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泉懒得看他救人,拽了钟樾四处乱走。
“这里的水真的很好。”苏泉说,“若不是真的太浅了,加上还有两个和尚在,我都想化了原身去游一游。”
钟樾“嗯”了一声:“是与樕蛛山有些不同。”
“你不懂。”苏泉露出点遗憾的神色,“一条鱼,他在自己喜欢的水里的感觉……可惜了。”
“……嗯。”钟樾实在摆不出羡慕的脸色,只好跟着他瞎逛。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句:“青沅死了?”
伽延尊者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此处说话有些回声,是以伽延声音不大,站在他视线以外的钟、苏二人也听了个分明。
优波离道:“没有。幸好我同钟神君、苏公子回来得及时。”
“他们也在此处?”
“是。”
一阵长久的沉默。
半晌,伽延尊者道:“须得好好感谢他们才是。”
“……感谢谁?”苏泉装作才听了这一句,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尊者,您可算没事了。那我们不多管闲事,就先告辞啦!”
或许是因为差点出大事,伽延表情十分阴沉,潦草点头:“日后必当谢过。”
☆、万木 1
钟樾所住的地方,同苏泉的想象大不一样。
“我以为你会住在一个特别高不可攀的地方。”苏泉望着前方一片蓊郁的山林,有些出神,“比如什么冰雕玉砌的雪山顶啊,万丈悬崖边的小竹屋啊,之类的。”
“我看起来有那么的……没事找事?”
“这怎么能是没事找事呢?”苏泉瞪他,“不懂了吧,在人界的传说里,那些隐世的绝顶高手,就应该要有这样的气度。”
钟樾:“哦。”
这人不接话茬,苏泉皱了皱鼻子,边打哈欠边往树林子里走:“你这儿有睡觉的地方吧?”
他闷着头朝前走,忽然间嗅到了一股独特的气味,忍不住“咦”了一声,这才认真地看了看那些葱郁的树。
椭圆形的叶片细细长长地展开,根须攀附在黑石一样的地上,一丛一丛地向着山谷更深处延伸。那萦绕着的气味很难形容,温润而潮湿,但半点不让人烦闷,反倒心神都逐渐宁静下来。
“这树开不开花啊?”苏泉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开。”钟樾道,顺手从他身后的树梢折下了什么东西,“但是结果。”
那是一串浑圆的碧绿球体,粒粒大小均匀,色若翡翠。苏泉一句“能吃吗?”还没来得及出口,钟樾将那串果实在手心一盘,只见它们迅速地化为纯黑,闪着润泽又不张扬的光芒。
苏泉一愣,忽然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摩尼珠?”
钟樾点头,将珠串向他手上一抛,那东西如有生命,顺着他的手指轻巧地一攀,柔顺地环在了手腕上。
人界将摩尼珠称作如意宝珠,乃是稀世珍宝,都说它产自深海之地,极难采得,且颗颗清光流露,端严美好。苏泉只隐约晓得此物是神树所结,却也从未见过它长在树上的模样。他从前在苏城一家权贵出入的典当行见过一颗,用八棱纯琉璃的罩子罩着,实实在在的镇店之宝,身份多么贵重的人来了也只能远远瞧上一眼。
钟樾这一片看着不起眼的树林,竟都是檀香树。
能够结出摩尼珠的檀香树,势必在万年以上。就在这片树林中也绝不会多。
苏泉看向自己的手腕,又呆呆地抬起头,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摩尼珠是防水的没错吧?”
钟樾负手朝前走:“我说要送你了?”
这一串珠子若是拿出去,的确价值连城,但苏泉从刚才的惊讶之中回过神来,也未必多么稀罕。一则他要钱也没什么用,二则以他的本事,若当真觊觎这天上地下的宝贝,只怕早就动手去抢了——就算顶级的抢不着,捞两件普通的玩玩还是不在话下的。
但偏偏钟樾这么半真半假地来了一句,苏泉“嘿”了一声,很不服气:“那你现在说啊!”
