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料珍稀,工艺复杂,方巾的产量每年有数的就那么几张,还要进贡给东洲上国。传说,东洲的丝绢卖去荒漠西北,是与黄金同价,但这方巾子在源产地买卖,竟要比绢还贵一倍,等闲克什米王族都用不起,桑蚕能养殖,那漠西羚羊生活在苦寒绝地,跑跳极快,等闲猎人见都见不到。要不怎么起诨名叫‘半寸金’呢。
东西如此珍稀,便是家中有藏,也常常来自御赐,非老祖宗不用,元慕还真没见过谁家如宁仁侯府这般,任孩童裹来卷去,如此漫不经心。
“还真是个矜贵的宝贝。”元慕低声咕哝,也不知道他感慨人,还是东西。
东西好用,于是就用了。水清浅的处世哲学一向单刀直入,水吟庄山高皇帝远,乡下民生淳朴嘛。如今,京都居,大不易,水清浅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书中的话。元慕今天给他上了一课:三六九等,身份地位什么的,在帝都这里,原来不只是人,连东西也分着高低贵贱。
“想什么呢这是?”元慕看他半晌不言语。
水清浅在反思呢。
之前,为了能不上学,他想过扮文盲,扮官话不通的乡下土蛋儿,扮不学无术的纨绔混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被否定了,然后找到这个扮书童逃学的门路,看来也不保险,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水清浅忽然把手摆了摆,没头没尾的,“不管了,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元慕这一刻福至心灵,他觉得……这小飞天儿……咳咳,他在说逃课么?
“这是棋谱?”水清浅回过神,第一次注意到元慕手里的书简。
“吴图棋经。”
“竹简的?”水清浅小吃一惊,他所知的、买过的、读过的,都是书局里批量的印刷版。
“并且是吴公亲笔手书。”元慕有些骄傲地对着水清浅晃了晃手中竹简,吴图棋经最原始的手稿本,珍藏于太学的天然居书阁,现在握在他的手上。
说不上是不是膜拜心理,水清浅转头看向对面的东厢那些密密麻麻的书柜藏书,之前,打死他也不会信吴公真迹就这样收录在如此平凡的小楼里。那么,除了吴公手书,对面那间屋子,究竟还有多少令人羡慕垂涎的珍稀善本?水清浅忽然有点明白了:所以,这就是太学,帝国最显赫的书院,它的显赫并不仅仅指权势富贵,更因为这里汇聚天下最精英的资源,珍宝无数。不入此门,窥不到终南踪径。
看着水清浅痴痴地看着对面愣神,元慕忽然饶有兴致地提议,“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是吴公最后的珍珑局。”元慕指着墙上那幅大大棋盘说。
元慕带着水清浅到了千机阁,这里是太学传统的弈棋道社团千机社的活动场所。“当年吴公在这里为传道业师,留下了数本经典的棋经棋谱。墙上这一副也是吴公的手笔。”
于水清浅来说,吴公圣手是仅存在书中与历史里的人物,一个作古三百年的大师,留给后人无价财富,他站在圣人生活多年的地方,看着圣人最后的手笔,特别有种神奇的激动。水清浅定了好一会儿心神,才抬头研究墙上的珍珑,第一眼看过,很肯定的说,“我没见过。”
“那是当然。这副局没有流传出去,是唯一的。”元慕也抬头看着墙上的棋局,带着骄傲和膜拜,还有些挫败,“这是吴公最后之作,无解。”
“无人解开?”水清浅很是怀疑。
“反正太学中没有。”元慕说起这个,感情很复杂,“如果流传出去……也许吧。毕竟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众多。谁知道呢。”
但,这一副最终还是没有流传出去,藏在太学,只有特权阶层能接触。也不能说太学敝帚自珍,水清浅似乎能明白那种复杂,是纪念,也是珍惜,还有身为太学生,身为吴公嫡系子弟的骄傲和矜持……不一而足。不过转念,水清浅抛弃了那些复杂的情绪,心神被吸引去了。刚刚冷眼一瞧,他只觉得这局珍珑是个残的,处处是破绽,应该不难解。一旦揪住细节琢磨,又发现破绽可杀,活处可死,步步是死地,就如元慕所说,无解。水清浅不信邪的咬住一点再琢磨,又挖出死机可活,仿佛处处活路,转眼又入死地,一动而发全身。
“奇怪。真奇怪。”
“嗯,”元慕一点也不意外水清浅的反应,事实就是这么回事。“你第一眼看上去,觉得这是一个未完残局。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布局完美,无处下手。再继续看,又像个残局。真要落子破局,又发现无破绽可用。据说,吴公摆局,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等着仆人发现时,他已经作古。所以,也没人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珍珑局。”也许,仅仅是个不完整的废局。
