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泉并不自大,但是对钟樾还算有信心。他身为妖族,在这个鬼地方动手的确是吃了个大亏,眼下还受了伤,想要把这两个人打得落花流水固然是没可能,但仅仅自保总是没问题的。这么想着,他握剑的手指紧了紧:“撑不撑得住,我总得试试,不然也太没面子了。”
蒲牢冷笑一声,硬邦邦回道:“不过白水河出身的一介鱼妖,有了点不入流的修行,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苏泉不以为忤,心道下次还是要狠狠揍他一次,口舌上的便宜都不算什么,这种人就是往死里打了才知道疼。
但优波离却从那句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神情紧张地一转身,下意识看向某一个方向。
蒲牢、赑屃齐刷刷拔出剑来,嶙峋石柱投下杂乱的影子,如千万鬼影弥漫,一前一后两道剑光像是浮在深潭表面的荇藻。
虚虚浮浮的光芒颤动了几下,霍然呈一个交错的十字,冲着苏泉刺了过来!
苏泉矮身一躲,骨剑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手横了上去,手腕一震,只听“叮” “叮”连续两声,正卡了个时间差,正面拦住了两招。
赑屃那一剑来得更刁钻,苏泉这一下已是剖开发丝般精细的一招,立即有点无以为继,就地一滚避开了些许,正缓了口气要再迎击,那两人已经笔直奔着另一侧的优波离去了!
那和尚更如何抵得住,苏泉不防竟被这两人糊弄了一遭,面上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却立即明白这里头必然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才影响了判断——
他以为这两兄弟是为了来寻他们麻烦,指不定是想杀人灭口报仇的,但其实他们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是为了别的目的。
……果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行,时不时还是得听些八卦才好。
“这是要拿他当人质威胁我的意思?”苏泉怒极反笑,“我看起来很在乎这和尚的死活?”
蒲牢嗤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面前大放厥词?”
赑屃面色更沉,拿剑尖一顶优波离的后背:“带路,我们要进七叶窟。”
苏泉微微睁大了眼,七叶窟的佛家子弟成百上千,纵使并非全部都习武,但佛家圣地圣物无数,绝不是什么好闯的地界,这两个通缉犯照理说该避之不及才对,这么处心积虑地往上凑,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优波离之前说七叶窟出了事,难道蒲牢、赑屃两兄弟也知道这一茬?
苏泉是无所谓的,七叶窟可不是他的圣地,谁闯进去了,谁又能不能囫囵出来,对他来说都是小事。但优波离显然并不打算屈服,哪怕刀剑架在了脖子上,他也不发一言,闭上眼睛仿佛入定了一般。
“你装死,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
若不是这石林苏泉自己也难走出去,他真想先行告辞算了。
“你们不配进七叶窟。”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
那是个冷而清的女声,苏泉听着有些耳熟,尚未转头去看,赑屃的脸色先变了。
竟是夏泠。
赑屃一脸菜色,仿佛迎头吞了苍蝇。一看他那脸色,苏泉暗暗“啧”了一声,先诚恳地自顾自笑了。
六公子从始至终都没搞清楚这女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当初答应嫁给他是几分真几分假,后来翻脸不认人,仿佛从没发生过婚礼一事又是什么情况。若不是他心里实在是对这位佳人存了十分的喜爱,就凭敢让他在三界众人面前丢了个几百年也捡不回来的面子这件事,以赑屃阴诡的性格,是决计不肯让她好过的。
夏泠一介花妖,比寻常的小妖是强了些,但出挑也有限,到底是出身所限,她身在此地,在那两个神仙出身、土匪行径的龙子面前,跟手无缚鸡之力也差不多。此刻骤然出头,不管是何目的,不是算计着赑屃不好对她动手,就是准备好舍身取义了。
被剑顶着的优波离都睁开眼望向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然后低头念了句佛号。
夏泠穿着素服,头顶一点装饰也无,一头长发用一根扁平的木片簪起。听了那句佛号,她望向这位平时并不起眼的比丘,传说中的“般若之目”不知道洞穿了什么,又预见了什么,夏泠的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又倔强无畏地回视过去。
优波离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珠握在手心,拇指捏住两颗,轻轻念了句什么。
赑屃艰涩道:“让开。”
蒲牢不怀好意地笑道:“给你个机会亲手结果了这个女人,如何?”
苏泉简直被他们气笑了,他这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一个人站在边上,当他不存在吗?虽然他跟夏泠不是一伙的,但他跟这两位身骄肉贵的公子哥岂非更不可能站在一艘船上?他苏公子脾气不小,敌人的敌人就算不是朋友,也不能让自己的敌人好过吧?
苏泉一个“喂”字刚说了一半,夏泠便面无表情回道:“我虽不打算活着走出去,但你们也不会有杀了我的机会。”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泠拔出一把短剑,起手便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然而她在北海刺杀赑屃,那般猝不及防的情势下都只得手了一半,何况此刻光明正大地杀过去呢?
