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将军,此地相见,甚是惊喜啊!”一人上前,盯着入内者嘴角抖落丝讽意。
“什……什么将军?”郭偕作迷糊,“我乃一介行商,到北地贩些皮毛而已,汝等认错人了。”
“是么?”那人一指刮过浅淡的唇髭:“既是行商,进城不先去往西市看货,也不急投宿歇息,却去州衙作甚?”
郭偕昂首鼓起几分气势:“我有一同乡供职本地州衙,他家中托我与他带句口信,遂我才去州衙寻人。”
“寻人?”那人嗤笑:“寻的,不会恰巧是荀通判罢?”
眉心难为察觉一动,郭偕暂未答言。
黑衣人继自:“我与郭将军实非熟稔,当初在京中只遥见过将军数面,遂将军不认得在下实不为怪。不过将军须知,在下眼力与记性皆好,断不会认错人!”逼前两步,转做好言:“将军或还不知,嘉王当下已临朝监国,而你北来的目的,想必不必我点明。事到如今,大势已去,阁下务必权衡利弊,小心择良枝而栖!”
心头一震,郭偕垂眸轻锁眉心。
留了片刻与他斟酌,那人才又开口:“识时务者,在乎俊杰。将军若想好了,便答我一问——官家,在何处?”
浅一沉吟,郭偕抬眸,嘴角抽动间竟抖出一抹讪笑:“我……不知啊!”即见彼者目光一凛,忙抬袖掩住脸,语出飞快:“实则我确非什么行商,但也非郭偕,而是……而是……”吞吐间小心探出脸,一手撕去唇上的假髭,满面赧色:“我乃郭偕之弟、晋国长公主之夫,郭俭!”
“郭——”黑衣人一惊,“你说你是驸马郭俭??”眉心乍凝:“有何凭证?”
郭偕为难:“我与兄长相貌几无二致,但小有异处,也唯家人至亲才知,说来你们也未必信啊!”
忖来倒是此理!稍一缄默,另一黑衣人自后踱上:“就算你是郭驸马,也不会无端北来罢?此番目的何在?”
郭皆摇头,一脸惘然:“我也不知啊,数日前我在外忽收到兄长口信,令我即刻赶来兴州与之会面,我虽诧异,但听闻事出紧急,便不敢犹疑,日夜兼程赶到此,本当在州衙与兄长会面,孰料去时非但兄长未到,相熟的荀通判也出城去了,我一时纳闷,又无他法,只得先寻处投宿,不想半途……”悻悻止言,似为幽怨。
面色不定,为首那人向身侧递去一个眼神,二人一道转身出密室去了,留下郭偕与另一黑衣人独自相对。
看出这干人暂不至要他性命,郭偕犹疑半晌,终似放下警惕,小步挪到室中正要坐下,忽听一声怪异的声响自衣中透出。对上对面那不屑的眼神,郭偕挠挠脸,笑得轻贱:“我……饿了,此处……可有吃食?”
彼者一嗤,不置可否。
郭偕露恼:“将我饿死,汝等更难如愿罢?彼时我大哥……”言未落,便见门被推开,为首那黑衣人复入内。
“此言倒也不差。”来人音色轻慢:“驸马若死了,吾等便连唯一的线索也丢了,如此,岂非不值当?”
“对啊对啊!”郭偕闻之露喜,点头连连。
那人一点额角:“如此,便委屈驸马在此歇一夜,明日吾亲送你去州衙待候汝兄,如何?”
似舒一气,郭偕却又显颓唐:“事到如今,还能容我说不么?只汝既要用我,也须先令我填饱肚腹罢?”
彼者笑:“吃食自不缺,驸马当下随我出去,当还能遇意外之喜呢!”
虽不奢望什么意外之喜,但走不走也由不得他。郭偕撇撇嘴:“带路罢。”
随他回到佛堂,见之令人起开地上的青砖,露出一块木板,继将板拉开,下竟是几级延伸下去的土台阶,内有灯光闪现。
“驸马,请罢。”那人回头作态。
郭偕依言步下台阶,目光向下粗打量,见内是间土坯囚室,长宽皆不过五六步。借着闪烁的灯光,隐见一人蜷在墙角处。
“阿偕?!”才下到台阶底,伴着一声喜呼,墙角之人竟向此冲来。
这声音……郭偕一怔,下一刻便被冲到近前者紧紧抱住。凝眸认清那张脸,郭偕苦涩一哂,百感交集:“阿渺……”
第30章
“阿偕,你怎在此?”一把攥紧他手腕,荀渺乍时的惊喜过后,音色转忧。
抬眸扫了眼头顶,郭偕反手握住他:“阿渺,我是阿俭啊!”看彼者乍怔,手上力道加重:“我今日去州衙寻过你,却听闻你出城了,不想竟是被他们抓来此处!”一顿:“我大哥……你可知他去向?”
