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相在一旁陪德宗围观了全程,看着颇为满意的圣人,还有那畏畏缩缩的果农,最后忍不住笑了。
德宗皇帝拉着明相的手,“公明又哪般高兴,说出来让我也乐乐。”
明相笑吟吟道,“官家,杨大人所言果然不差,这果园注定结不出樱桃……”话落,明相的脸色忽然一黑,“这些明明是梨树!”
农桑课的官员不懂农,治水的官员不懂工,户部官员不懂帐,再碰上这种不懂装懂充内行的,整个帝国就杯具了。县堂老爷不知律法,葫芦僧判葫芦案么?于是,后来有了帝国皇家露松书院,六部细分出三级三十六科,为新进官员上岗突击培训的,后来这一步慢慢演变成为今日的必修,想做官,考学取士只是第一步,不把律政修合格就想去刑部,不修藩外文化就想去礼部外事司?做梦吧。
官员规范如此,那么皇帝呢?
“皇帝要会用人、要有胸襟、要有远见、要能文能武,要会自省……很多很多,都是废话。”石恪直言不讳,让一个刚死了亲爹、两眼一摸黑的愣头青仓促上岗,迎头便跟一群十多年官场老狐狸斗法。天子怎么了?朝上一窝子老狐狸的小手腕阴死你。作为一个生嫩的新皇帝,能把持住,能不昏招连出,石恪就真心给他跪了。人哪,非得是吃了亏,学了教训,重要的是,还得有股子能咸鱼大翻身的霸王之气运,才能压得住气场,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比如先皇。而嘉佑帝,大概就属于另一种:被臣民们好生供起来。内阁需要的是他的形象和印玺,百姓需要他安稳的活着。
“臣从微末小吏做起,我只明白一个道理,你总要动手去做,去试,去犯错,然后在错误中吸取教训……但是,啧啧啧……官家,在成为帝王之前,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能在错误中不断的躬身自省呢?”
嘉佑帝感觉自己膝盖又中了一箭,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干过的那些蠢事……真是不堪回首。只是嘉佑帝还是不太明白石恪的意思,“你是说,给皇儿们一些历练的机会,然后再行选拔?像选官一样?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嘉佑帝很快的否决,“现在无官无权的都已经蠢蠢欲动了,若在给他们施以权柄,你确定不是在培养他们的党羽野心?”
“可以从基础的慢慢来。”石恪咬重了‘基础’二字。
“你的意思是……?”
石恪,“就像给驴子眼前吊上胡萝卜。”
嘉佑帝:好歹你也是考过进士的,敢不敢再粗俗一点?
第38章 姬昭
石恪进一步给了解释之后,嘉佑帝有点悟了。
皇子们,说白了除了有个好爹之外,啥也没有。他们的野心也好,蠢蠢欲动也罢,都是周遭利益链的人,比如外戚,渐渐鼓噪起来的。嘉佑帝不是还没章程吗?石恪的意思就是扔个小目标出去,把他们都给困住。一能让嘉佑帝能借机观察一二;不行的,早早断了他不应该有的野心。行的,就扶马走一程。再来,也是划定个圈,把皇子及其背后的势力圈在里面闹腾。这样就不会给内阁中枢乃至整个朝廷天下造成祸害。
其实,石恪这个想法也是利己主义。这个计划实施下去,好的结局是,一个皇子脱颖而出,大杀四方,成为碾压一切的优秀继承人。或者坏的结局,免不了再一次上演皇室惨剧……不过,冷血的说,阁臣才不在乎皇室死多少人呢,嫡系死完了还有旁支儿呢,他们只需要帝国在,秩序在,天下不乱就好。
这件事的具体操作还需要内阁好好讨论一下,然后嘉佑帝也需要跟儿子们谈谈心,但总归有了章程,嘉佑帝觉得多日来的堵心轻松不少。心情一好了,嘉佑帝看石恪哪哪都顺眼,想赏赐点东西,然后就想到这位肱骨之臣孤身一人,那凄凄凉凉的家,然后就想到他那全家死绝的说辞——反正他是不大信。
“唉,子律,你说说你,想赏你点东西都不知道给什么好。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孤家寡人的过下去?”是感慨,也是试探。
以前石恪不在乎,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小孙孙了!而且,儿子也要长住帝都,不再隐居乡野……你说,他家小鹭子怎么能那么那么可爱呢!好想把孙子抓过来,么么亲上两口。算一算,他都好几个月都没见到孙子了,包括过年。他家阿衡最不是东西,你说你都决定不再隐世,还非得耗着这几个月干嘛?带着儿子给亲爹拜个年不行吗?去温泉庄子也不知道邀请他一下。
石恪思绪一飘,心防就有了漏洞,尤其今天,如果幸运的话,他今天都可以看到孙子的,结果生生被破坏了。想起孙子,就想起上次小鹭子还很惋惜的跟他讲木偶被弄坏了,都没法修……那小脸儿委屈的哟。
“臣听说内务司那边有从横州贡来的玩偶?”
