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被洗脑了,”泽维尔说,“这和谋杀有区别吗?”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泽维尔,嘿,”戈登打断他,“擦擦脸吧。”
泽维尔接过了戈登递来的手帕。
“别说得这么难听,你怎么能说这是洗脑呢?天堂从来没有那么残忍的手段,它们只可能出现在地狱里,你也许是听了谁的胡话吧,还是你自己吓自己?所谓记忆清洗,只是修剪你的记忆罢了。人的记忆就像大树,本来也需要对枝蔓有所取舍。”
“修剪?”
“是的,修剪。一点儿也不痛,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戈登说,“你了解过程吗?就是在一张床上躺下,往静脉里打一针,只要十分钟,一切都结束了。”
“十分钟,我的半个灵魂就被清空了。”
“它们总会被后来的记忆补上的。”
“是吗?”泽维尔反问。
“是啊,就像地球人丢掉乳牙后又会长出恒牙,记忆就是不断生长的东西。至于以撒,你不用担心他,他比你老得多,没认识你之前也活得好好的,当然也不会因为你就要死要活。也许以后局势好了,你们还能再续前缘呢。”
泽维尔勉强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脸:“你觉得我怎么能——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么多事,我所有的快乐和痛苦,那些构成我性格的东西,然后我好像从头活一遍一样,继续正正常常、健健康康地活着,这怎么可能?而且我的记忆里有太多人,那些朋友,那些我在战场上见过的死去了的但我该记住的人。我家里有一个女孩儿需要我为她负责;还有以撒,他虽然不总惹我喜欢,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忘记他。我甚至没有向他告别......我该说什么?我还在这里,只是我的记忆回到了过去?”
“太遗憾了,泽维尔,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说到底,你只能怪你自己犯了错误,”戈登说,“我们相信任何错误都是由不当的记忆塑造的,正如你所说的,过往的经历会影响人的发展,天使也一样——如果不能自控,就需要外力帮忙筛选出正确的记忆来指导我们行事。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安慰你,其实,接受过记忆清洗的天使比你想象中还要多,但还没有一个对此有异议。”
“别用这种官方的语气跟我说话,戈登,算我求你。那一节课我听了讲的,记忆清洗会导致被洗去记忆的这段记忆都一起消失——如果不记得自己的记忆被修改过,哪儿来的异议呢?”
戈登被他这句话噎得一下说不出话来。他好像有点恼火了,连连皱眉,但当他看向泽维尔时,这种不耐烦的表情又被一种复杂的神色所替代。
“唉,你这人就是太较真了,”过了一会儿,戈登说,“你当然可以对我极尽讽刺,但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不过,事实也确实像你说的这样,所有接受过记忆清洗的天使最开始普遍会有一段时间显得很沉默,反复询问别人自己是否丢失了什么,但很快,他们就会投入新生活。毕竟人都是为了未来而活的,兰登。清洗记忆毕竟是种仁慈得多的手段,目前也没发现有什么后遗症。”
“仁慈。”泽维尔说。
“你是一点儿也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啊。如果你被判死刑,可再没有重来的机会了。你尽可以选择死刑,但我很确定你站在岩浆池边的时候会后悔的——你不需要知道被熔化是什么感觉,你的潜意识就会告诉你何为恐惧。我见过最勇敢的天使在死刑前痛哭流涕,也听过最骄傲的天使的尖叫......我没法忍心看你那样。总之,这件事由不得你自己轻率地做决定。”
“你是说,我甚至不能决定我自己的生死吗?”泽维尔轻轻问。
“目前看来,恐怕是的。你再好好想想吧,泽维尔。”
戈登说着,就要推门出去,把泽维尔重新留在了保护室的黑暗中。泽维尔好像很累了似的,顺势平躺在地上,像一具尸体。
他叹息一般地呢喃:“我曾经真的把你当作朋友,哪怕你害死我,我也并不恨你。可是你,戈登,为什么?”
戈登脚步一顿。
第75章 加害者
泽维尔说:“如果你恨我,应该随我去死才对。为什么又这么想我活着?”
“哈,你真是疯啦!”戈登说,“在说什么胡话?”
“是胡话吗?”泽维尔说,“那你姑且当故事听听看吧。自从我因为调查李启明失踪前往修道院以来,你就开始频繁联系我,催我尽快回去工作,当时我以为你只是太懒了;很快罗伯特院长发现了我调查证的问题,但其实我从来没有公开过停止侦探事务的消息,只有一些熟人了解,而你,戈登,你是其中之一。”
“......我还想是什么呢,原来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你开始让我对你有点失望了,泽维尔,你不该这样恶意地揣测我。”
“是的,是的,目前为止都还只是猜测。包括后来罗伯特在我的食物和饮水里下毒,我也只是单纯认为他嫌我碍事,因此谋杀我。”
“难道不是吗?”