“他……你……”荀渺显已迷糊,语无伦次。
又一声怪响自腹中传出,郭偕欲言又止,空出一手揉揉肚腹,抬头:“我说上面的兄台,这份惊喜我已领受,但你方才允下的另一诺可还未兑现呢!如此下去,我可无力气听从你行事。”
头顶一声轻笑:“好说。”
不多时,有人送下一小篮吃食,有鱼有肉,还有一壶酒——看来这干人践诺倒不含糊。
头顶的木板被盖回,狭小的囚室只剩两人。郭偕拉着荀渺坐下,手探进篮中,却被荀渺一把拉住:“小心有诈!”
郭偕轻哂:“你我都这般了,还须劳他费心加害?”
想来也是,释然接过郭偕递上的鸡腿,荀渺慢悠悠啃起来。二人专心吃喝,暂时无话。
饮食罢,郭偕涨几分精神,便拉过荀渺诉苦,道自己如何顶着风雪冒着艰辛来到这北地,如何去到州衙寻人却不见,后又怎般不幸被歹人用计拿到这不见天日处,生死成忧……
或是酒意上头,郭偕一时口无遮拦、喋喋不休。荀渺数回欲插话却无隙,只得悻悻听随,这便罢了,然其人竟还在桌下拉着他手,指尖不停于掌中戳划!荀渺留意到他语间目光不住下示,似要他看桌下,但低头又无所得,自困惑。凝眉苦思片刻,一念乍现,便闭目凝神,将全副心思置于掌中。半晌睁眼,面色讶异:那人反反复复,竟是在他掌中勾画四字——官家何处!沉吟片刻,荀渺摇摇头,反握住他手摊开,食指代笔,一笔一划:不知!
郭偕面色不动,似乎不甚意外,口中继续胡言,手则在荀渺掌中点划。这一回,荀渺迅速默读出那三字:附和我!轻一颔首,表示会意。
郭偕止言,由荀渺将他扶到窄小的木榻边坐下,酒醉般语焉不详:“阿渺,你是如何……被抓到此处?”
荀渺自将白湖酒楼之事大略道来,不过省去了关乎穆昀祈的一应。
郭偕意外:“这般说,你被抓来此处已有半月?则为何州衙竟不知消息,尚说你出城去了?”
荀渺也纳闷:“我也不知,忖来当日白湖酒楼即便没有幸存者,但我事前已向知州禀明去处,从未说过我要出城,此间,莫不是有阴谋?”一斟酌:“亦或,知州以为此事不可宣扬,以免动乱人心,才命下暂作隐瞒?”
郭偕摇头:即便这般,然朝廷命官遇袭失踪,此事且还牵连药人,即便不宜对外披露,也当回禀朝中,除非……是有人授意,且其人之令,连一州之长也不敢违逆!果真如此,这下令的却是何人呢?且目的何在?……
一时无头绪,郭偕便绕过此去,另起话题。
“阿渺,我大哥说……”瞄了眼头顶,郭偕刻意压低声音,但确保上方之人可听清,“我到了兴州,便到州衙寻你,你是官家在此地最信任之人,想你或知他下落。”稍顿,看荀渺茫然,继续:“然你已被关在此半月,我看大哥恐是料错了……”
幡然醒悟,荀渺作惊诧:“什么?你说今上当下在兴州??”恰到好处一顿,又似迷惘:“这……是为甚?官家他……为何要来此?”
郭偕无奈:“我也不知。但大哥先前传书与我,道嘉王要谋反,须速将此情上达天听!他自赶往兴州之余,亦令我同往,实是为防万一,他遇不测……”言至此作忧虑:“也不知他途中遇到何事,竟至下不现身……”
随之叹了气,荀渺道:“我着实不知官家下落,且之前也未收到汝兄消息,你我当下又双双被擒,这可如何是好?”
郭偕凑近他作神秘:“实则我大哥于此有后计,道你若也不知官家下落,便令我白日里前往城中某处酒楼坐候,半日内自有人来寻我,只须他与我看过符牌,我便随他走,他可带我寻到官家。”
荀渺半信半疑:“果真?那人却会知晓官家下落?”
郭偕挠挠头:“我大哥是这般说……但他也说了,须得你与我一道前往,且不可带第三人,否则接应者断不会现身!”