钟樾回头望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笑意:“嗯,送你。”
苏泉张了张口,忘记了该说什么。或者说,他几乎连如何说话都一并忘到了九霄云外。
钟樾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稳重内敛的,苏泉却见到了他不少带着讽刺和调笑的样子,但像现在这般模样真的是第一次见。他双眼之中被柔和的笑意浸透了,被那目光裹着的人恍惚以为自己站在金色的阳光里,被喂了一嘴的糖桂花。
檀香树的幼苗寄生在大树的枝桠上,数百年后落地生根,自成一脉。
手腕上的珠串贴着他青色的血管,仿佛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脉搏。
于是苏泉的眼神也安静下来。
他如此安静的样子莫名地显出几分乖巧和懵懂,钟樾忽然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原本想告诉苏泉,这里叫万木谷,平时除了他自己,很少有谁会来,所以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不会受任何打扰;这里的山林很广,也有不少吃的,想要什么都能得来;山谷的最深处还有一个湖,虽然有些小,但也足够他在水中畅游了。
但这些话并不只是面上的意思,他怕苏泉听不明白,又怕他一下子就听懂了,于是愈加犹豫,不知该怎么说了。
“万木谷中……有一个酒窖。”钟樾说,“我很少饮酒,从前实在没事做的时候挖了一个,但没什么好酒,不知你……”
苏泉的步子立即快起来:“走啊!”
到了地方才知道钟樾这“很少饮酒”是怎么个意思。那酒窖修得整整齐齐,里面不过寥寥放了十几个坛子,都是尚未启封的,可光是站在酒窖口,那一股子汹涌的酒香味就让苏泉眼睛发光了:“你是不是酿了酒之后从没打开过?这得有好几百年了吧?”
钟樾看着他差点欢呼雀跃的侧脸,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差不多吧。”
苏泉笑道:“这么香,这不算好酒,什么才算?不过这个味道,我都觉得恐怕要醉,你怕不怕我发酒疯拔剑砍你啊?”
钟樾挑眉:“得闲是该过几招试试。”
苏泉大笑:“好!”
两人一人拎了一坛酒往外走,山谷深处有一片开阔地,南边是一片陡峻的裸岩,顶上摆着一张石筑的矮几。他们相视一眼,腾云而上,各自落座在一边。
钟樾将酒坛放在几上,二指轻叩,唤出土地来。
此处的土地很是年轻,行礼喊了声“神君”,一见旁边竟还有一个活物,明显吃了一惊:“这位公子……”
苏泉朝着钟樾一扬下巴:“酒友。”
钟樾嘴唇微弯,向土地道:“请你帮个忙,可否与我寻一套皿煮的器具来?”
土地答应着去了,很快便拿回一只三足陶鬲,乌黑的釉上用工笔细细绘了金色的凤鸟,长木勺的柄雕成凰鸟仰天歌鸣之状,两只碗俱是天目金滴釉的冰裂纹,烤得细密精致,迤逦交错。
苏泉“啧啧”了两声,心道这些神仙们花样果然很多,而且很是闲得没事!
土地从乾坤袖中掏出一只篮子:“小仙揣度,这酒虽香醇,但闻之太烈,因此自作主张带了些野山杏,醅酒甚好。”
苏泉“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瞧着年纪不大,怎么说话这么老成?钟樾以前是不是总欺压你?没事,你别怕,我替你报仇啊。”
钟樾平淡道:“没有的事。”
那土地忙道:“公子说笑了。小仙告退。”
土地往往都是凡人修仙后,一些资质平庸、又没太多抱负的小仙担任,地位很一般,但钟樾待其十分客气,苏泉看在眼里,心里自然清楚。他说这话不过是调笑一句,钟樾一丝不苟地否认了,反倒让他心下大乐,觉得这家伙连他随口一句话都如此在意。他斜斜瞥了钟樾一眼,又自以为一点不落痕迹地看向了裸岩之下的山谷。
他那眼风轻得如羽毛一般,被他的目光擦过之处好像被打火石溅起了火星,却搔得钟樾心底一颤。
钟樾手掌在矮几边的空地上一拂,一簇火焰“腾”地从三足陶鬲之下燃起,金黄的火焰缠绕着陶鬲上凤鸟辉煌的长翅;苏泉姿势很随意,并不遵从什么盘腿而坐的礼节,一条腿曲起,手臂搁在膝盖上,拍开坛口的封泥,手指一勾,清冽的酒水听话地划出一道弧线,灌入陶鬲之中。
钟樾注视着他,只觉得从未见过有旁人能够把小小的术法施得如此好看,高天沧海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只剩下他对面这个人。
他忍不住捏了个术法,将山谷里那些嘈杂都隔绝在了外面。
那一瞬间的变化非常细微,若一定要说,无非是火焰的毕剥声更清晰了几分,野山杏“咚”地一声落入酒中。
但苏泉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是?”
