前。他原本面对着墙躺着,转过身来,看着门口的毕库里西塔:“我还有多少时间?”
毕库里西塔说:“我特地来通知你这件事,你不用死了。”
“为什么?”
“这个月死刑名单人太多,杀不过来。”
“......”
“环境保护委员会写了二百五十封联名抗议信,说必须要给岩浆池一点自净的时间。”
“原来我只算个脏东西啊。”
到这时候,经历了几番大起大落,他已经完全平静了。泽维尔有一点失落,只有一点点,既为自己的死刑,也为现在的不必死。他感觉挺奇怪的,既为侥幸活命感到欣喜,又好像有点不受尊重。
可是,对于天堂朝令夕改的荒唐作风——官方用语叫作“奇迹”——所谓奇迹,他早该清楚了才对。
“以撒知道吗?”泽维尔问。
“事发突然,应该还不知道。”
“有没有人去通知他?”
“加斯特给他寄了信去。”
泽维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事情还没完,泽维尔。你现在得跟我去一趟办公大厅,有些文件要填。起得来吗?”
于是泽维尔搭着毕库里西塔的手站起来,下意识想拍拍身上的灰,犹豫了一下,干脆随它去了。
经过长时间的“保护”,哪怕没有遭到任何虐待,普通人类还是很可能会发疯,但泽维尔毕竟已经有四百岁了。他只是变得有点迟钝,不爱说话,而且愈发不修边幅起来。
穿过漫长的走廊,来到人头攒动的办公大厅,他们径直走向角落里的刑事案件处理专柜。
“兰登·泽维尔,是吧?”柜台后的天使从眼镜底下看他,“坐,请坐。......恭喜你,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免于死刑,当然主要还是你的上司——那个叫戈登的权天使出面替你求情了。”
泽维尔没说话,那天使接着说:
“但是惩罚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你可以把死刑换成清洗记忆。只要你把跟那个魅魔有关的记忆全部删除,你就是干净的了。”
“......抱歉,什么?”泽维尔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你不知道吗?上岗之前应该有介绍过的。依照我们目前的技术,记忆删除不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对你这种情况,大概是从认识魅魔以撒以来近两百年的记忆都需要被删除。你会不可避免地失去一些宝贵的工作经验,以及可能需要重新复习天堂通用语,不过到时候我们会安排专人带你工作生活一段时间,不用太过担心......”
泽维尔原本像个沉默的瓷人一样的表情像被击碎了,开始出现裂痕。他先是愣在了原地,直到被粗暴地提醒该签字了才回过神来,他看着不由分说地给塞进自己手里的笔,和面前文件上那句“我同意无条件接受天堂的记忆清洗工作,从此改过自新”以及后面可供签字的横线——好像忽然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以至于突然站起来说:“我不同意!.”
“......什么?”
“我不同意清除记忆。”
“没听过这样的话。你疯了吧,权天使泽维尔。这有什么好拒绝的?你都想不到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跟你换换。”
“究竟是谁疯了?怎么可能会有人——”
那办事的天使奇怪地看了泽维尔一眼:“为什么不?一段记忆而已,有什么稀罕?”“而已?这几乎是我做天使以来所有的记忆,这比我总共经历过的人生的一半还要多!”
“记忆,哈哈,这可是最鸡肋的东西。不知道多少智天使每天注射各种药剂,只求忘记那些一不留神积了太多的回忆。”
“你们不能——”泽维尔说,“不能强迫我,给我洗脑或者做什么别的事情。”
“我们是不能,而且没有人会强迫你,”那天使心平气和地说,“但是如果不接受,你就得死。”
“死”这个字眼又触动了泽维尔,他急促地喘息着,呼——吸,呼吸,逐渐冷静下来,并且感到手脚发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而更可怕的是,对于这种骇人听闻的做法,竟然好像吃惊的他才不可理喻一样。
“没有这些记忆,我还是我吗?”
泽维尔喃喃地问。
“你不是你吗?”天使说,“你随时都可以是你自己,权天使泽维尔。天使应该行为端正,具有一定的魄力,很可惜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出来哪怕一丁点儿。坦白说,我曾经关注你的案子,也很同情你的遭遇,我相信你的灵魂是无辜的,但你现在竟然这么舍不得有关那个魅魔的记忆——你让我动摇了,或许审判官们是对的,这种不舍就是你有罪的证明。要知道,现在局势很紧张,私联敌对势力是间谍行为,你想被当作间谍吗?”
泽维尔没有反驳,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被人从后脑勺狠狠敲了一棍又紧接着推下深海,你不断地下沉,既无力又恐惧,挣扎是徒劳的,窒息和恍惚却不断袭来。
他感觉他突然成了他自己的局外人,好像自己在这里又不在这里。泽维尔完全说不出话了,只是麻木地看着毕库里西塔赔着笑脸说:“可不能乱扣帽子呀。”然后截住那天使就要盖章重新确认死刑的手,嘴里说着:“再劝劝他......还需要再想想......”
他感觉毕库里西塔把他拉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外走。
过了很久,很久,泽维尔感觉有人在叫他。
“泽维尔,泽维尔?”
泽维尔抬起头,在暗无天日的保护室里,他仍然看清了对面坐着的人是戈登。他颓然地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两人无言地对视了很久,直到戈登首先打破沉默,伸出手来,在他两边眼角各抹了一下。
泽维尔呆呆地“啊”了一声,摸上脸颊,才意识到自己哭了。然后他难以抑制地哽咽起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有眼泪不断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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