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灵的骨剑不知灌注了多少灵力,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从天穹一击而下,轻而薄的剑身竟也承住了,方才来势汹汹的黑雾不知何时成了受它驱策的武器,凝成一柄顶天立地的长剑,冲着伽延的后心撞了过去!
那一刻在伽延的耳中几乎是无声的。
他手中的匕首刺穿了大迦叶尊者的胸口,他眼里好像看不见鲜血,只感觉到手上接触的流动的温度,然后身后的劲风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捅穿了他的身体,他茫然地低头,遍寻不到自己身上的创口,但就在与迦叶的伤口相同的位置,爆发出难以忍受的疼痛——
伽延忽地感知到自己的血液流经四肢百骸,久违的清明席卷了长时间盘踞在他灵台之上的“恶”,丧钟、恶鬼、刺杀,更早的棕榈堂、睡火莲乃至于他念了千百遍的经书,灵魂挣脱的一瞬间,更为庞杂的东西拼命地膨胀生长,霎时压垮了他。
大迦叶尊者震惊而悲悯地望着他,他靠在钟楼之下,头顶上的铜钟仍在响。那已经是他耗尽了心血灵息催动的钟鸣了。
“大尊者……不必有悲怀。”伽延低声说道,“我只是你心中最浑浊的一块,只要我消散……你就、就总有一天,会成佛……”
他是幼年时的彷徨、迷茫,少年时的牵绊、不专,是灵魂中永恒的卑劣和恶毒。是迦叶身上一场大病所凝结出来的、所有与他心之所向背道而驰的东西。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曾有过一个独立的灵魂和□□,只是寄居了佛陀大弟子所有的恶,还是他本来就是那些东西本身。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自伽延出现在七叶窟里,那个叫做迦叶的少年一路成为了无边佛法最理想的继承者,随着年岁渐长,获得了三界上下的敬佩。
大迦叶尊者与他对视,两人分明是截然不同的面目,却油然而生一种如临镜鉴的茫然,透过这个熟悉了几百上千年的“师弟”,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的大迦叶尊者忽然没有了一切睿智通达。
他的灵魂和铜钟一齐颤抖着,他想: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我。
大迦叶尊者嗫嚅着,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一直发不出声音。
钟樾在使出方才那一击之后,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自云头落下,差点跪倒在象牙阶上。
七叶窟不可破杀戒。强动灵息,必遭反噬。
优波离惊慌失措地过去扶住他,杂乱无章的脑子里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根细细的思绪,追悔莫及地想道:我日后是不是都不能走出七叶窟一步了?神君伤成这样,苏泉那妖精下次见到我,定会一剑刺我个对穿吧?
钟樾并不理会他期期艾艾的想法,他紧盯着钟楼之下,瞳孔蓦地一缩,已经一把推开优波离冲了过去——
伽延动了动嘴唇,不知对大迦叶尊者说了什么;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形,混在一直缭绕在他们周身的黑雾之中,仿佛他也变成了那些被碾碎、又被强行超度不成的恶鬼。
大迦叶尊者迅速念动了一断法诀,钟樾抽出了自己的太青剑,剑芒斩向了伽延。
只听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然后所有粘稠腥臭的黑气爆散开去。
钟樾用左手握着剑鞘,猛地向前支住地面,呕出一大口血来。
大迦叶尊者盘腿席地而坐,身上的袈裟破破烂烂,胸口剜出一个碗大的溃口,还在淌着血。他紧闭着双眼,掌中握着一串佛珠,无声地叹息。
“回头无岸。”
而伽延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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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泉双手抱着胸,跟蒲牢对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他的剑方才悄悄给了钟樾,自己手中的是个障眼法,真要动起手来,他必定不能现从身上拔一根骨头做武器,因此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等着神君赶紧出来。
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个人影,远远望见七叶窟里头黑云压顶,催命一样的钟声连着响起来,苏泉头痛欲裂,没话找话:“你说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老针对我做什么?”
蒲牢说到底是个不带脑子的,但苏泉单方面跟他“无冤无仇”肯定做不得准,他还记得当初对方揍了自己一顿,害他脸面丢得天上地下捡都捡不回来的事,加上心口焦灼,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要打便打,我不与你这尖嘴滑舌的妖精废话。”
苏泉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就是不跟你打。
他问:“不管你想干什么,天下能人异士那么多,你找什么同盟不好,非得找个和尚?他们条条框框多得很,想必你与伽延合谋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你闭嘴!”蒲牢恼羞成怒,“谁与他合谋了?”
“他?谁?”苏泉一挑眉,“伽延?他可不是个好东西,心眼跟凡人烧的蜂窝煤似的,就你这二百五,我看你还是……”
蒲牢看上去恨不得立即一剑活劈了他:“你莫以小人之心……”
“怎么?”苏泉好笑,“难不成你三番两次跟这个和尚搅和不清楚,是一心向佛打算遁入空门?还是看上人家了?”
