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病床上的人张了张嘴,久久未能出声。
而路识卿似乎并不需要得到亲口回答。
他自作主张,好像很不熟练地动笔,在纸上缓缓写下曾在口中、纸上、心里都重复过无数遍的名字。
陈放。
第55章 确实符合陈放的标准
路识卿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陈放再见面。或者说,根本没想过。
四年里,每当那些记忆场景趁着他失神的空档见缝插针作乱时,他都会不可避免地开始想象和陈放在未来某一天重逢的场面,然后又像被什么刺痛一样,顷刻理智回归,再由自己亲手扼杀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不想了。
可事情发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就是他不像陈放那样考虑周全、规避意外的坏处了,毕竟意外的发生总令人措手不及,就像今天这样。
但是哪怕是陈放这种人,似乎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他撑着床,费力地半坐起身子,看着路识卿站着时在地面投下的影子,视线缓缓向上挪动,看到白大褂上挂着的工牌就没再继续了,而是低下头,呆呆看着自己手上的输液管。
路识卿把病历翻了个页,方才笔尖似乎不够顺滑,写名字的时候留下了很深的划痕,还是重新写比较好。虽然写第二次的时候,情况也并不比第一次改善多少,笔画僵硬得像他从未写过这两个字。
他们两人同时出现在医院病房,只可能是医患关系,不该掺杂过期的感情进去。
路识卿尽量将胸膛呼吸起伏的幅度控制在看起来正常的范围,开始问病历上书写的常规问题:“性别。”
“男性……”陈放的声音有些哑了,很轻地咳了声,才继续说道:“男性omega。”
“年龄。”
“22。”
……
一些很常规的问题,路识卿和陈放一问一答,过程没有出现任何一个多余的字眼,看起来并不算是一段和谐的医患关系,又似乎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改进的余地。
“晕倒前的情况,麻烦您简单复述一下。”路识卿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请不要对医生有任何隐瞒或欺骗,对病情的了解是有害无益的。”
明明是善意的提醒,好像又字字带刺儿。陈放好像听出路识卿这话是特意针对自己,张了张嘴,叹出一口气才接着说:“我在工作现场,受到一位alpha的高浓度信息素影响,出现了发热症状,就给自己打了omega发热抑制剂,又撑了一会儿就失去意识了。”
“你现在处于发热期?”路识卿皱着眉头,并没发现陈放身上任何omega发热期的体征,怀疑地问道。
“……不是。”
“你以为发热期抑制剂是可以随便用的?”
“……”
陈放的沉默让路识卿意识到自己在咄咄逼人,这些年来他不常有的急躁却在此刻失控地爆发,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他缓了口气,尽可能平和地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叮嘱道:“除了发热期之外,抑制剂不能随便乱用。”
“知道了。”陈放低头闷闷地回答。
“第几次出现晕倒的情况了?”
“第一次。”
“后颈的针孔是抑制剂?”
“是。”
“手臂上的伤呢?”
“明火。”
“为什么接触明火?”
“工作需要。”
“胶布下那道伤疤是怎么回事?”
“……”
病房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年轻男人探头进来看了眼,打破了僵局,才使得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沉默显得不那样尴尬。
路识卿将视线从病历本上挪开,看不见自己记录下来的那些昭示着陈放糟糕的身体情况的症状时,理智才略微回到脑子里。
那道疤……和腺体症状大抵没有关系。患者隐私,不是他作为医生该去探究的问题。
年轻男人走进病房,看了眼病床上的陈放,又首先向穿着白大褂的路识卿走过去。
“医生您好,我是陈放的家属。他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出院?”年轻男人问道。
路识卿听到男人自称“家属”的身份,愣了一瞬,又得体地回复道:“需要进一步检查才知道有没有大问题,先安排住院吧。”
“要住院啊……他没做完的工作可怎么办啊。”男人喃喃着,又抬起头,从口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路识卿:“鄙人徐谨,这是我的名片,麻烦医生您了,陈放有什么情况的时候联系我一下。医生您的联系方式方便留一个给我吗?”
