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笑起来就仿若清风拨明月,寒冬消冰雪。
他蓦然跌进这极浅极淡的短暂笑容里,有些回不过神来。
直到对方吩咐:“去找白叔拿一条泳裤,我教你。”
也没问夏行星到底想不想学。
少年刚想推拒,眼前忽然晃过一滩浪潮汹涌的湍急河流。
那种窒息的心慌与痛苦重新涌上心头,便把下意识的拒绝吞回肚子里。
在孤儿院那会儿,他是最爱整洁的小孩儿,地扫得最干净、内务整理得最好,宿管阿姨口头表扬了几句,就被同宿舍里的几个人推到后山的那条水沟里。
那水沟极脏极臭,生活污水、工厂排污都通到里头。
夏行星被几只肮脏不堪、指甲尖利的手揪住头发,按住头,整张脸埋进污水中,耳边轰鸣,水流声、嘲笑声、辱骂声……
他不会憋气,也不会唤气,等那几个渣滓走了的时候他已经被水草缠住沉至水底。
是清洁水渠的环卫工刚好路过顺手救了他一命。
不算深的半潭水也能要了他的命吗?
不,他没那么弱。
夏行星不甘心,也不能再让自己陷落这种毫无自救能力的境地。
怎么说也是项自保的技能。
不学白不学。
他朝霍经时点头说:“那就麻烦霍先生了。”
霍经时眉棱一挑,对他的回复有些讶异。
他都准备好应对夏行星委婉但坚定的拒绝了。
但也感到满意。
白叔很快拿来泳裤。
夏行星到更衣室换上。
待人走出来,霍经时墨黑的瞳孔蓦然变深。
乌发白肤的少年两条腿白皙纤直,裸露的皮肤白得发亮,线条优越的肩颈,清瘦坚韧的小腹,胸脯上两点红梅殷殷……
在湛蓝池水与青碧夏树映衬之下,像一幅海报、一帧漫画、一曲夏日之歌。
夏行星浑然不觉,走到池边望着不见底的水有些踟蹰。
霍经时朝他伸出手:“来。”
夏行星犹豫了一秒,还是水的恐惧战胜了心里的顾虑,他牵上了对方的掌心。
霍经时嘴角微不可察弯了一瞬。
夏行星下了水,又被小时候那种濒临窒息的慌乱与心悸紧紧包围。
四周粼粼的水波仿若流动的猛兽,冰冷的恐惧、室息的慌闷铺天盖地袭来,像吐着蛇信的舌舔舐他的皮肤。
即便站在清凉的水池里,夏行星的额头也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急汗。
水中央,少年唇瓣微张,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下意识要去攀霍经时的手又因着心中的重重顾虑收了回去。
水的确令人恐惧,可让他这样赤身裸体地去靠近霍经时他又……
身侧的男人气定神闲,冷眼旁观,没有放过夏行星脸上丝细微的神色变化。
少年闭眼、咬牙,额筋突跳,像一尾濒死的鱼却忘记挣扎。
明明神经已经紧绷到极致却仍硬撑着不愿朝自己求救。
太倔强,也太能忍。
水波在夏日阳光下泛起波纹,仿佛一张缚住他全身的网纹,动弹不得。
又像一把亭亭的玉色的莲,盈盈立于澄澈的水中央,风一吹,便折腰。
美而脆弱。
霍经时两道墨眉越发蹙得紧。
直到夏行星眼睛昏花模糊,膝盖一软,纤细腰间忽而覆上一股稳当厚重的力量。
霍经时暗哑的声音仿若很远的钟声传入耳膜:“夏行星。
他问:“水可怕还是我可怕?”
两人之间的距离蓦然缩短,近得可以看见彼此眼中的倒影、感受到鼻息间呼出的热气。
夏行星被霍经时牢牢箍在怀里,对方骨节分明的大手按着他纤细滑腻的腰。
即便在冰凉的水里那一小块皮肤也迅速起热,烫至四肢百骸。
霍经时身上的肌肉温度很高,紧实,线条优美,在阳光下耀眼如神祇,令人臣服。
那张英俊无铸的脸距他不过几厘米,稍微往前动便能碰到。
近距离对视,一双凤眼更深情如注,仿佛要摄人心魂。
夏行星心跳如春雷,一排鸦黑睫羽眨得紧,呼吸也一并忘记。
心底涌动着莫名的异动,如那水中涟漪般久久不能静止。
他喉咙滑动,想要逃离,可靠着男人强健俊美的躯体,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又觉得安稳、可靠。
就像精疲力竭的飞鸟在茫茫四海下寻到了一处可栖息的岛屿。
夏日潮湿的水汽让少年变得更柔软、温和,那乖巧书生气的眉眼在盈盈水光之下甚至有种纯真的妖冶。
霍经时一双深邃风眸变得更深。
一只手顺着他光滑单薄的脊背徐徐抚摸,捏了捏他柔软的后额肉,沉声道:“放轻松。”
“我不吃人。”
男人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夏行星的颈间,他又是一粳。
霍经时无奈地在心中叹了声气,从背后抱他,沿着他修长的手臂握住他的手掌,五指扣紧:“别怕,我不会放手。”
带着夏行星舒展身体,让清澈的流动的水缓缓穿过他们手臂、指尖:“你感受一下。”
“水很柔软,不会伤害你。”
“你可以控制它。”
“它会把你托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一节课学不完,明天继续学!