蒲牢忽然一声不吭地掉头走了。
苏泉皱着眉叼了根草,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正待深思,忽然听见七叶窟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声,他心下一惊,忙向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七叶窟照理说是有结界的,他身为妖族,无法进入,谁料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他越过石林中的大小山丘,竟如入无人之境,迅速穿过一片棕榈林,尚未望见里面的佛塔明堂,正见到里面一个人走了出来。
钟樾走得很慢,嘴角的血迹已经小心翼翼地擦去了,身上看着虽狼狈,一眼看过去却也看不出什么。
苏泉自他手中拿回了自己的剑,骨剑入手闪出一点晶莹的光亮,化入他掌中,苏泉眉心一动,单手托住了他:“阿樾,你别逞强。”
钟樾踉跄了一下,用力抿了抿嘴唇,抿出一抹血色:“没事……”
骨剑与他血脉相连,方才钟樾耗了几分气力,他心中清清楚楚。只不过此时钟樾不肯说,他便咬着牙受了对方私心里的这一点宠溺,眼下他虽自己心疼得肝颤,也不好露出什么,只一边悄悄调整了一下姿势,分担他的负担,一边问道:“里面怎么样了?”
“伽延……”钟樾斟酌了一下措辞,“死了。佛陀圆寂,大迦叶尊者重伤,情形不太好。”
“优波离呢?”
“他没事,恐怕收拾烂摊子都得靠他了。”
苏泉轻轻“哼”了一声:“这秃驴看上去没什么本事,其实思虑周全,是他们和尚堆里难得的七窍玲珑,他肯定能收拾得起来。”
钟樾还想说什么,苏泉忽然亲了亲他的侧脸:“你休息一下,我抱你出去。我们回家休息一阵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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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下的河水奔流不息,细密的水雾从湍急的水面蒸腾起来,在明媚的阳光里迷蒙成一片朦朦的雾。这两侧山壁,一边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另一边倒是长满了植物,只不过仔细一看,上面多数都生了尖锐的倒刺,若是不知道的人,一个不小心踏进去,只怕要活生生剐下一层肉来。
河底有什么东西倏地一动,一只修长的手在河中央的石头上一撑,轻盈的人影一跃,苏泉轻飘飘落在上面,身上衣衫干燥洁净,手里握了一团小小的东西。
他低头检查了一下,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正要从悬崖边上去,一抬头就看见钟樾站在上头的崖边,静静望着他,眼里凝着满满的笑意。
“怎么出来了?”苏泉问道。他单手从身边的轻雾里一抹,一道彩虹从阳光和水汽之中腾起来,正架在钟樾所站的悬崖边。
然后他足尖一点,带着些小小的骄傲落在钟樾身前,献宝似的:“好不好看?”
钟樾摸一摸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你说你自己?当然是好看的,不然我一大早这么着急跑来是为了什么?”
“哎你!”苏泉一转身从他手中溜出来,正见到阳光穿透了山岚,撒落在远处的苏城里。
这里正是樕蛛山与苏城的边界。
前次苏泉抱着钟樾从七叶窟出来,若是回到万木谷中去,只怕焦头烂额的优波离一时又要跑去搬救兵,干脆一路走得远了些,回了他自己的地盘。
眼下正是最为温暖舒适的季节,晴空不躁,连日无雨,苏泉按着钟樾好好躺了几日,不让他四处乱跑。此日又一大早出来,是因为想起白水河到了此处,水下有一种特殊的藻类,能做药引医灵力大损的内伤。
水下乱石湍流,极是复杂,却不可能难得住苏泉。他寻摸了一阵,正好将想要的东西捞到了手,此时摊开手心,只见一团绿莹莹的草缠绕成球状,能看出柔软的枝条,上面每一片叶子都顺着同一个方向生长,尖端有一粒粒小小的、透明的球体,像是有什么汁液被包裹在一层东西里面。
“这是什么?”
“稀世珍宝——”苏泉拖长了调子,“给你的……聘礼!”
一句话说完,他先朝旁边窜出了老远,生怕钟樾要打他似的,自己听自己说的也不像话,又觉得好笑,弯着腰乐个没完。
钟樾倒是不会揍他,只是微微一挑眉,发出一个反问的音节:“哦?”