苏泉挽了个剑花,向优波离道:“和尚,若我今日失手宰了这二位,你能保证我不用受任何惩罚吗?”
优波离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见夏泠反手一剑,割向了自己的咽喉!
赑屃似乎仓皇间抬起了手,可他迈出的那一步并未落入对面女子瞬间因疼痛睁大的眼睛里。殷红的血从猝然割断的颈部喷涌而出,妖族的血液甚至比不上凡人滚烫,洒落在她的衣襟和脚下,却像是水滴落入滚油之中,骤然蒸腾起薄薄的血雾。那些血沫附着在枯枝落叶表面,又缓缓消弭,随着女子躯体倒下,自她身体里涌出的一片血泊已悄然化为一片白雾,很快将她的尸身湮没在其中,再看不见了。
如菩提落雪,寂静无声。
“阿弥陀佛。”优波离长诵一声佛号,低头道,“她应真佛之愿而生,神魂便永不违逆真佛之志。”
赑屃手里的剑“啪”一声落在地上。
“没想到这小妖女还挺……”
赑屃怒吼一声“闭嘴!”一拳打在话说了半截的蒲牢脸上,将他不争气的哥哥直打得往一边歪去。未等蒲牢反应过来,他已疯了似的转身冲进了白茫茫一片的深林之中——
但此刻已经太晚了。
佛家慈悲,七叶窟外的石林万年未曾沾染过杀业。
夏泠以身为祭,将进入七叶窟的路彻底堵死了。
无边竹语之中,落叶萧萧而下,不知来处的风刮来彻骨的凉意,妖血还在不断地扩散、弥漫,苏泉身在其中,躲无可躲,浑身骨骼都隐隐刺痛起来。
偏生那瘟神一样的和尚还在没完没了地念他的经,密密的絮语之声在冷风之中缠绕成绳网,一道淡金色的佛印自虚空中浮现,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
苏泉蓦地认出那是什么东西,大骂一声,根本无法可躲。
优波离居然敢搞这种无差别攻击,秃驴不长头发也不长脑子吗?!
赑屃的身影早不知去了哪里,这佛家圣地自古以来的屏障在连绵不断的诵经声中启动了堪称恐怖的保障机制,蒲牢徒劳地挥了两剑,像是牙签磕到了铁板上,手里的剑身眨眼便断了。
苏泉后退了几步,头晕目眩,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后背的伤口复又涌出新鲜的血,撞在尖锐的石柱上,痛得他眼前一黑。
前方巨大的压力迫面而来,苏泉紧咬牙关,执剑扬手——
一只手覆在他右手手腕上,将他往后一拉。
钟樾身形一动,挡在他身前,优波离声势浩大的佛印在触及到神君身体的一刹那消弭于无形,放过了这个小小的角落。
苏泉脱力一般倒在他背上。
这妖精倒便倒了,还倒得很不讲究,两只手环过钟樾身侧,虚虚扣在他身前。钟樾出现之前,他身上的伤疼归疼,好歹还是能站住的,甚至还打算大展神威再出一剑;此刻见了救兵,立即雪上加霜地成了个奄奄一息的样子,哪哪都碰不得了。
钟樾转过身去揽他,苏泉顺着那股力往他怀里倒,知道的说他是白水河里的鱼妖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什么没骨头的东西。幸好优波离那头念着咒,知道钟樾来了便没搭理这侧,不然很难说他觉得血光杀业和卿卿我我,哪个更犯这佛家清净地的戒。
“你要再多耽搁一会儿,我说不定就要被个和尚干掉了。”苏泉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钟樾:“……”
苏泉轻得很,钟樾将他抱起来也并不费力。他虽然面色发白,但还有力气絮叨这许多,钟樾略微放心下,此刻小心避开他后背伤处,一边缓缓将愈伤的真力渡过去,一边向着石林之外走去。
“你这样也挺占便宜的,虽说真佛莫名其妙把一口黑锅扣到了你头上,但好歹让你不用剃成光头也有了不受许多佛家心法攻击的制约的天赋,倒跟沾亲带故似的。”
钟樾额角一跳,本着对佛教基本的尊敬反驳道:“什么沾亲带故,胡说。”
苏泉笑了笑,想起什么,表情又是一变:“夏泠死了。当着赑屃的面拿剑自尽的。”
钟樾略微吃惊:“什么?”
“不然就凭优波离,根本挡不住那废柴两兄弟。”
钟樾心里大约有数,低头道:“你别说话了。离开七叶窟地界之前,就算有我治疗,你的伤也很难完全好,先休息一会儿,我们回家去。”
苏泉用面颊在他襟口蹭了蹭,大概是点了点头。
周遭的一切都在震颤,空气中隐约能嗅到一股冷冷的血气。石林的区域之内岁不能腾云,但钟樾走得又快又稳,无论是那些血气,还是淡金色的佛印,都在他的每一步之下退让。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苏泉皱了皱眉,突然心想,也不知道赑屃那家伙会不会好好将夏泠的尸首带回去收殓?