荀渺虽不知他用意何在,但牢记前嘱,仍旧附和:“既是你大哥之言,自有他的道理。”
郭偕点点头,露出个醉酒之人常见的痴傻笑容:“是啊,大哥还叮嘱,此话不可被第三人知晓!而吾等若不幸被嘉王的爪牙抓住,纵死也不可透露内……”言未落,却被迅疾伸来的一手捂住嘴。
“如此,你还说?”抬眸瞄了眼,见木板完好扣在顶上,荀渺似松一气,垂眸呢喃:“这木板厚重,当能隔音……”
郭偕仍旧痴笑,但眸里流露的,是出自真心的赞许。
心照不宣,郭偕不再多话,荀渺也不追问,二人挨着躺下,各自睡去。
不知何时,外间似有嘈杂声传进。荀渺不安,翻身欲坐起,却被一侧伸来的手按下,简短的四字入耳:“静观其变!”听他音色沉稳,悬起的心放下几寸,荀渺依言,闭目静听。
声响越来越近,却似厮杀的动静。一阵闻人声高呼:“起火了!”荀渺一震,再难泰定,跃起冲上台阶,郭偕紧随其后。到了顶端试着一推木板,却纹丝不动,然鼻中已隐约闻到焦糊味,此刻听头顶人声:“吾等是经略安抚司派来擒贼的禁军,荀通判可在此?”
荀渺看身后人点头,仰面高呼:“我在此!汝等脚下有一暗门,将之打开便可救我出去!”
话音才落,便听头顶敲砸之声。郭偕拉荀渺退到安全处。少顷,出口处的木板豁然裂开一大洞,一人跳入内,见到缩在角落的二者,上前坐揖:“荀通判,吾等是邵相公麾下,查到荀通判或被歹人关押在此,遂来相救!”言间狐疑的目光扫过郭偕。
荀渺忙道谢,又向他引荐过郭偕(自以郭俭之名)。却闻彼者道:“外间已起火,此地不宜久留,出外再说罢。”言罢领他二人上到地面,果见外一片火光,好在这佛堂尚未被殃及。
因前门起火,且据闻彼处尚有歹人负隅顽抗,一行人只得自后门出,郭偕与荀渺当下被安置进门外停放的马车中,快速驶离。
暗夜里呼啸的北风伴着辚辚的车声,令人心绪难宁。
手腕忽一热,郭偕由神思中回转,便觉手掌被一手拉着摊开。那人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在上写下一个“偕”字。
未作答,郭偕侧身,将那副羸弱之躯无声纳入怀。两手并用,荀渺似用尽气力回抱,颤抖的身躯渐渐平定。低头将下半张脸埋进他发中,郭偕隐觉脖颈间一股温湿意,心头一紧,喉间微哽。
寒意肃杀,冷夜无头,唯这一方暖意,在生死关头,维系着心头那一星明火,令我知晓,无论来日如何,至此一世,尚是值得。
不知何时,马车驻停。
车帘撩开,周遭依旧暗寂,看来还未入城。
一军士立在车前抱拳:“荀通判容禀,方才得闻急讯,这干歹人已得知今上行踪,明日便要行计刺驾!但吾等至今不知御驾下落,遂冒昧向荀通判一询,这些时日,贼人可有遗落过只言片语指出官家去向?”
“什么?行刺?!”荀渺似惊,“他等竟这般快便寻到官家了?”即作懊恼:“我却丝毫未尝听他等提起……”
“那……回城再说罢。”那人无法,道了句,便放下车帘,马车继续上路。
少顷静默。
郭偕的手复被拉去,掌中落四字:将计就计?
无声苦笑,郭偕合拢掌心,包住那只弱骨纤形的手。
前计虽成,脱身却难!这干人必会紧跟他入城,而他若不依前言径直往那子虚乌有的“酒楼”待候消息,便会露马脚。想来不出意外,现车外骑马连带赶车的六人,至少半数怀揣金丹,即便他破釜沉舟,殊死一搏,然以一敌六,依旧无胜算。但只稍作拖延,事或生变不言,这干人也必起疑心,所谓进退维谷,郭偕一时,还果真难出对策。
一手忽被拉去,身侧人在他掌心缓慢书写。
用心辨别着掌中落下的一笔一划,半晌,郭偕面色忽凝,然不及举动,竟闻彼者开口:“我方才是有所顾虑才未说实话,实则我早便知官家到了兴州,且也能猜知他下落——”
马车似乎慢下些。
荀渺撩帘,拍拍赶车之人,又指向郭偕:“他遇急,且停一停,容他下车片刻。”
稍顿,马步再缓。
“快去罢。”荀渺在坐定不动之人背上推了把。
箭已在弦,机不可失。
郭偕回眸,深邃的目光再看彼者一眼,转身跃出。
不费吹灰之力扭断赶车人的脖子,郭偕一个旋身,将最近处那尚未回神之人踹下马,抽出其人佩剑一剑了结之,翻身上马,眼看余下几人向此合拢来,有人已伸手探进怀中,郭偕不加迟疑,手起剑落,又刺死两人,便策马冲出重围,向远奔去。
身后马蹄声急促,郭偕心无旁骛,全力策马。
“阿偕,我先走一步,禀明官家回来救你!”飘渺的人声随风逐入耳。
马的嘶鸣声、气急败坏的嚷叫声,在后混作一团。但马蹄声却渐小去,终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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