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犹豫着,内中忽然传来萧鹤炎的声音:“白石来了?正好,为父有话对你说。”
萧白石应了一声,听对方语气严肃不似要闲话家常,大约和应长风并无干系,遂入内去。他先对萧鹤炎行礼,然后再坐,关切道:“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你方才在窗外偷听?”萧鹤炎见他一愣后也不隐瞒,微微笑了,“好孩子,为父最欣赏你的地方便是你平素不会撒谎。听了多少?”
萧白石道:“我来得突然,只听见师兄最后几句,父亲说到封山符……其余的,就再不知道了。”他观察萧鹤炎神色并无异样,思及闭关前那番意味深长的对话,不禁问道,“父亲,那岳辟川当真不肯放过我们吗?”
萧鹤炎道:“看似光风霁月,实则小肚鸡肠,他那人我太清楚了,不必理他。”
“父亲的封山符我是信得过的。”萧白石知他不肯对自己透露太多,道,“既然如此,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再开口便是。”
萧鹤炎轻笑一声,对这句话不予置评。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半晌沉默后,萧白石看清了他桌案上那张展开卷轴的内容:那是一幅画,笔触细腻,只是倒着的角度看不清画的什么,一只花豹蛰伏,弓着背,周遭花团锦簇,绿野如茵,而它的背上坐着一个人。
萧白石一时有些移不开视线,这感觉像隐约引起了他的共鸣。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眼眶发热,几乎快要落泪。
“父亲……”他不受控制地开口,“那是谁?”
萧鹤炎应声抬起头,被萧白石的异状弄得怔忪片刻,慌张地遮上了卷轴。
于是那股奇怪的感觉也随之消失,来得突然也去得诡异,甚至都来不及细细感知到底怎么一回事。萧白石捂着心口还没回过神,抬手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恍惚地看向萧鹤炎,对方神情复杂,紧皱着眉。
“是我疏忽了。”萧鹤炎轻声道,伸手顺过萧白石的头顶,“本来想再过些日子告诉你,哪知……不该让你看见那幅画。”
萧白石突然有种预感,这和此前应长风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有关。
萧鹤炎紧接着道:“那画上是你的爹爹。”
“我……”
“但你不能看,他的内丹碎片引起互相感应后你会难受。算来也是我不对……当初留下他的残魂入画,痴心妄想自己修为精进,终归能够使画中人重新活过来,险险入魔,只得放弃此道。”萧鹤炎露出一个苦笑,仿佛自言自语,“可惜见不到人,便会一直想,直到我看见应长风……”
萧白石试探道:“他们都说,父亲喜欢上应长风是因为他长得像——”
“谁告诉你的?”萧鹤炎神色一凛,随后又懊恼地点了点头,“这是事实,我也不怕别人知道。确实太像,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不相干的人长得如此像,我鬼迷心窍,得不到兴许会发疯!”
可萧白石现在的注意力已完全不在对应长风的剖白上了,他满心满眼都是那幅画的残影,失声道:“内丹……我的身体里……那我、我……”
一句话唤回了萧鹤炎的理智,他看向萧白石,无言片刻道:
“抱歉,这就是我一直瞒着你的真相。”
那是近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
彼时萧鹤炎的道侣辛夷山君突然身亡,他过分伤悲,竟枉顾人伦纲常,执意将对方尸身保存在翠微山腹。
一叶浮萍的灵气供养,几十年后尸身不腐观之如同沉睡。而萧鹤炎因此事横生心魔,修为久无长进。他离开故地四海游历,寻找使死人复生的方法,终究一无所获,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昔日二人隐居的翠微山。
离去时花红柳绿美不胜收,归来后荒芜遍野,杂草丛生。
萧鹤炎没用法术,不倚靠灵力,自己耗费三个月时间让翠微山焕然一新。他守着辛夷的尸身,做了个荒唐的决定。
辛夷生前灵力强大,修为上佳,与他一样在灵识中结出金丹。道者的内丹可遇不可求,民间甚至传闻服用能够长生不老。萧鹤炎百般无奈、几近崩溃中,剖开灵识,取出了辛夷的内丹。
因为死去多时,内丹上的灵力微弱,在离开身体的瞬间便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碎片。萧鹤炎只来得及保留两枚,其余的随尸身一起即刻灰飞烟灭。