苏泉笑完,自己先虚了大半:“嗯……药引,对你的伤有好处。”
“我好得差不多了。”钟樾道。
苏泉伸手一指他,表示不信:“我猜你肯定耗费了不少气力救大迦叶尊者吧,佛陀圆寂,你也不想他们乱起来……迦叶不是好勇斗狠之辈,也没什么翻云覆雨的手腕,却是七叶窟的定海神针。若是他也死了,后面的事就更难办了。”
钟樾叹了口气。
身边人太聪明,有时候很省力,有时候也是件麻烦事。
“我呢,其实就想跟你两个过自己的日子。他们不管是谁和谁打起来了,谁又和谁结盟了,我都不太想管,也轮不到我管……顶多是上门来请我们的筵席,有意思的便去吃一嘴,不想应的回了就是。”苏泉顿了顿,“但你不是这样,你的身份也不允许你这样。所以呢……”
钟樾站在他面前,极其认真地盯住他的眼睛:“所以什么?”
苏泉将那团水藻扔进袖子里,捧住他的脸:“所以你的伤不养好,哪儿也不许去。否则我就让你试试我们妖法的厉害,将你绑起来关到水牢里,绝对跑不……唔。”
钟樾堵住了他的嘴。
“看来你是非得亲自检查了才能放心?”
他声音很沉,就凑在耳边,若有若无的热气激得苏泉一抖,隐约感觉他的嘴唇蹭过了自己的耳垂。
“走了走了。”苏泉将他的袖子一拽,“回去给你煮药。”
说是煮药,他也不至于真的支个炉子点上火再煨个小瓦罐,只是将那一团水藻放进杯中,再以灵力炼化,冰冰凉凉的一杯,末了递给钟樾:“你怕苦吗?要不然等我一会儿,我出去给你寻点花蜜来?”
钟樾没有去接那杯子,只似笑非笑地捏住他的手腕,凑过去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然后在苏泉正放在杯沿的两根手指上轻轻一吻:“哪里苦了?”
苏泉:……
他怀疑他们家神君去了一趟和尚的老巢受了什么刺激,人都不正常了!
苏泉随手将瓷杯一搁,把钟樾按到榻上,拉过旁边的被子往他身上一摁:“好好休息。”
他们神仙向来是外伤好医,内伤难愈。放到钟樾头上,还更有一重“医者不能自医”的意思。挡了伽延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又将濒死的大迦叶尊者从鬼门关上拉回来,外表看不大出来,他内里实则是近几百年来最虚的一次了,这么些日子了,连走路都不大稳当,还需要苏泉不动声色地扶着。
钟樾平躺着,一合眼便觉得倦怠,没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他这一觉一下子睡到了午后,阳光从窗户缝里转了个方向,正落在脸上。他深呼吸了几次,静静起身,盘腿打坐调息。当日在七叶窟呕出来的那口血好像耗尽了他面上的血色,连带着嘴唇也泛着一点不正常的苍白,被影影绰绰的阳光一照,整个人都显出一种脆弱的瓷白。
苏泉一走进屋,正看见钟樾穿着松松垮垮的里衣,头发散在肩上,微微低着头,双掌合成一个法诀的姿势。
幸好从前那么多年,万木谷那偏僻地方都没什么人能闯进去。苏泉喉头动了动,悄悄后怕了一下:否则这么好看的小神仙,被别人看到了,再招来什么图谋不轨的坏家伙,可不就轮不上他了?
钟樾缓缓吐纳,脸颊上有了点血气,睁开一双清亮的眼睛。苏泉唇角笑意未散,正对上他的视线,走到他身边坐下,两手往他肩上一揽:“你什么时候好全了,我们再去苏城转转。”
“你又想吃什么了?”
“我本来没想的……”苏泉摸了摸肚子,“干什么非要招我?”
他们一神一妖,修为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是不大有什么饿不饿的,吃不吃东西全凭乐意。不过但凡是有了神智的活物,无论神、妖,还是人,在这一点上总是无限趋同,将吃食做出千百种花样,非仅滋味醇美,还得赏心悦目,消磨时间也好,满足口腹之欲也罢,总之是一项堪比修行的大道。
苏城烟火气重,比之清冷寂静的乾昧山,妖气弥漫的樕蛛山,吃食的确是很叫人心驰神往的一点,神君的推测非常合理,听了这妖精一句蛮不讲理的质问,立即反问:“我招你什么了?”
高手过招,往往不能直来直去,水来土掩,那太直白,也忒没意思。苏泉当即拐了个弯,采取了新的招式:“你出现在我面前,就是招我了。”
钟樾叹了口气,将人从自己脖子上扒拉下来,苏泉又想去抱他的腰,被钟樾使个巧劲一扭,侧躺在他膝上。
钟樾轻轻将他的发带解开,手指微张,穿过他散乱的鬓发:“方才出去了?”
“嗯。”苏泉点头,下巴磕在他腿上,“随意练了会儿剑,怕把山后头的树都削秃了,赶紧回来了。”
钟樾睡着,身子又没好全,他根本不敢走远,一定是将人放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
“难怪了。”钟樾道,“头发都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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