圆滑又小市民的语气作派,对一个生着病的人还是不忘提到工作。路识卿对眼前的男人没什么好印象,本不打算和这种人有什么往来,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下了名片。
“患者有事我会及时联系你。”路识卿把名片放进口袋,没了下文,也没有和徐谨交换联系方式的意思。
徐谨算得上半个生意人,是很会看人眼色的,看出面前这位医生的不情愿,强求自然是不成。他对路识卿道了声谢,转身去陈放的病床边坐下,很关切似的抬手想要摸陈放的脑袋,被陈放小幅偏过头,不着痕迹地躲开。
路识卿站在床尾看着,陈放单薄的身板被男人挡得严严实实,似乎也没什么反应,男人却一直跟陈放小声说着什么,偶尔碰一下逗一下,好像很亲密的样子。路识卿觉得自己此刻站在病房里似乎显得多余,把笔放回胸前的口袋里,轻咳一声,说了句:“尽快办理住院,我们好安排检查。有事按铃。我先走了。”
陈放还是没有反应,路识卿有意无意地扫了病床的方向一眼,看他低着头,又很快把视线转回去,抬脚准备离开。只有徐谨很积地应了声,并且起身要送路识卿,客气周道得令人烦躁:“好嘞好嘞,麻烦您了医生,慢走。”
“请留步。”路识卿踏出病房,关上了门,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站在门外,听见病房里模糊的交谈声,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声音一直细细碎碎,他们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讲。
家属,那男人自称是陈放的家属……陈放除了在泽市北区那个家,什么时候在首都有了别的家属?陈放那孤僻的性子,能和什么样的人有话可聊,又能纵容什么样的人做出那种亲密举动?
家属?还是男朋友?
即便看着陈放生病也不忘念叨着让他出院工作,看陈放不舒服也还是不知体贴地逗弄说笑,只顾着对一个医生礼数周到,对陈放的关心那么虚浮又不切实际。这就是陈放找男朋友的标准吗?
路识卿有种莫名其妙的不甘心,又似乎很快泄下气,苦笑一声。
看那男人的样子,确实是个平平无奇的beta,而不是他这种令人厌恶的alpha……这一点上,确实很符合陈放的标准。
第56章 说难听一点,叫作成瘾
病房门被关上的一刻,陈放所有的气力好像一下子被抽离。他不再克制身体的颤抖,皱着眉,想要用手扶住昏沉的额头,却险些扯落扎在手背上的输液针。
徐谨挡着他的手,看输液管有点轻微的血液返流,说道:“你没事吧,我去叫那个医生回来。”
“别去。”陈放很急切地叫住徐谨,无力地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自己有事,那么这些事都会变成路识卿的事。路识卿此刻会以一个医生的职责要求自己,把他这个患者从狼狈里解救出来,那感觉太熟悉,就像四年前见到路识卿的第一面,被他从汪立手下解救一样。
那个开端换来的是什么结局。
陈放不敢再有第二次了。
“做什么检查啊?你到底怎么了?那医生什么也不说。”徐谨伸手勾了勾陈放的下巴,“封面没拍完呢,咱小美人什么时候复工赚钱啊。”
“别这样,被人误会你和我有什么。”陈放偏过头,躲开了徐谨的手。
“反正你又不肯答应我,我巴不得有人误会咱俩有一腿呢。”徐谨收了手,看着陈放觉得好笑,“你在这儿除了我和几个拍照片儿的,你还认识谁啊?怕谁误会啊?”
陈放愣了一瞬。好像的确如徐谨所说,他现在为了混口饭吃,靠徐谨帮他接一些给不入流杂志拍拍照片的工作,认识的人来来回回也只有一起工作的那几个。
如果非要仔细想想,偌大一个首都,他认识的人恐怕也只是多了刚才穿着白大褂走出去的路识卿。
是怕他误会?陈放想想又觉得好笑,笑自己似乎想得太多。路识卿对自己,连那一点点关切都是他医生身份顺带的,又怎么可能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去误会他和什么人在一起。
造化弄人,因果报应罢了。
“行行行。”徐谨见陈放没反应,胡乱敷衍过去,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晚饭没吃呢吧。吃什么,我去买回来。”
“不用了,谢谢。”陈放没精打采地说。
“你本来就皮包骨了,上镜瘦点是好看,你要瘦脱相了可真接不着活儿了啊。”徐谨没好气儿地啧了一声,又问:“吃什么?”