他再受重创,悔恨之余急火攻心,当下呕血在地,大病了一场。
只是这场病后,萧鹤炎却突然想通了。
他不再执着于让辛夷复生,于翠微山的一叶浮萍中闭关整整二十年后大彻大悟,选择改换门庭,自己开宗立派了。
那两片内丹碎片被萧鹤炎封印,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一百年前,他阅遍天下奇书找到了解决方法,再加上功体大成,修为足够支撑野心,开始着手自己的布置。
他要留下辛夷和自己的血脉。
萧鹤炎将一叶浮萍最深处聚集的灵气顺利地混入辛夷的内丹碎片,再以自身血液与修为温养,三年后,竟真的用这种另类方式“孕育”出一个活体。
那是他和辛夷的孩子。
萧鹤炎欣喜若狂。
从只有一点生命迹象到呱呱坠地,又过了许久。他终于听见婴孩啼哭的那一刻彻底落泪,而这翠微山上,随着小生命的到来,萧鹤炎那数次将他折磨得濒临疯溃的心魔也被他自己镇压回了深处。
但辛夷内丹到底只是碎片,灵力又聊胜于无,那个孩子虽活了下来却并没有长成萧鹤炎期待中的模样。他谁也不像,自己选了鼻子眼睛,生出一副无忧无虑的好皮囊。
幼时除了刚刚得到灵识的时候大哭,他再也没流过泪。
“那就是你,白石。”萧鹤炎在对方的不可思议中平静道,“所以你一出生便有灵力为继,自小在修道上天赋异禀。”
“……父亲,太疯狂了!”萧白石激动地站起来。
预想到了他会这么说,萧鹤炎将卷轴放回身后架子上,背对着萧白石道:“事实如此,原谅为父一时自私。”
萧白石摇摇头,听他又道:“冬日初三是你的百岁生辰,届时,我有东西要给你。”
可萧白石再听不下去任何话了,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说:
补充:石头不是怀胎十月出来的“人”,是爹地用灵力内丹碎片和血肉三者结合养出来的一个小怪物,和人没有太大区别,不会影响后面的剧情,只是太单纯+天分高+不爱哭。
修仙世界没有客观科学(′?ω?`)
第8章 吃口桃子
萧白石想过自己或许不是萧鹤炎亲生,但哪知真相却让他这般啼笑皆非。
他不知这到底算什么,他来得简直不清不白!是了、是了,辛夷山君若当真灵力强大,他那自以为娘胎里带来的“天赋异禀”不过继承了对方一缕缥缈的内丹碎片中的修为,再加上夺取萧鹤炎的骨血……
没有阴阳调和,十月怀胎,那他还是“人”吗?
旁人或许听了觉得他不知好歹,甫一出生便身负两位大能的修为传承,不必三伏三九地勤修苦练,得了便宜还卖乖,在此处纠结来历。但萧白石就是想不通,他宁可不要这奇怪的出身,宁可萧鹤炎说他是自己随处捡来的,也好过这畸形的“出生”。
灵力维系灵识,骨血养出骨肉,他是个什么东西?
萧白石突然绝望地想:你费尽心思造出我之前,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这么来到世界上?——萧鹤炎大约不会去思考的,他从来不知如何设身处地。
他的父亲是世上最偏执的人,萧白石早该明白。
萧鹤炎告诉他这些,就想让他早些认命。
可心宽如萧白石此刻也有点无法说服自己了,他很想找个人倾诉,惊觉这偌大翠微山,他竟然一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而那些鸟兽,现在又有什么用?
应长风的名字在心里一闪而过,又被萧白石飞快地否决。
他坐在瀑布之下,仰头看向兰渚佳期的方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可怜。
接着几天都没休息好,萧白石努力去接受依旧徒劳无功。他绝望地发现除非是说给别人听了,再被安慰几句,否则走不出“我是个怪物”的逻辑死胡同。
他的一百岁生辰便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中悄然而至。
但萧白石并无想象中的激动。
萧鹤炎极少为他庆祝生辰,一来修道之人不讲求索取俗礼,二来对他们而言时间是最不稀奇的东西。修道者入了凝神期,百年时光也如同弹指一挥间,若动辄纪念生辰,那就不必再去关心别的事情了。
因而当听说今年萧鹤炎有所作为时,萧白石先是呆愣,随后苦笑。
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兴许会将一切都归结于父亲宠他,可现在他只觉得无奈。
萧鹤炎应当明白他的想法,把准备召集所有弟子一同看金色花雨的安排变了,他开了茶宴,叫来应长风作陪。
踏入空山朝暮看见坐在萧鹤炎左手边那抹白衣,萧白石险险不会走路。他与应长风的视线短暂地碰了一下,对方不闪不避,朝他略一颔首算作行礼。
萧白石顿时更不是滋味,坐下便道:“父亲何必忙这些琐事?”
