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走了几步,纤纤细步,精妙世无双。
王后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镜子里有这么一个女人,她震惊、嫉妒、气得发抖。
她泄愤似的把她以往最心爱的魔镜蹍成碎末,凭记忆画出来一幅画像,要求举国上下都去追查这位不知名的东方女人。
虽然士兵们一无所获。
王后在另一面普通的镜子前看着自己,觉得自己的皮肤还不够白皙,觉得自己的长发还不够顺滑,觉得自己的唇色还不够美丽。
她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开始尖叫,再次打碎了镜子。
她再也不能照镜子了,她看见镜子就会崩溃,她会想到那个毫无疑问比她更加美丽的女人,那个女人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想看见镜子。
她在心灵的花园里种满了荆棘,被荆棘边盘踞的毒蛇逼得夜夜起身,不得安宁。
她起身喝水,却发现茶杯里的水映着她的影子,那个女人的形象突然出现在她的影子身后,吓得她反手扔掉茶杯。
她去洗澡,却发现浴缸里那个女人的影子对着她笑,笑得神秘又美丽。
她恍恍惚惚,快要过不下去了。
她听见有个女人婉转如黄莺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尊敬的王后,我是您最爱的魔镜啊,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是我不是您啊,我叫张婉娘……”
她捂住耳朵,那声音却无孔不入,振聋发聩。
她心乱如麻,像是被无数触手缠住手脚和心灵,还要被迫忍受她根本接受不了的噪音,无处可逃。
――仅仅是因为这个叫张婉娘的女人比她漂亮,而她没有丝毫办法改变这一切。
终于有一天,那个叫张婉娘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在她张牙舞爪之际拿出一面镜子。
王后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头发不再顺滑,凌乱干枯如稻草,她的眼睛不再明亮,眼白浑浊似鱼目,她的皮肤不再紧致,松弛苍老比鸡皮。
她呆愣了一下,对着镜子挥了挥手,似乎在确定镜子里的人是不是是自己。然后她仿佛不相信似地尖叫一声,再次打掉了镜子。
她呆愣愣地回到卧室,命令侍卫们拆除掉卧室里所有可以反光的东西,甚至包括那些锃亮的地板。
她拉上厚实的窗帘,把自己关进黑暗的囚笼里。
她没有节制地使用水蛭和砒霜,用沉重且不透光的首饰限制过量服用砒霜导致的双臂颤抖。
直到某一日一个看不清容貌的侍女打了一盆水服侍王后,趁王后不注意时拉开了窗帘。
王后看到了水盆里的自己。枯槁,惨白。
王后疯了。
侍女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笑。
她有一张东方面孔,灵秀美丽,这是她在镜子里画了几年的成果。
她曾经仔细修正那柳眉杏眼,那一点一点唇色以及嘴角的弧度,甚至是那眼瞳里恰到好处的风情,以及鹿一样的单纯无辜。
谁叫她之前没有这位异世的王后好看呢。
――永远不要低估任何雌性生物对于美貌的偏执及嫉妒,无论那些生物是人是鬼,在哪个地域。
看不惯一个比自己美丽的女人,是多么合情合理、理所当然的心态。
所以她用大量的时间,用画笔一笔一画描摹出最美丽的脸,只是为了挫掉那个高傲的如罂粟花般的王后的锐气。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王后都是疯子。
王后疯了,所以她不知道她其实还是盛年模样,像火一样,又颓废地绽放到荼靡。
王后是美的。
画皮鬼笑得开心。
镜子和光都会骗人。
清晨的花瓣挂着晨露,小鸟在枝头喧嚣,吵醒了睡在路边的旅人。
他睁开眼睛,睫毛都仿佛挂了一层霜。
路边的鸢尾花和铃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问旅人从哪里来。
旅人理了理黑色的风衣和斗篷,掬了一捧溪水让自己清醒。
他露出一个精致温柔的微笑,对那些花朵们说:“我从另一座城市来,走过了几个昼夜晨昏。”
花儿们便摇着叶子,用夸张的咏叹调表达对旅人可以跋山涉水的双脚的羡慕。
“你看看水里的鱼儿,天上的小鸟,”她们嚷嚷,“还有你们人类,你们都是自由的!而我们这群小可怜,只能囿于几寸土地,和那群高大的灌木争夺阳光!”