元慕讲完,与水清浅一起静静的站在地上,看着墙上的棋局。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清浅忽然动了,踢掉鞋子,腾腾腾几步跑到榻上,拾起一粒黑子,啪的一声落在一处杀眼。元慕对棋局已经熟烂于心,此刻看着棋盘气势瞬间变化,猛然感触,愣了一愣,便也下履登榻,腾腾腾几步跑到墙边,从棋盒里执白,啪,举子落在另一处。
水清浅看着自己的活眼要被斩,转手曲四脱骨,死又变活;元慕白子断尖,然后黑子立,白打,黑吃……两人你来我往,一替一手,棋局很快纠缠起来。原本一片迷离诡变的珍珑局面,在两人的厮杀中渐渐棋路清晰起来,元慕的白子藏龙卧虎,平静中杀机四伏,水清浅的黑鹰亮翅抵抗顽强。
这一手,元慕的白子落,藏龙显真身,眼见再一步便是飞龙在天,全局盘活,轮水清浅执黑,他不顾自己被逼得中盘气危,反而直入对方阵中,啪,一子点在龙尾虎脊,酝酿许久的杀招一出,生生斩断了元慕渐成的龙腾虎跃之势,一举翻盘。
元慕面色净肃,盯着棋盘思考良久,最终深深吐一口气,“我输了。”
尽管棋面看起来依然胶着热闹,很是一派轰轰烈烈的战事正酣,但是元慕知道大势已去,两人已然交手许久,水清浅布局缜密,步步危机,俨然让元慕打起十二分精神,可依然不知不觉中让对方在自己局中埋下杀眼,一举翻盘,这样的对手是不会随意犯下致命失误的。所以即使继续下去,元慕也无非是死缠烂打,垂死挣扎,那也太没气度了。
也许元慕心里该有那么点点不甘,不过,比起那点点嫉妒之心,他感到更多的是神奇和惊叹:这就是真实的、神秘的、传说中的飞天儿么?
那只传说级的小飞天儿却长长出一口气,累得一屁股坐下来,赞赏元慕,“你可真厉害。”
元慕也累,但他依然站在那里,看着墙上棋局久久回味,回想刚刚强攻智取的厮杀,回味珍珑的布局巧妙,在所有所有这些感慨之后,他忽然意识到:“我们,我们把珍珑破了……”元慕喃喃,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破了珍珑局,意味着他们这一盘厮杀会永远地记录在太学历史上,流传千古。一个不经意的逃课的上午,一个无关紧要的意外拜访,甚至他只是出于某种炫耀的心理带水清浅来参观这儿,这只小飞天儿甚至是第一次看到这局珍珑。元慕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你,你怎么做到的?”元慕回头,没见到人,一低头,只见刚刚还奸猾狡诈、杀气爆棚的小飞天儿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像只亮肚皮的猫儿。
水清浅一挥手,很肯定的,“凭感觉。”
“什么?”
水清浅扭了扭,指着几处,“这里不行,这里活路转死,这,这,还有那眼……我都算过了,不好用的。所以,”摊摊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就全凭感觉摸一个咯。”
元慕:幻灭感是肿么回事……
入夜时分,
“……后来元三公子带着水公子去了千机阁,他们在那破了吴公珍珑局。分别的时候,瞧着俩人有说有笑的……”一位赭衣武士正在汇报。
嘉佑帝听到这里,抬抬眉毛,好兆头呢。那小东西难搞得很,强按牛头喝水肯定不行。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么。嘉佑帝就不信偌大太学找不到合他眼缘的,果不其然,竟跟元家的孩子碰上了,元慕的家世品貌才学是一等一的好,在圣人心里都是挂过号的。
“其他方面的动静呢?”
“回官家,是有些怪话流传,不过,除了元府的三公子,水公子没与旁的人交集。”在侍卫长大人看来,那只小飞天儿心眼儿可多了,并不像什么人都能亲近去的。“至于别的,还暂时没有迹象。”
嘉佑帝闻言,觉得安慰了,至于是什么人,传了什么话,总归就是那些酸话,总归也逃不出有数的几家。“你让下面的人都警醒着些。他那亲爷爷不着调,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尤其是安全。”
“是。”
比起皇宫里威压肃穆的气氛,元慕家中就显得活泼多了,大侍女一边备汤婆子,一边语气轻快,“三爷这是风寒好了呢,大半天都没听到一声咳嗽,可算宽了太太,老太太的心。”
“咱们三爷是文曲星下凡,一见书本,便包治百病的。”澄夏手脚轻快地给元慕松散了头发。
元慕坐在那儿等着侍女给蓖头发,回想白天的一幕幕,有水清浅,有珍珑局,心情也挺不错。“我早该不听你们的,整日闷在屋里,没病也憋出病了,我若早一日去学里逛逛,没准儿病早一日就好了。”
“三爷这话可不厚道。”立夏铺床,笑着说,“奴婢听说,想风寒见好,需把病气过给别人,过去了,自己就好了。今天爷在学里头,可是把病气过给别人了?”