第29章 月亮伤疤
霍经时低缓的声音与温柔笃定的语气极大地抚慰了夏行星紧张的情绪。
他深呼吸,顺着对方强势、稳当的力量让身体在水中放松下来。
荡漾的水波轻轻地托起他单薄纤细的手臂,在浮力的作用下,身体也变得轻盈。
宛若一片摇晃的轻舟。
夏行星有些新奇地眨了眨眼睛。
霍经时见他渐渐得了趣,便也慢慢松了几分力道,甚至任由他的身体被水波推着飘得更远一些。
谁料夏行星一反应过来他的意图便立马缩回他的怀里,下意识地抬起双臂死死搂着他的脖子。
不行,还是不行。
夏行星沾着水光的唇瓣一张一翕,只有抓着霍经时才让他感到安全水池本来就深,就算惦着脚也没过他的眼睛。
恰好起风,一股波浪徐徐涌来,直扑他的口鼻。
慌乱间,脑子仿佛不会思考般,夏行星连双腿叶不自觉环上了对方精窄的腰间。
像柔软的水草,像人形挂件。
霍经时在他缩回来的瞬间反手搂紧人,稳稳地接住受惊的少年。
温软白晢的身体紧紧贴着男人高大性感的躯干,肌肤相碰,粗粝坚硬的腹肌抵着少年柔软奶白的肚皮,激起一阵阵颤栗。
温热急促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间,男人氤氲了潮气的乌眸有如一潭深池。
在风浪水波中摇曳的新荷亭亭楚楚,坚韧又倔强,但也脆弱,不堪一折,让人产生保护欲,也激发人的凌虐欲。
霍经时修长有力的大手贴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顺着安抚:“不怕。”
夏行星眉目低敛,手脚还紧紧缠住对方,嘴角却抿出条冷淡的唇线。
霍经时有些无辜地挑眉:“怎么了?”
夏行星无意识地胸口起伏不说话,指甲因为紧张扎在霍经时背部的肌肉上,扎出了一个个月牙湾的印子。
不痛,但用了力气,有些深,微微泛红。
霍经时好像是第一次见他恼怒的模样,终于有了些这个年龄少年人的鲜活与生气,嘴角勾了勾,问:“还怕?”
夏行星听他带笑的语气,豁然抬头,一双乌溜溜的葡萄眼睛竟微微瞪圆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说了不会放手的。”
所以他才那么放心地探出第一步。
夏行星不自知,突然来这么一句比起控诉更似撒娇。
霍经时闻言一愣,顿了几秒,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人转过来面对面,低头问:“生气了?”
夏行星不想同他解释单独置身于水域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窒息的恐慌与心悸,濒死的不甘与痛苦,陈年旧痛再拿出来博人可怜显得矫情又可笑。
算了。
夏行星垂眸,迅速平复好心情。
将搭在他腰间的腿放下来,微微往后仰,拉开了些距离,嘴角挑起个敷衍的笑容:“没有,抱歉我——”
霍经时没放手,不让他挣脱一分,两道英气的眉蹙成一把锁,径直打断他:“我再也不放手。”
换夏行星一怔。
霍经时双手用力一收,将他搂得更紧,抄起他的双腿继续挂在自己身上。
指腹游移过他的脊背,肩膀,最后擦了擦少年洁白耳垂上悬挂未滴的水珠,一字一句重复:“我不放手。”
“你不要怕。”
不要怕水。
也不要怕我。
夏行星被他指腹擦过的耳垂腾地一下就红了,飞霞的色泽。
两道高挑的身体在水下如同交缠的水草,连呼吸也缠绕在一块,意识到现在两个人之间是多么亲密的姿势和距离,夏行星的心跳又快起来。
排斥,却又忍不住靠近,心烦意乱,心慌气躁。
他咽了咽喉咙,别过眼神,连冷冷清清一张脸也忽然浮起几分粉。
涌起的波浪将两个人推得更近,浮力让夏行星的身体微微飘摇,仿佛一颗心也让这满池夏日的水泡得柔软。
霍经时的手沿着他柔软的躯体徐徐往下,抓住他白皙光滑的小腿往自己身上勾得更紧一些。
忽然摸到一寸凹陷的皮肤。
一块硬巴巴的伤痕。
夏行星整个人一僵,下意识就要缩回去。
霍经时紧紧禁锢,反手换了个横抱的姿势,沉声命令:“别动,我看看。”
夏行星刚换好泳裤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但为了哄人快些下水便忍着没多问一句。
夏行星在水中犹如笼中鸟雀,受人摆布,双手又丝毫不敢放开霍经时,只得任对方托起他的一只腿打量。
霍经时有些粗粝的指腹细细摩挲着那一块丑陋的陈年旧疤,筋脉相缠,面目模糊,在白皙光滑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突兀鲜明。
男人似是不忍,哑着声问:“怎么弄的?”