旅人安抚地摸着它们的叶子,依旧温柔:“没有什么是绝对自由的,你们囿于土地,可怜一点儿的受困于花盆;鸟儿囿于天空,可怜一点儿的受困于鸟笼;鱼儿囿于汪洋,可怜一点儿的受困于鱼缸……而可怜可悲的人类呢?他们囿于物欲、囿于爱情,最最可怕的是,他们囿于自由本身。”
“囿于自由本身?”这群娇艳的花朵,可不懂这种高深的问题,她们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是一件足够幸福的事。
她们很快就抛弃了这个问题,挺直了腰想要沐浴更多的阳光。
她们是快乐的。
她们无比快活地问这个晚上睡在她们身边的旅人的旅途见闻。
“我穿过一片大森林,”旅人说,“对,就是这两个城市交界处的大森林。”
“我碰到了许许多多神奇的事情,比如说森林深处有一座城堡,可怕的是那个城堡外全是荆棘与白骨,还有来不及被荆棘吸收掉的腐尸,简直就像人间炼狱……”
“那些化成骨头的人都是想要进入城堡的人吗?”
“当然,”旅人回答,“因为城堡里沉睡了一位娇艳的公主殿下。”
花儿们开始惊叹,她们不能移动,只能靠来来往往的小鸟与行人来告诉她们这片土地外面的事情,没有多少了解这些故事的渠道。
幸亏这次遇到了这位温柔又好心的先生。
“听说在最小的公主的满月礼上,国王请了十二位仙女,却没有请第十三位。于是第十三位仙女诅咒公主在十六岁的时候碰到纺织机而死。其他的仙女则祝福公主并不是死亡而是沉睡……”
“国王下令销毁全国的纺织机来保住他女儿的命,可是在公主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她还是碰到了纺织机。”
“为什么都已经销毁了所有的纺织机,却偏偏遗漏了宫殿里的呢?”花儿们问。
“因为这是两个举世无双的裁缝的报复,”旅人说,“应该是几年前吧,国王把两位货真价实的、具有真才实学的裁缝当成骗子,举国追杀――那是“骗子们”的纺织机――因为国王以为自己受到了欺骗,恼羞成怒。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两个可恶的“骗子”,原来裁缝工作的地方也成为了禁地。当然,这些也只是道听途说。”
“那可真是因果天定,”花儿们说,“不过那个沉睡的公主可真可怜。”
“可能吧,”旅人点点头,“我在睡公主的城堡前绕了路,然而城堡外围的那些忠心耿耿的荆棘也差点把我刺穿。”
“您更可怜。”那些花儿们又说。
太阳彻底升起来了,旅人看了看天,结束了这场对话。
“可爱的小姐们,和你们聊天很开心,可是我还得赶路,我已经赶了几天的路了……”
“先生,和您聊天也很开心。祝愿您有一个完美的旅程。”花儿们对旅人说,然后目送这个人远去。
她们迎来送往,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而这个人就算穿着一身浓黑,也掩不住身上的伤口以及斑斑点点的血迹,就算休息了一个晚上,也难掩灵魂的疲态。
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次旅途,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他这一路上经历了多少故事。不过,一定很辛苦吧。
“祝愿这位先生得偿所愿。”她们想。
旅人用带着伤痕的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走出了这片树林。
他终于看到房屋和人类了。
他拦住一个人,询问这个城市的中央广场怎么走。
在得到了答案之后,他礼貌地道谢,继续他的旅程。
中央广场上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雕像。
那座雕像浑身上下的金片都被剥光,剑柄上没有了红宝石,两颗蓝宝石的眼珠也被挖了下来,看起来连要饭的乞丐都不如。
旅人看着他,问:“你是沈怜吗?”
雕像已经没有了眼睛,眼眶处只剩下了两个漆黑的洞,但他还能听得见声音,于是他有点惊喜:“医生。”
旅人向前一步,脱下了斗篷裹在伤痕累累的雕像身上,抱住了他。
那天下午,一个疲惫的男人拥抱着一座丑陋的雕像,轻声说:“我在。”
第56章 格林、安徒生和王尔德(九)
〔“话忘了一句。”
“嗯, 肯定是忘了一句。”
我们始终没有想出。
太阳却已悄悄安息。〕
“你怎么把自己变成雕像了?”郑清问。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小姑娘。”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
沈怜听见郑清问:“你为什么爱上了她?”
丑陋的雕像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说:“因为陪伴吧。而且很遗憾的是我弄丢了一朵红蔷薇。”
他语气很平静, 也听不出什么遗憾,但仿佛愈平静就愈悲伤。
“没关系, ”郑清说,“丢了红蔷薇, 我可以送你一朵红玫瑰。”
雕像就笑了:“医生你莫不是个傻子,我现在是块不能动的石头, 怎么接你的红玫瑰!”
