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教室里安安静静,落针可闻,学生和家长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然而沈晗的心理素质摆在那里,被这么盯着看也面不改色,只是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继续道:“既然是讲练习,他又能把练习做好,那正确的题目应该不用再听了,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比起听他已经掌握的知识,用来吸收新的东西不是更好吗?”
“那也不能目无尊长……”
“其次,是不是在网上查了答案,我想小年平时的考试成绩就能给出答案了,您心知肚明——在这种情况下强说到‘品行不端’,在我听来更像欲加之罪,随口给一个无辜的同学扣上品德不良的帽子,会让人觉得您才是颠倒黑白的那一方。”
“至于我们家小年以后出了社会,会不会招人打骂这件事,我想您也不必太担心,有我在,不会让他受半点儿欺负的——既然管教不周,我就先带他回家好好管教了。”
沈晗大概是把这里当成了演讲的场地,说话不紧不慢,语气抑扬恰当,居然丝毫听不出气急败坏的“护犊子”意味,直到最后一句才流露出些许情绪起伏来——就这样站在人群视线的中央,直白坦荡地说出来,传进宋斯年耳朵里。
话说到这个份上,剩下的流程沈晗也懒得再走,朝愣在原地的英语老师点了点头,弯下腰去凑到宋斯年耳边,轻声问道:“走吗?”
不像是家长,倒像同流合污一起逃课的帮凶。
宋斯年低低地“嗯”了一声,意识到自己不知为何有些鼻音,连忙点点头,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沈晗走出了教室。
被人帮亲不帮理,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第18章 童话
周六的下午,本就是放假的时候,校园里早没有什么人了,沈晗带他穿过连廊,下了楼梯,走进教学楼背后那条通向校门的梧桐小路,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是个明澈的晴天,微风掠过青梧,扬起些许细碎的响动,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来,也是安安静静的,将青年默然的身影镀上一圈浅淡金色,留存进长久的记忆里。
宋斯年一抬头,猝然对上他眸色偏浅的眼睛,被其中宝石质的光泽晃了神,一时间忘了先前未能说出口的话。
谁都会喜欢宝石,就像乌鸦收集闪闪发亮的珍宝,衔回窝里去,做梦都要与之相拥。
“是不是让你难做人了,”沈晗没察觉他的心思,垂下视线,愧疚道,“原本只想随便反驳两句的,但她这么说你……还是没忍住。”
宋斯年看着他眼睫间沾上的细碎阳光,喉咙一哽,答非所问道:“我没有不听课,以前她讲基础知识的时候,我都听了。”
这才是他想说的——但真正说出来之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沈晗这样偏向他,哪怕他恃才傲物,说自己就是从来不听,还能考出令人艳羡的成绩,对方大概也不会如何说教他,只会顺着他的意思夸一夸,再摸摸他的头罢了。
就像“迟暮”会做的那样。他明明毫无根据,却依然这样觉得,每一环逻辑都顺理成章,仿佛理应如此。
沈晗像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还怔了一下,才弯起嘴角,眼底带着他熟悉的恶劣笑意,伸手来玩弄他的头发:“知道你认真了,不愧是你——自由了,现在干点儿什么?”
“……图书馆,”他这么调侃,宋斯年偏要迎着他的意思来,一字一顿道,“认真自习。”
沈晗的手指绕着他一撮头发,不知是什么偏好,摸了半天还不肯停手。宋斯年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些烦了,往后退了两步,摆摆手示意他让路。
“你们学校附近应该有商场,或者回家那边也可以,”沈晗却像调错了频道,非但不让,还有些挡路的意思,“高三也得劳逸结合,看个电影吧,看完陪你一块儿去。”
“我没兴趣……”
“或者去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有研讨室,”对方自顾自道,“还有Z大计算机学院满绩点玩家一对一辅导,费用全免,考虑一下吗?”