他从前在夏泠身上所看到的一切机心、谋算、偏执好像都不见了,更记不起潼镇里他曾经还因为人家看钟樾的眼神而心情复杂。最初那个美得有点妖艳的花魁也变得不太真实,只剩下素服长剑、血溅三尺的一幕分外鲜明。
她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谋划这一切,昨日种种,都只不过是她一步一步以一个修为不高、身份也不高的妖族身份,逐渐接近她最终目的的台阶。
或者说,她一生便是为此。
“她身上有真佛之愿。”
苏泉并非当时之人,如今想来,不过感慨而已。
峰林耸立的石林在雾气中模糊一片,钟樾渐渐走到了石林的边缘,脚步倏地一顿。
苏泉似乎听见有十分悠远的声音穿透了迷雾和乱石,传到他们耳畔:“这是钟声吗?是七叶窟里的钟声?”
没想到传得还挺远的。
可钟樾停下来听这个干什么?莫非他突然很想知道时辰?
那钟声撞击出十分绵长的回音,每一下似乎都要等到最后一丝气流的颤抖都停止了,才会再次撞击一下。待得最后一声也停了,石林之中所有的血雾都落了下去,风息林止,虫豸不鸣,寂静一片。
“……七声。”钟樾转过身,脸上终于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那是丧钟!”
七叶窟的丧钟,是绝不可能因夏泠之死而鸣的!
☆、菩提 1
七叶窟后山。
从这里完全望不见那些宽阔的棕榈大道、象牙的阶梯和低矮的经堂,檀香的气味在山顶消散,和缓的山势被一道断崖截为天地之别,天银似的水面与渺远之处重重的天岚汇成一片难以分辨边际的海。
妙乐泉上原有九朵拇指大小的睡火莲花蕾,已沉寂了上百年,大小颜色都看不出丝毫的变化,此刻竟一朵接着一朵的全都开了。
而这并没有对水面带来一丝扰动,泉水如镜,将那刹那绽开的睡火莲倒映得纤尘不染。
浩浩山峦,沉沉幽谷,都寂静到没有一丝风。
七响的钟声终于惊破了这一切。
所有在禅修、冥思和诵经的比丘们在同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浑圆的巨大铜钟还在震颤嗡鸣,迦叶尊者出现在高大的钟楼下。阳光将钟楼一根支柱的阴影斜斜打在他脸上,尊者抬起头,一双沉静的眼睛便从阴影中挪到了阳光里。过于明亮的光线刺得他下意识眯了眯眼,不自觉地显出疲惫的、下垂的眼尾;袈裟下藏着瘦骨嶙峋的手臂,手里握住了一串素而轻的佛珠,每一颗都已在他指尖转过了无数回,光滑圆润得闪闪发亮。
他怔怔抬头望着这全天下唯一一座无杵自鸣的铜钟,天光从钟楼的每一道梁柱之中洒下来,毫不留情地将他切割成纵横破碎的几块。直到空中最后的一丝钟声也彻底消失,他转过头,整个人从阴影中走出去,浑身上下又艰难地弥合完整。
在迦叶尊者的身后,无数比丘整整齐齐地跪着,双掌合十,躬身低头,仿佛一片岿然不动的芦苇。顺着漫长的象牙台阶一直绵延到极远处的棕榈堂,密密麻麻地跪满了不同品级的修行者。
在这条路的尽头,棕榈堂前也孤零零地跪着一个人。
一道暗黄色的佛偈自虚无处落下,那是最后一道佛旨。
然后海潮一样的诵经声将整座七叶窟淹没,如有实质的经文漫山遍野地流淌下来,妙乐泉中的睡火莲刹那绽放,瞬息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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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在查阅那一年的羲和之书时,只知真佛在长久的避世修行之后归于寂灭,化入九天十地中去了。佛以最后一道佛旨加封迦叶为大尊者,赐优波离尊者号。
“……时七叶窟动荡之兆将起,大迦叶尊者以身为凭,息数百年心魔之祸,逐有贰志之比丘,永生不容返。优波离遂以真经集结,乃启佛家千年平靖。
“然乾昧山离乱将始。”
羲和仙子的天台山里,还有另一册书,详细地记载了那一年更多的故事和细节,但无论天庭的朱雀船在天河与东海之间往返了多少回,那册书也并未颁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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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之所以偏爱稗官野史,便意味着传说并不以“真切”为先,而是赢在曲折离奇、缠绵悱恻,仿佛种种遮掩在水面之下的暗流天生能填补刀刻斧凿的汗青之言。
七响丧钟顺着绵延的山脉和蜿蜒的河水,撞上东海之滨森然而立的石铭,潮水遽然而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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