“哪来的乱七八糟说法?”元慕想起水清浅,看得出来那只小飞天儿被家里宝贝着呢。还有那盘棋,元慕没想到水清浅事后竟然会要求他保密。共同拥有一个小秘密,这感觉……还真不坏。
那只小飞天儿挺好相处的,一点不像传闻那样。
“呵呵,一只难搞的小飞天儿?”
同时,石府。
“啊啾——”水清浅揉揉鼻子,若有所思,然后提笔回信道,“我觉得我病了,这不是个坏消息,你知道么,听说明河已经上冻了,我今年还没坐过冰车呢……”
水清浅趴在桌边絮絮叨叨的写回信,讲爹妈有多狠心,天不亮就要逼他上学,描述课堂多像多像小黑屋,好不容易前天下了一场大雪,有很多地方他都想去,最近办年货高峰,六坊四市,很大很热闹……
在水清浅的左手边,放着一只掀盖的花梨木匣子,里面有讨吉利的金银锞子,有象征平安如意的玉器,就是标准的过年走礼,最近水清浅收到不少这类的东西。只是这个匣子除了这些,另有点小玩意,比如绿翡翠雕琢的叶子哨,拇指大的铁蟋蟀,三套象牙镂空香球……花梨木匣子下压着一张名笺,上面的字体俊逸有力,露出来的半张笺里,祝福鹭子在新的一年平安快乐,健康如意,署名是简单的‘阿昭’二字,没有姓氏。
某人深更半夜不睡,抱着玩具稀罕来稀罕去,点灯熬油的写长篇回信,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几乎全上流社会的人都知道那只小飞天儿病了,不是如某人所愿‘借口不去上学,趁机可以跑出去玩’的那种病,倒霉孩子出水痘了。
第54章 上元宴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调过来照顾鹭子的屋子吗,我能用的人有得是。”
赵大壮家的脊梁都快被汗湿透了,嘴里也苦苦的,她真的不知道。小孩起水痘也算平常吧,但主家若真的计较起来,他们这些伺候的免不得被拎出来挨板子。又有侯爷和夫人初来乍到,这杀威棒恐怕真的要落在自己身上了。
“你在这府里多少年了?”
“回夫人,有十二年了。”
“那几乎就是老爷刚启了官职的时候。你一直做针线,老爷任职五六品时,你的手艺合用,如今老爷是当朝二品,你觉得你的手艺还合用么?”水夫人一点不客气。
赵大壮家的瞬时涨红了脸,唯唯诺诺的,“夫人,夫人教训的是。奴婢,奴婢是技艺太差,配配不上……”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结巴颤抖。
“可我依然选择你去照顾鹭子的衣裳针线。知道为什么?”水夫人忽然峰回路转,“因为你可靠。”
赵大壮家的猛地吃惊抬头,心里又惊又怕又喜又患得患失,脸上的肌肉都止不住的哆嗦。
“衣裳是贴身的东西,跟入口的东西一样,都很重要,府里人手不够,注定要有新采买的入府,可我必须保证有些重要的事情交给能让我放心的人去操持,你明白么?”
“夫,夫人,我我我……”
“现在告诉我,把鹭子的衣裳配饰一应屋内摆设交给你,你能让我放心么?”
“能,我能!夫人夫人放心,奴婢必定把少爷照顾得好好的。”赵大壮家的没有一张巧嘴,抹着眼泪磕头却见真诚。
“你只要盯紧他的衣物就行了。”水夫人点点头,“鹭子这一批的衣服被褥全要浆洗,在水痘退下之前,他换下来的衣服都要滚水煮过。这个我要你亲自去看着。天气晴好的时候,被褥要暴晒。日后,他的外裳会包给锦织坊做,内衣则由你准备。但不管外裳还是内衣,上身之前必须经过高温熨烫。现在柜子里的衣裳……”水夫人林林总总的交代儿子的生活起居,赵大壮家的在下面认认真真的听着,记在心里。俩人正在这里忙着,就听水清浅的声音由远及近,
“本大侠是不会屈服的。”
“给我老实点。”这是宁仁侯的声音。
“华山之巅会留下本大侠永远不屈的灵魂……”
“不屈?真新鲜,你有什么好不屈的,一个绿林强盗,抓住了就打五十大板。”
“侠盗!是侠盗!劫富济贫的……”
“嗬,迟了,你现在是官府阶下囚。去书房给老爷我写大字去……”
然后水夫人就看到儿子的手和胳膊被捆了个结实,被他爹一路拎着经过前厅门口。水清浅最初的热烧退了之后,又开始活蹦乱跳,完全没一副病人该有的样儿。只是疱疹起痒,家长们怕孩子伸手乱抓,一贯要把手捆在身体两侧,谁家孩子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偏偏这么点事也能被他家鹭子抓住演上一阵子。
49/162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