宋斯年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被他眼底的期待晃了一下,心跳漏了半拍,居然不受控制地变快了,一声一声地敲在鼓膜上,烫得匪夷所思。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本能已经先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缓缓地点了点头。
四月,阳光,梧桐路。
见过无数遍的光景,第一次这样鲜活起来,映在这个人眼底,胜过万千人间。
直到宋斯年从他身边走过,脚步声逐渐拉远,沈晗才转过身,长长地松出一口气——鬼知道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有多紧张。
如果蒋浩在的话,这时候大概又要嘲讽他两句,一向不把绩点光环当回事的晗哥,居然有朝一日会拿这些来自我推销,还是为了和心上人约个会。
幸好宋斯年没有像他做好的最坏设想一样,面无表情地一口拒绝他。
算了:刚才没有看到消息
算了:在忙……刚到家
算了:你睡了吗
宋斯年的“晚安”两个字还没有发出去,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闪了闪,屏幕上已经多了一条消息——“迟暮”发来的,“还没有”。
过了几秒又问他,今天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家。
他靠在门背后,听着房门那侧传来的隐约水声,知道是沈晗在洗澡。屏幕上,对方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一张被人捏脸的猫表情,猫一脸的不情愿,正在摇头晃脑地瞪着他。
其实也不算太晚,刚过零点罢了。
从家长会上逃出来之后,沈晗带他去了家附近的商场,看的是一部最近上映的动画片……他们两个身高过一米八的青年人,坐在一群小朋友和中年家长中间,感觉实在很奇怪。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碍于情面,不适合拿出手机来刷,他居然就这么坐在沈晗身边,看完了一整场电影。
动画的主角也是只猫,被养在富人家的别墅里,模样金贵漂亮,苦苦暗恋每天经过街区的巡逻犬却不能相见,只能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后,默默等待每天清晨,在阳光铺满街道的时候,看着巡逻犬走进她的视线,又目不斜视地离开。
她就这么等了不知多少天,直到自己都说服了自己,不再执著于相见,觉得每天能够这样远远地看上一眼,也足够幸福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一成不变的生活发生了改变,主人破产,债主找上家门,她从一片混乱中跌撞逃出,遇见了从前只在梦里搭过话的心上人——心上犬。
巡逻犬带她逃走,去看麦田上空的星星,给她买比尾巴还要长的冰淇淋……明明是写给孩子看的童话剧情,哪里都不合逻辑,他却已经忘记了那些破绽和漏洞,也不记得后来花里胡哨的冒险故事,只记得电影的最后,他们回到最初的街区,并肩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巡犬看着高处已经被砸破的玻璃窗,对猫主角说:“从前每天早上来这里巡逻,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因为能路过这户人家,三楼的窗户后有一只很优雅、很漂亮的小猫。”
前排的小朋友天真又直白,问妈妈“他是不是喜欢她”——其实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但动画片想传达的东西总是纯善又美好,是一切贪念欲望最初的模样。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第一次想拿出手机来看,抬到一半的手却被沈晗按住了——然后这个人摊开他的手掌,在他掌心放了一把爆米花。
动作自然,体温熨帖,在他心底里默不作声地爆了一小把米花似的,糖浆粘稠而滚烫,有天地不知的寂静轰鸣。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也渴望这样一场出逃。
原来哪怕已经习惯了默然暗恋,对暧昧安于现状,他也会渴望这样一场亲密的、鲜活的出逃,灵魂得以朝夕相伴,伸手就能碰到对方,在故事的最后直白说出自己的心意——连小孩子都能明白的坦荡爱意。故事会写到这里,又永远不会完结。
直到场灯亮起,电影结束,他还是讶异于自己突然醒悟的想法,又怀疑是否只是共情使然的错觉。
之后的晚饭、自习,甚至图书馆关门后从沈晗的学校一路走回家,都像是某种暗示。
就连现在,房门那侧隐约传来的水花声,也像。
宋斯年看着屏幕上的动画表情,无声地叹了口气,打字回复。
算了:跟朋友去看了电影
算了:吃饭
算了:后来去图书馆复习了,没怎么看手机
算了:现在回家了
从前他一下午加一晚上不回消息,“迟暮”大概会很担心,找机会问他四五次去了哪,今天却一直等到了他自己回复……说不失望是假的,只是他忽略对方在先,也不能要求人家整天围着他转,不如就这么揭过去,彼此都能轻松一些。
想到“轻松”两个字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无可奈何,总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对方已经回了消息,说好的,让他早点儿睡。
“晚安”。
第19章 星星
回复的“晚安”二字发送的同时,宋斯年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下一秒他背后的门动了动,似乎是有人想开门,又被他抵住了。他略微皱起眉,关了屏幕,没理会门那侧沈晗疑惑的声音,走开了。
“锁门了?”沈晗走进来,擦着头发随口逗他,“有什么是你哥不能看的,还锁门……”
也不知道起初是谁说的绝对不打扰他。宋斯年冷哼了一声:“正好靠着门罢了,少自作多情。”
沈晗笑了一下,拉开椅子坐下来,从包里拿出电脑:“我这是关心你……给你当了一晚上免费家教,现在得干点儿自己的事了,不影响你睡觉吧?”