“……都可以。”陈放想着,以前工作是为了吃饭,现在反倒变成吃饭是为了工作,成了个循环。反正无论如何,他说什么做什么,总和几年前的境况一样,丝毫没有进步,都轮不到为了自己。
“天天随便随便的,问题都丢给我了,真是个祖宗。”徐谨看了眼手机,烦躁地挠头,“你这一受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工。这几天的活儿估计都吹了,我还得跟人赔礼重新找人去……行吧,你休息吧,我买点清淡的回来。”
陈放点点头,看徐谨出去了,却没等到人回来。
他没一会儿就接到徐谨打来的电话,说甲方那边有事情,要赶个饭局,让陈放自己点个外卖,还说找人帮他办了住院,让他老实呆着就成。
徐谨这人就这样,看起来很周到,又不是时时刻刻靠得住。
陈放在电话里应了声好,挂断电话又阳奉阴违,并不打算吃晚餐,只是躺在病床上,看远处高楼外层的LED灯光变着花样闪烁。
其实他很能理解徐谨,他们是首都底层生活的一群蝼蚁,生计是最重要的事情,可以随时随地加塞儿排在任何事情前头,是每个人都默认并且遵守的规则。
陈放想想自己四年前刚来到首都的时候,显然没能完全接纳这种规则,满脑子只有过往的人事承诺,却没把活着当回事,浑浑噩噩。直到两年前被谈生意喝得酩酊大醉的徐谨阴差阳错从酒楼的保洁间拽出来,说可惜他长了一副好皮囊,开始帮他接那些做起来很别扭却体面的拍摄工作,这才叫他有了点今时今日人的模样。
可活得再怎么体面,他总归抬不起头。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成为城市规则的信徒,只消路识卿一个眼神,他便有了叛逃的念头。
陈放开始反思自己来到首都的动机,不过是不想让承诺落空,又或是想要离路识卿近一点。
近一点。多近呢?近到能看到白大褂工牌上印着的路识卿的名字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吗?
没有意义。
陈放伸手摸了摸后颈,腺体表面本该光滑的皮肤变得有些粗糙,叠加着新新旧旧的针孔和疤痕。仔细看起来大概很丑,气味寡淡,没有甜美的味道,连正常的功能也不再完备,时常发热,甚至一点点alpha信息素也能催生可怕的热度。
没有一颗完好的腺体,他曾经痛恨的omega身份失去价值。
一个alpha今后会很有作为的,没有价值的蛆虫不要妄想往他身上爬。陈放突然想起这句话。
他茕茕孑立,一无所有,那一点点微薄感情在城市的高楼林立中飘着,是拽着他的绳。
拽着他苟延残喘的同时,绳的那端必会有人徒增负担,被他拖累。
陈放整夜没有睡好,或许是换了环境不适应,又或许是因为对面医院办公楼的灯光一直亮着,让他想到彻夜工作的身影里或许有熟悉的一个。
早上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陈放身体下意识抖了一下,没敢抬头,等到脚步声走近才发现进来的只是护士。他长舒一口气的模样像是死里逃生,感觉自己变得很奇怪,莫名其妙的紧张,也不知道在害怕或期待什么。
护士往陈放的床头放了一摞单子,说是医生开的,要他尽快缴费做检查。陈放没有先看那堆他看不懂的检查项目,光是算了下费用,他就觉得完全没有看项目名称的必要了。
不是讳疾忌医,哪怕忌讳也要有就医的资本,他显然是连这个门槛都没有跨过。
陈放在心里算了算,似乎还是抑制剂的性价比高一些,哪怕是腺体已经千疮百孔,新伤叠旧伤也没什么所谓。他没数过四年间自己的腺体被扎进过多少支抑制剂,好像剂量的确要超出正常,但最起码作用起效的时候,他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像是被保护着一样。
被保护的人会贪恋这种安全感,只不过他依赖的是药剂,说难听一点,叫作成瘾。
陈放所在的病房只有他一个病人,所以并不常有人出入,可他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终日惶惶,连躺在床上时都要稍微偏过头,保证自己能不着痕迹地看到病房门口。
当傍晚时分门再一次被推开时,陈放第一时间看向踏进病房的鞋子,白色的护士鞋,陈放松了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
“手上的烧伤,该换药了,挽下袖子。”护士头也不抬地准备着药品。
陈放把袖子扯上去,看护士揭开纱布,覆盖着的皮肤红肿起疱,新鲜的伤却没有经年累月的刀疤刺眼。
陈放的手臂跟着身体抖了一下,护士以为他疼,动作轻了些,可并不是因为这个。烧伤的疼痛并不鲜明,反倒是那道刀疤,像是重新被反复割开一样,让陈放疼痛又慌乱地发抖。
他突然想到昨天醒来的时候,路识卿已经在病房了……他看到了吗?
隐瞒或欺骗太多,就像堆砌城墙一样,要在空缺处填补新的谎言,以求被掩盖的事情不被轻易洞悉。这似乎成为一种惯性,陈放已经下意识开始在脑子里编织听起来可信的解释,却被护士关门离去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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