“我的孩儿历经百年,修为有成,怎么能算琐事?”萧鹤炎亲自替他斟茶,言语间笑意晏晏,“若是常人家中二十岁就加冠成人,白石,有些话仍然希望你明白。”
萧白石勉强一笑:“我明白的。”
他像突然被拷上了枷锁,萧白石面对父亲,前所未有的无措。
目光微微避开了萧鹤炎时,萧白石听应长风道:“难得一聚,也别多想了。”
应长风的语气如春水化冻裂开的冰面,虽然听着冷漠,却并不像以前那样疏离了,萧白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不错,咱们就当今日是一起喝喝茶,谈谈天。”萧鹤炎接口道,“四下都是和你玩得好的同门,一会儿为父说完事便走了,留你们少年人去疯——我准备了几坛琼花酿,今日准破戒!”
此言一出,以谢雨霖为首的弟子们放肆欢笑,“多谢师尊”之语不绝于耳。
萧白石总算也轻松了一些。
他隔着一条长桌看向应长风,对方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拿起青瓷茶杯仔细端详。那淡青的颜色就像他穿过的衣裳,与他更是相称极了。
在父亲面前萧白石没敢一直盯着他看,只偶尔匆忙瞥一眼。
似乎知道他的行为,但应长风极为放任,鸦羽般的眼睫偶尔翕动,那目光便随之闪烁,不知在看向哪里。他自来了翠微山后第一次与萧鹤炎同席而坐,两人之间离得极近,应长风也没有要故意隔阂,可就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并不像传闻中道侣该有的样子,连一向百无禁忌的谢雨霖都不开玩笑了。
茶会起先无酒,在座的除了应长风又都是已经开始辟谷、或辟谷多年的道者,只给他准备了些山间瓜果暂时填嘴。
“来,白石。”萧鹤炎朝他招招手。
萧白石不明就里地坐在萧鹤炎身后的位置,还没问什么,那人从袖间摸出一样物事递过来。他接过一看,却是个锁的模样,上面刻有祥云莲花,用一条细细的金链吊了起来。
“父亲,这是您新做的法器吗?”萧白石拿起来透过阳光,没有发现任何灵力的痕迹,就是普普通通的锁。
萧鹤炎失笑:“不,这是民间的长命锁,用以给家中新生孩儿祈福的。”
他听了这话后,起先那些由于身世而来的迷雾与烦扰淡去一些。紧紧地握住那把锁,萧白石心说:尽管不与常人一样,却也待我没有任何分别,我既是他骨血所养,他当然是我的父亲。
其余人正各说各话,无人在意这边的交谈,萧白石道:“那天……我只是一时脑热,您只是告诉我而已,没有……没有别的意思。”
“好孩子。”萧鹤炎难得顺过他的头发,温声道,“为父对你的期待不多,只要你能知足常乐就好。不论如何,为父始终对你的心如初;你是我的孩子,这件事也从不因为任何而改变。”
那些罅隙仿佛就这么悄无声息被填满,萧白石“嗯”了一声。
萧鹤炎道:“此物在今天送你,是想告诉白石你在父亲这里永远是个孩子,随心而为,不必顾虑俗世纷扰。贴身带好它,从此什么就不用怕了。”
这些话萧白石从未听他说起过,这时有了此前的告知再听,又是别的滋味。那些委屈、苦恼和怨恨仿佛突然再也没有了。
他感激这句“如初”和“随心而为”。
萧白石眼圈微红,但他到底没落泪,只顺势将头埋到萧鹤炎肩膀,再开口,却喊了一声爹。
“得了。”萧鹤炎让他坐直,“你少时都不爱哭,现在怎么还越长越回去了?日后练功修习不可懈怠,男儿立天地,终归要对得起自己才对。”
萧白石道:“一定。”
氛围温情而柔和,父子二人又说了几句家常后,萧鹤炎起身离开,遁去了空山朝暮后山深处。
因为他的离开空出了位置,应长风却没有走。
其他弟子已经由谢雨霖张罗着去开那几坛琼花酿,萧鹤炎的私酿是由翠微山上的百种繁花入酒,再以清泉为引足足五十年方成,平时轻易喝不到。本就没有断情断念的青年们得了放纵的机会,非得一醉方休。
他们吵吵闹闹,衬得茶桌边安静非常。
萧白石收好了那把锁,看应长风一眼后大胆道:“公子不……不回去吗?”
“天色尚早。”应长风对他温和,话语中也透出十足的耐心,字数不多却足够让萧白石越发得寸进尺。
他默不作声地往应长风那边挨,见他没有躲避之意又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应长风道:“是喜事,解了禁来走走也可以。”
萧白石热切地望着他,总觉得什么心里话都能说出来:“那,你知道今天是我生辰了。公子论起来……也算半个长辈,有礼物给我吗?”
5/57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