“本来可以是的,不是吗?都怪罗伯特这个老蠢货,竟然没能一下子毒死我,”泽维尔说,“后来,你来看望我的时候捎带了点心,我一直没告诉你,你那个新女仆的手艺很糟糕,糕点里有苦杏仁味。会是氰化物吗,还是单纯的过量苦杏仁,或者什么其它我叫不出名字的药物?你在这方面想必比我更博学吧,戈登。”
“......”
“可是你在害死我之后又很快帮我弄到了新的身体,这又让我不理解了。我真不愿意怀疑到你,戈登。”
“你要知道,我的确是把你当作朋友的。”
“现在还是吗?”
“......”
“戈登,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叫我兰登的?”
戈登原本站在门边,听到这里,叹了口气,把门重新掩上。保护室又陷入了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戈登说:“你是不是总以为自己很聪明,泽维尔?”
泽维尔没有说话。
戈登说:“你其实一点儿也不聪明。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你到修道院不久,我给你写过信,希望你回来,如果那时候你肯听我的建议,想必会有一个很愉快的假期。后来你因病回家,我来看望你的时候,又劝你放下修道院的案子。我对自己说:你只要点了头,我就不会拿出那块点心,但你没有。后来你死了。你从没意识到死亡也是一种提示吗?”
“确实是,”泽维尔说,“它指向你。”
“我真不想对你这么残酷,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但是我想,你也不一定非得死吧,毕竟,你至少也算是我几个副手里最勤劳的那个。我告诉审判长可以把免除死刑的名额让给你,只要你清洗掉与魅魔以撒相关的整段记忆,我就可以重新信任你,而你也还能享受永生,这样不好吗?”
“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清洗我17世纪到现在的记忆,里面当然也包括修道院的案子。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修道院杀人案背后的内幕了。”
“可以这样理解。”
“但是我想你的手还没有那么长,不能去地狱里给以撒洗脑吧。”
“他?我一点都不担心那个蠢货。你不会还指望着他能为你做什么吧?你已经完全在绝路上了,兰登·泽维尔。”
听到这里,泽维尔反而松了口气。戈登如此自信,这就意味着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给以撒传递了什么信息,或者就算知道也不以为意。
“我就是不明白,你在恐惧什么?”泽维尔轻轻说,“我确实知道很多,比如你贩毒并用海洛因要挟罗伯特帮你洗钱,间接害死了不少人......但我也还记得,我在天堂任职以来,只有你不对我冷眼相看,重新回到地球上的第一杯酒是你请我喝的。虽然你不靠谱,把所有事都扔给我做,老是给我蠢得可笑的建议,但你——我怎么能?”
“别打感情牌。你们地球人总是这样,如果你不想找我的麻烦,为什么要对这案子穷追不舍?”
“有一个人死了,戈登,我的朋友死了。他是个诚恳的好人,而且是为了别人的事白白送命的,他孑然一身,唯一的女儿对此一无所知。我——明知道这其中有哪里不对的人,他身边唯一有能力查明真相的人,难道也任凭他像一把沙一样消失吗?”
“我难道不是你的朋友了吗?”戈登反问。
“别打感情牌,”泽维尔用他的话回敬他,“朋友吗?一直以来,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罢了。”
“哈哈,”戈登笑起来,“很久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话了,我本该生气才对,不过,你嘛,我原谅你。反正你很快会失去从1652年到现在为止所有的记忆,但你做我的下属可是远在17世纪之前。我想到时候,咱们又可以重新做朋友了,兰登。”
如果现在光线够好,大概就能看清泽维尔那惨白的脸色。他整个人在微微发抖,过了很久才从牙齿之间挤出来一句话:“......你实在是太恶心了。”
戈登听见这话,微微转了一下头,突然大步朝泽维尔走来,提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你以为你就很高尚吗,泽维尔?我认识李启明,但我可看不出来在他死前你对他有多上心。如果他的私生女没有冒冒失失找上你,你觉得你要过多久才会意识到他失踪的事情?如果没有那个萨莉,我看你也会愿意相信这个男人只是回国去了,别跟我说不是,兰登·泽维尔,别向我解释,回答你自己的心。你是什么样的人?伪善的、虚荣的,把飞黄腾达的机会紧紧抓在手里,还要强端着那一丁点儿可怜的道德——你承认吧,你信仰你的神只是为了让你自己更心安理得!你的本质就是在乎自己的钱超过手下的工人,你凭什么在这里和我大谈人命?