“玩偶?”嘉佑帝一愣,宫里没几个小孩子了,他最小的儿子都十五了。还有两个女儿稍微小一点,但也到了学刺绣插花的年龄,应该不会再玩娃娃了,所以皇帝也记不清,“……好像有吧。”
“如果有,臣倒是不介意官家赏臣几件玩偶。”
“给孩子的?”圣人有点懵。
“呃嗯………………”石恪拉完长音,忽然挑眉一乐,一脸得意劲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去!这是什么情况?嘉佑帝懵了:这老狐狸不是从来不留把柄吗?
“你你你……给朕把话说明白了,你这(~ ̄▽ ̄)~样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以前,陛下曾经金口玉言承诺过,如果我有孩子,我家孩子的婚丧嫁娶,未来的人生之旅,这都是臣的家事,对吧,官家?”
“嗯……啊?”这是石恪第一次透露家事,此举绝非寻常,嘉佑帝甚至有点被惊喜砸懵的眩晕感。
“你的意思是说你有家小,你……”
“臣什么都没说,就是请官家赏几个玩偶吧。”但石恪那表情明显就在说,‘就是你想的那样但有本事就去查反正我不主动交代你问也没用打死我也不说’
嘉佑帝尽管才智平庸,心软重情,当断不断的优柔等诸多缺点,但在为人品格上却有很多闪光之处,比如现在。在石恪什么也没说,所有事情都没有很明朗的前提下,嘉佑帝忽然起身,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飞龙佩剑,放平,先是高举过顶,然后落在胸前,郑重交给石恪,“绝不干涉卿的家事,这是朕的承诺,君无戏言。”
石恪行了大礼,正式接过。十年君臣相得,他了解嘉佑帝,既然他应承了,就不会改变。
“外公……”姬昭终于憋不住,开口了。
定国公捋着胡子笑了,“不错,定力见长。进门到现在,跟我下了两盘棋才忍不住。”
姬昭却没有一点说笑的心思,他不懂,所以他很焦虑,雄山县,那是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听都没听过。
“昭儿,你说实话,那个位置,你想吗?”
“想!”姬昭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
原本大哥在时,他没想过,他认了,大哥大他十八岁,他刚出生,他大哥都开府了,大哥对他不错,对他们一众兄弟都很好,所以他也从来没想过跟大哥争,但现在又是另一回事了。
“昭儿,明白当初我为什么要你去潜港,去跟你小舅舅一起出海练兵么?”
“因为我非长非嫡,没希望……”
“昭儿,”定国公一改之前笑眯眯的慈祥,一张老脸散发着一股杀伐果断又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精的味道,“今天的话我只说一次,你听了,烂到肚子里,能懂几分是几分。”
“昭儿,你出身高贵,你的母族茂盛□□。就算今日我不在了,你舅舅身为帝国海军总长,威名四海,一样能成为你的靠山。论性情操守,文韬武略,你样样出挑,在你一帮兄弟里,你的才华是数一数二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母亲早逝,你年龄渐大,我不能让你在宫中久留,太危险,你懂么?”
“孙儿明白。”姬昭点头,所以他才会十二岁的时候离京投奔舅舅,并没有怨怒之言。跟在海军总长身边学习统领帝国海军,听起来多牛掰啊。可是对于一个皇子来说,那是边陲海防,无根之萍,更像自我放逐。只是帝都环境太过复杂,比起什么虚无缥缈的权势荣耀,姬昭在外公的指点下选择了小处着手,至少抓住点什么实权好处才是真的。事实也证明,这三年的历练很有用。姬昭在帝国海军将士那里留了好名,三年的聚少离多,也让父子之情变得更珍贵了。
“不,很多事,你不知道。”定国公的老狐狸眼睛一眯,“你想想,你母亲的出身才情万中无一,连去世的元后也比不上。你从小聪慧,受尽宠爱。你们娘俩在宫里可以说无人与之争锋,可直到你母亲去世,她都没有被追封为皇后……”
姬昭气息一滞,胸口某个地方刺疼了。
“昭儿,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定国公摇头。
立储,无非就是在长与嫡之间选择。先皇后一生无子,她去世的时候,皇长子都十二三岁了,那个时候如果皇帝续弦,就意味着将产生嫡子,后宫中不乏出身高有资历的,有妊有功有儿子就意味着有机会。还有宫外,各家有女儿的能送进宫争一争的莫不蠢蠢欲动。那阵子朝上朝下是有点波澜诡异的气氛。
嘉佑帝不知道是真的与皇后一往情深,还是性格里那股子怯懦让他逃避,总之,他坚持不肯续弦,断断续续闹了五六年,才渐渐熄了那场风波。不然,争储恐怕二十年前就爆发了。后来姬昭的母亲入宫也是为了其他的政治考量,跟皇帝续弦无关。所以说,自打二十年前,‘立长’就成为大家默认的心照不宣。
姬昭出生时,他的长兄早已成年,姬昭的母亲难道会蠢到把自己稚儿骨肉推出去,与十七岁的皇长子争权夺储?幼子自有幼子的好处,非嫡非长,不用继承家业,不招人眼红,又有他母亲芙蕖夫人护持,从一生下来,姬昭便是他老爹的小心肝小宝贝,无忧无虑,肆意长大。
现在长子继承人没了,姬昭若争当这个继承人,那他必须从心里、从行动上,去承认并接受这条艰辛的路。不成功便成仁,成王败寇的一路走到黑,也许从此以后,他再与幸福无忧无缘。
提到母亲,姬昭心底的某处还是酸楚万分。他父皇对他很好他承认,可作为一个皇子,他更愿意怀疑任何幸福都是短暂的。过往的日子是真的幸福吗?那母亲为什么早早去世了?尽管姬昭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母亲的去世夹带宫廷阴私,但他儿时的无忧无虑,怎知不是母亲用生命为他撑起的天空?父亲的偏爱,又怎知不是另一种暗箭难防?