“无色障。”
“你真的……”苏泉像是没想好词,接着就干脆放弃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这酒。”
钟樾忍不住去猜测他那个未出口的形容词究竟是什么,而未成熟的青杏在温热的酒香中散了它微微的苦涩,婉转的酸甜味伴着气泡一点点从陶鬲中浮上来。
“仙界有些酿酒的古法,但我从未深究过。”钟樾道,“听闻檀香树下贮酒,自能带一股馨香,许是占了这个便宜。”
“旁的那些神仙,便是有什么秘诀,也不会愿意告诉你吧?”苏泉问道,“我看你们这一个个分山头的模样,总不至于是人间左邻右舍那般的关系。”
钟樾不以为意:“总有办法。”
“为了酿酒之法大动干戈,搞不好还要欠个情出去,总归不值当了。”苏泉道,“不过也难说,毕竟神君你左右逢源,说不定就有谁愿意献上不传之秘呢?”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双手托腮,手肘支在矮几上,上身朝钟樾这边凑了过来,还眨了眨一边的眼睛。
钟樾正要去拿木勺,见了他这模样一时语塞,低头将酒盛入碗中。他的袍袖略宽,显得手腕清瘦又不失力道;酒水从那木勺中落入碗底,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将你身上的妖气收一收。”钟樾忽然说道。
苏泉错愕地“啊?”了一声,并不明白他此言何意。
钟樾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举起酒碗与他相碰。
“……没有左右逢源。”钟樾喝尽了碗中的酒,辛辣伴着酸甜味一路顺着嗓子烧下去,好像点了一把火,“再怎么样,也比不上你英雄救美啊。”
苏泉一口酒差点呛住,好容易喝了,这才抬头望着他:“你怎么还记着这事?行,这么想知道,我说与你听便是。”
☆、万木 2
南冥的海啸来临之前,总是有预兆的。在人界的尽头,有一方永远无波无浪的海面,好像是被天神的念力笼罩住的安全之地。
那艘渔船就是在十多年前的这个时候慌不择路地撞进来的。
渔民望着深色的海面和黑压压的云层,经验让他知道海啸留给他的时间远不足以驶回苏城的港口,此刻远海比近海更为安全。但他的一叶小舟缥缈无依,一个浪头就足以使他倾覆。
海浪翻涌起来,风声呼啸着,从天明到天黑不过片刻,渔民已无力掌舵,更无法辨别方向,只隐约在风雨中看到一方清明天地,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旋即他的船像是被什么东西推动着,笔直地朝着那块风平浪静的地方冲了去。
那渔民一刹那只见天光明媚,还以为自己是丢了性命入了极乐世界,然而倏然发觉一道巨大的黑影从船下滑过,澄澈的海水中幽幽浮上来两丝血痕。
苏泉正巧在那附近打瞌睡。
他从前警惕性相当高,但后来逐渐的,危险都绕着他走了,所以尽管海上白浪滔天,他化了原身沉在南冥深处,兀自会周公去了。
但血的味道在海水中非常明显,他从懒散的梦中清醒过来,迎面望见一头白鲸。
那鲸鱼的个头几乎比他的原身更大,既能冲过界限,必然也是有修为的,但此刻身上伤痕累累,右侧血肉模糊处甚至露出了骨骼。白鲸有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但眼睑下也有几道不浅的血痕。
“救救我……”那头白鲸轻声呜咽着。
苏泉抬头,从海底凝望着海面,立即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你都这样了,还去管别人的死活作甚?”
白鲸虚弱道:“那是个凡人……”
苏泉叹口气:“也好,我们便借他的船来一用。你能撑住化个人形么?”
片刻之后,死里逃生的渔民感到自己的船尾一沉,他惊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公子揽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凭空出现在他对面。
这可是南冥的中央,茫茫海上除了他的小船便是看不见尽头的风暴,这两人如此出现,身上的衣服都是干的,渔民除了天神下凡,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赶紧倒头便拜。
苏泉好像想扶他,又嘟囔了一句:“她的确是你的救命恩人,叩个首也算不得什么。”
少女紧紧闭着眼,浅粉的衣衫沾了许多鲜红,很是刺目。她那穿着有点像大族人家里的侍女,苏泉微微狐疑了一下,还是救命为先,将她平放在船舱中,止住了伤口的血,又将断掉的肋骨接回去。
“你遇到我,运气甚好,这条命算是能捡回来了。”苏泉一边向她体力输送了些灵力,一边道。
少女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身体上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小声呻吟着,听见这话,很勉强地欠了欠上身:“舞雩多谢公子。”
“诶诶诶,你别动!”苏泉大惊,“你那骨头太难接了,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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