“你是那么软弱,泽维尔,你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你做的事情全都是为别人而做的。在调查的过程中你有多少次想放弃?你为什么不?出于正直吗?还是追求正义和真相的坚定决心?我告诉你,你只是被你的情人和孩子弄得下不来台了而已!......别急着反驳我,你可以用冠冕堂皇的话斥责我但骗不了你自己,我告诉你,兰登·泽维尔,随便你怎么觉得我恶心,但你和我其实没有什么差别——这就是我们曾经、将来,都会是朋友的原因。”
我怎么可能和你一样?泽维尔想,但不知为何,原本理应脱口而出的话却如鲠在喉。
“不,不,泽维尔,你比我更糟糕。你的灵魂能证明你的清白吗,你难道真的这样以为?其实只不过是钻了你们当地人羞于示爱的空子。承认吧,你对你的魅魔就是有非分之想。你沉迷享乐比我更甚!......”
戈登一直在说着,把泽维尔贬得一文不名,在黑暗中,泽维尔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语调是那么笃定——长时间的禁闭把泽维尔的思维磨得很迟钝了。他习惯于听毕库里西塔的话:到这里去,到那里去;现在他也习惯性地被戈登牵着鼻子走,一旦受到指责,就开始怀疑自己。
一切都像戈登说的那样,他,兰登·泽维尔,一个劣迹斑斑的人,一个软弱的、善于利用他人的、自我蒙蔽的,从没杀过人却双手沾满鲜血的人,理应受到审判,接受惩罚,就像天堂说的:筛选出正确的记忆来指导自己的行为。
第76章 录像
“你好,地球人。”
电子屏幕上的天使这样说道。背景是开了灯的保护室,四四方方的铁盒子房间并没有因为暖色的节能灯显得有人情味起来。
“这是我接受记忆清洗后的第二天。我失忆之后变得不会说天界通用语了,如果你听不懂英语,底下也有字幕可以看。说实话,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连丢了一段记忆这件事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没什么实感,到时候你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大家都一样的,别太害怕。”
这时,屏幕外有人说了什么。那天使远离了镜头,歪出去半个身子问:“我没话说了,跟后面的剪辑一下好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又转回镜头前:“咱们过几天再见。”
黑屏了几秒,这个天使又出现在屏幕中,还是一模一样的开场白,挥挥手说:“你好,地球人。”
“这是我接受记忆清洗的第三周,我现在感觉——没有什么不好的。坦白说最开始有一阵子偏头痛,可能持续了一两天,但是痊愈得很快。到现在为止,身体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他说,“我学会天界通用语了,是培训班里成绩最好的一个。老师说比我第一次学快了三十倍,当然没有奖励,毕竟我也不能算零基础的新学生。希望这样说能鼓励到你:记忆清洗不是删除,更像是整理。想象你的大脑是一栋房子,所谓清洗就是把错误的记忆关在小阁楼里,它永远属于你,不会离开你这栋房子。关于这一点,我的切身经历就可以证明。”
泽维尔面无表情地切换频道,于是屏幕一转,另一位天使出现在上面,处于和上一位一样的环境中,调整了一下镜头,说:
“他们说录视频不需要准备台词,只谈真实的感受。我的感受就是一片空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忘了什么。
“最开始要接受我丢了一段记忆这件事非常艰难,我几乎发疯了,因为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被删除记忆,我想,也许是有人故意陷害我呢?也许我曾经掌握了生命或者世界的答案?有可能我拥有过一切却被迫放下荣光,结果现在就这样变得碌碌无为?事实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我什么也不会知道,别人替我做出了选择。当然……现在嘛,一切都好,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至少记忆清洗没有给我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就这样吧。”
她的视频很短,只有这一段话,泽维尔没有按下暂停,任由它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在黑暗的保护室里,播放器屏幕微弱的护眼荧光映出他盘腿而坐的单薄的身影。
泽维尔的确若有所思。他觉得可怕的不仅仅是少了一段记忆,而是在两个预设好的选择中发现自己别无选择,最终只能妥协认命。
但就像这个天使说的,遭到记忆清洗也有可能是被报复了,像他一样,只是不巧知道了一些东西。但他有别的选择吗?很快,他会忘记那些原本知晓的秘密,也忘记爱与恨。他甚至还会和戈登成为朋友,全然不知那张懒懒散散的笑脸背后有怎样的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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