他要挣脱这些困局,牢牢占据话语主动权,就必须把那个位置拿到手。寄人篱下,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幸福。除了过世的大哥,他也从来没想过对其他哪个兄弟低头。而且,他还想给母亲奉个尊号,他爹不敢给的,他给!
“你大哥去了,你真的做准备了么?”
“外公……”
“别急着下结论。你要仔细的考虑。”定国公眼里闪过精光,“昭儿,你父皇春秋正盛,十年之内,安稳无疑,懂么?”
所以,即使要争,也不要愚蠢的在这个关口当出头鸟,外公就是这个意思吧。一时间,无数念头从脑海中闪过,面对巨大的机缘姬昭几乎很难控制自己不战栗,好半晌,他才吐出胸中憋气,又深深呼了好几息,才慢慢平息翻滚沸腾的血,脸色慢慢平静,眸色越发深沉,十五岁的少年有此定力,定国公老大欣慰。
“外公,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姬昭沉声问。
“去做好一个县令。”
“我会竭尽所能,但我还是不懂。”
说实话,定国公也不懂。但有一点能肯定,姬昭绝对有一争天下的实力。拼学识,拼潜力,拼母族,拼名声……姬昭手中的筹码一点不比他的兄弟们少,还有一点却是其他兄弟拍马也赶不上的,他有一个好母亲。
别看姬昭的亲娘去世十年了,人家 ‘芙蕖夫人’至今依然是上流社会顶级名媛的代名词:有貌有才、有德有贤,出身高贵,性情温柔……是被圣人当年穷追不舍才娶到手的,帝王爱情传为一时佳话,如今佳人已逝,所以更容易被无限拔高,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完美无缺。
什么帝王爱情、穷追不舍都是狗屁,真相是当年定国公不想让女儿进宫,那时节皇帝已人到中年,各种妃子不少,儿女一打。堂堂元帅府的嫡女,随便嫁给谁都不会受委屈,为毛要进宫里做小?生儿子也不嫡不长,这皇帝女婿绝对不是良配。只是军权敏感,姬昭母亲入宫也是政治妥协。
好在嘉佑帝也配合的做出一番姿态,姬昭的母亲入宫就是嫔位,从邵嫔升到邵妃,只用了一个晚上,从邵妃到皇淑妃,只用了三个月。芙蕖夫人是元帅府的嫡女,定国公当年是手握帝国兵权的元帅,芙蕖夫人进宫带着政治考量。要是等美人迟暮,嘉佑帝三分钟热乎劲儿渐渐淡了之后,估计这场童话般的帝王爱情就会露出现实的骨感。可谁也没想到芙蕖夫人死了,死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死在定国公已经放权养老,嘉佑帝正该补偿芙蕖夫人的时候。
娇妻稚儿,神仙眷属,嘉佑帝食髓知味、意犹未尽无法自拔的紧要关头……童话,戛然而止!
芙蕖夫人死了。
皇帝的后院里不知道有多少女子都乐得想放鞭炮庆幸,外朝不知道有多少裙带人家都大呼天助,幸灾乐祸。他们终于有出头之日了!他们却不知道,定国公卸了兵权,芙蕖夫人在帝王心中的地位便超然一份,她这一死,便从此由‘白玫瑰’升华到‘床前明月光’,在嘉佑帝心中,再无人可及。
所以说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你当德妃,贤妃……她们年轻貌美的时候就没有宠冠六宫的辉煌么?可惜,她们活着,因为活着,所以会犯错,只要犯错就会有招帝王算总账的把柄。而死人不同,再大的错,人死如灯灭,人心是会宽容的。人们怀念的永远是她曾经的好。怀念就是一场过滤,越怀念就清澄,越清澄就越值得怀念。
十年下来,皇淑妃成了芙蕖夫人,她的芙蕖宫是最好的,她的诗是最美的,她的孩子最聪慧可人,她住过的地方最有家的感觉,芙蕖夫人就是最完美的妻子,最温柔的母亲……皇帝迈进芙蕖宫的大门就不再是皇帝了,里面住的也不是皇淑妃,而是他的夫人,独一无二的芙蕖夫人。
36/162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