夏行星皱着眉别过脸:“不小心被狗咬的。”
真的是不小心吗?
霍经时指尖有些抖,从他小腿上扫过,微微刺痒。
“痛吗?”
一块肉被生生撕咬下来怎么可能不痛。
夏行星说得风轻云淡:“被咬的时候很痛。”痛得他几乎要晕过去,痛得他几乎要放弃求生的欲念。
“后来不痛了。”
这是真话,这些年的种种经验告诉他,没有什么痛苦是永存的。
即便某个当下你被伤害得鲜血淋漓,觉得不堪忍受万念俱灰,但所有的伤口都会有结疤的一天。
咬得住牙关,就熬得过去。
关关难过关关过,人生惟一的希望便在于此。
他不甘心丧命于一只发疯的野狗,不甘心溺毙于一池肮脏的污水,所以便要死死撑着,去抗争,跟狗,跟人,跟天跟地。
他熬了过来,那些痛苦也就过去了。
他过去了,霍经时过不去,仿佛在鉴赏什么艺术珍宝一般将那伤疤看了、摸了一遍又一遍。
目光灼热炽烈,又似有更复杂的情绪翻涌。
自从与夏行星重逢之后,他时常忍不住想,这世上莫不是真的有因果报应。
从前的他不信天命不信神佛,只信自己,所以无所顾忌与敬畏。
可当他一次又一次在这个人身上尝到他从未想象过的苦楚他便不得不又一遍遍去反思——
十年前他是不是真的对夏行星太坏了。
所以今时今日,那些苦和痛都乘以十倍百倍地反馈于他身心。
就连惨遭此难的当事人都放下了,他这个后知后觉的“落井下石者”却耿耿于怀。
夏行星经历过什么,自己从来不说。
霍经时只能找人去查,每每当他以为自己掌握了全部的时候,又总能无意发现对方身上还有他根本没有想象过的遭遇。
他每新发现夏行星的一个伤疤,便要重新忍受一遍那种针尖细细密密刺在心头的痛意。
不剧烈,却漫长、折磨、冷彻心骨。
人大抵都是这样,若是不上心,旁人遍体鳞伤亦可冷眼旁观,与己何关?
可一旦上了心,就连对方的一伤一痕都痛在己身。
霍经时这样偏执冷漠的人更不外乎如此,在他拥有肆意狂妄拒绝和伤害夏行星的时候没有手下留情。
可一旦上了心,便立马以数十倍百倍遭到反噬。
偏偏他上了心。
谁让他上了心。
迟来地上了心。
夏行星过去的这十年,是他想忽视却根本揭不过去的一页。
他第一次有不知道如何面对的事情。
夏行星有些受不了对方狂热复杂的视线,那目光如有实质,一寸一寸扫过他的皮肤,仿佛生出一只手触摸了上去。
他动了动腿,忽然问:“很丑吧?”
霍经时回过头来,目光神情专注:“我不觉得。”
这并非假话,那块旧疤颜色褐红,乍看扎眼,但恰好呈一抹弯月的形状,印在夏行星雪白的皮肤上反倒像描红的胎记或是刺青。
看着那形状,又不禁想起小少爷从前给他起过外号。
月亮哥哥。
霍经时眼眸深下去。
这样一块疤,放在别人身上是残缺,是污秽。
在夏行星身上,是天然的纯稚与充满凌虐欲的妖冶,连那不光整的肉痕都带着它主人倔强不屈的姿态,成为自立坚韧的象征。
霍经时将他修长的腿一曲,放到胸前,头凑近看,滚烫的气息喷看看洒在那伤疤上:“不丑,很美,不过你若是介意的话,我联系医……”
夏行星腿一伸,让它沉入水底:“我不介意,就让它留着吧。”
好警醒自己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警醒自己不要再陷入同样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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