四月初他刚回家来住的时候,有什么事还会在客厅做,弄到两三点再轻手轻脚地回房睡觉,哪怕没有什么正事,为了不让宋斯年起疑,也会等他睡了——至少是不和“迟暮”聊天了再进房间。
但是这些天来,随着他们聊天结束得越来越早,他也能早一点儿进房间来了,只是占用宋斯年的书桌还是第一次,得问问小主人的意见。
宋斯年的意见是冷淡地“嗯”一声,带着衣服洗澡去了。
“诶,小年……”
“干什么?”
沈晗一边启动电脑,一边语气平常地说道:“明天晚上高中同学聚会,陪我去吧……”
“星期天,”宋斯年想了想,回答道,“下午返校,有晚自习。”
“那……”
“但我不住校,可以不上晚自习,”比起一贯的拒绝口吻来,他能这么说已经很让沈晗受宠若惊了——尽管语气依旧冷淡,“给我个理由,为什么得陪你去?”
沈晗垂下视线,看着键盘间荧荧亮起的冷光,克制地咬了一下舌尖。
因为想故技重施,因为喜欢你——但他不能说。
“因为他们想凑齐当年散伙饭上的人,每个人,”他听见自己说,“包括你。”
这么蹩脚又荒唐的理由,大概是个双商正常的人就不会相信,然而宋斯年听完,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语气里甚至还带上了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知道了。”
这就是答应了。
沈晗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斯年看着灰白墙壁上模糊映出的、对方电脑屏幕上的冷光,第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沈晗的时候,不过几天的缘分,还有一个玩笑似的亲吻,对这位学长的印象只是莫名其妙,乍一看爱笑爱闹的,却始终隔着一层他看不透的距离,会在灯影混乱的场合保持清醒,用最暧昧的方式替他解围,像是个好人,又不尽然。
后来他知道父母离婚的消息有所失态,这个人又显出先前没有的认真和温柔来,尽管安慰他的方式有些笨拙,但与先前略显轻浮又逢场作戏的温柔全然不同,反倒更让人安心。
后来知道他优秀,人缘好,阳光帅气,做事认真,讨异性喜欢,一半是道听途说,一半是偶尔掠见,但似乎像是一层壳,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只是这张面具亲善又魅力粲然,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不去怀疑面具之下是否还有别的东西。
譬如偏执,譬如工作狂,譬如卸下伪装时候的冷漠或柔软。
但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又见过沈晗嘴欠的模样,偶尔甚至会开些意味下流的玩笑,似乎以逗他烦躁为乐,之后又虚情假意地来哄他,就像是电视剧里常见的兄长设定,有点儿蔫坏,爱欺负人——于是也会在他需要的时候站出来,让他安心。
有时候他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怀疑,这个兄长角色是否也是一张面具,就因为他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重组家庭的两个孩子。
但如果仅仅是兄长,又怎么会偶尔做出些越线的举动来,仿佛真心实意地宠爱他,不是哥哥对弟弟的宠,而是……情人之间的暧昧与宠爱。
至少寻常的哥哥不会在雨里拥他入怀,也不会在四下无人两相对视的时候,露出想要亲吻他一般的眼神……
人都是复杂的,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复杂的人。
宋斯年不爱说话,却擅长自省,从每天一句的朋友圈到定时定期的自我剖析,他会站在某种理性的角度,纯粹地分析自己,包括童年经历带给他的影响,也包括近期的社交关系——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像沈晗这样经历与他类似,同样遭受过家庭变故的人,不可能像他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那样,是积极的安全型人格。
有些人自我保护的方式是筑建堡垒,将不必要的关系隔绝在外,以沉默示人,也有人选择融入群体,用种种逢场作戏的复杂标签来与人相处,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沈晗属于后者。
但宋斯年有一种预感,或者该称之为直觉,这个人再怎么复杂,给自己戴上多少面具,他的本性里都有“靠谱”二字。这两个字会通过温柔、耐心、责任感,或是别的什么形式呈现出来,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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