郑清也笑骂:“你才是个傻子!”
沈怜确实是个傻子,傻到把自己折腾成雕像立在广场上。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风光得很,他浑身上下的金片还在,他明亮的蓝宝石的双眼还在,他剑柄上的红宝石也还在。人们都爱他, 他们叫他“快乐王子”。
他看上去确实快乐极了――虽然这对于沈怜来说是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冷笑话。
他站在广场上吹着风淋着雨,明明过得痛苦极了, 却还有闲心赞叹王尔德真是个天才, 对得起他墓碑上的口红印。
“嘀――”
“系统生成程序, 随机任务二,按照王尔德的故事主线扮演快乐王子, 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若任务失败, 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啧啧,我就知道。”他自言自语。
那只怀疑自己的前女友芦苇小姐跟风调情的燕子果然来了,他因为剧情的不可抗力在沈怜的脚下做了窝, 又理所当然地碰到了沈怜的眼泪。
“你为什么哭呢?”燕子问,“你把我的身上都打湿了。”
“以前在我有颗人心而活着的时候,”雕像开口说道,“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我的臣仆们都叫我快乐王子,的确,如果欢愉就是快乐的话,那我真是快乐无比。我就这么活着,也这么死去。而眼下我死了,他们把我这么高高地立在这儿,使我能看见自己城市中所有的丑恶和贫苦,尽管我的心是铅做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哭……”
当然,这是王尔德的雕像的台词,不是沈怜的,他从没有快乐过,也并不会为了世间的丑恶和贫苦去哭。
“啊,难道他并不是铁石心肠的雕像?”燕子心想。
“我觉得我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沈怜心想。
“远处,”王尔德的雕像用低缓而悦耳的声音继续说,“远处的一条小街上住着一户穷人。一扇窗户开着,透过窗户我能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桌旁。她那瘦削的脸上布满了倦意,一双粗糙发红的手上到处是针眼,因为她是一个裁缝。她正在给缎子衣服绣上西番莲花,这是皇后最喜爱的宫女准备在下一次宫廷舞会上穿的。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床上躺着她生病的孩子。孩子在发烧,嚷着要吃桔子。他的妈妈除给他喂几口河水外什么也没有,因此孩子老是哭个不停。燕子,燕子,小燕子,你愿意把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取下来送给她吗?我的双脚被固定在这基座上,不能动弹。”(注)
燕子虽然要赶着去埃及,也不喜欢小孩子,但他看着快乐王子的愁容,还是决定陪他一个晚上,并做他的信使。
再然后日复一日,燕子一直说要走,却一直陪着他,一直做他的信使。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尔德的雕像说,“远处在城市的那一头,我看见住在阁楼中的一个年轻男子。他在一张铺满纸张的书桌上埋头用功,旁边的玻璃杯中放着一束干枯的紫罗兰。他有一头棕色的卷发,嘴唇红得像石榴,他还有一双睡意朦胧的大眼睛。他正力争为剧院经理写出一个剧本,但是他已经给冻得写不下去了。壁炉里没有柴火,饥饿又弄得他头昏眼花。”(注)
“燕子燕子,你把我的眼珠挖下来,送给那个可怜的写剧本的年轻人……”
“燕子燕子,你把我的另一只眼珠送给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当然,直到某一天,沈怜在其中夹了一些私货:“哦,燕子,你知道吗?在另一座城市,一只可怜的夜莺为了荒谬的爱情就要死掉了……他竟然为了一朵红玫瑰,哦,仅仅是一朵红玫瑰,就要贡献出自己的心头血,让那朵玫瑰花变得红如鲜血、赤如绛玉……仅仅是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人的不知所谓的爱情,这该死的爱情!他还在唱歌……我得帮帮他……燕子,你可以做我的信使,把这张券送给他吗?”
“这是什么?”燕子问。
“你去了就知道了。”沈怜说。
“他有点语无伦次。”燕子想。
不过他还是飞到了另外一座城市,把这张沈怜从系统那里得到的复活券送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夜莺身边。
虽然夜莺已经凉透了,但是在这个世界,总会有一些奇异的事情发生的对吧?或者说,某不随机会死系统随机出品的商品,有绝对的质量保证?
――沈怜这人聪明,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心贼。
最后他当然完成了任务,那只可怜的燕子也摆脱了冻死的命运,飞去埃及了――因为沈怜崩了雕像的人设,告诉燕子自己是多么冷酷无情,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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