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起来还挂着一团孩气显得青涩,此时萧白石神色端正、目光温柔,那双桃花眼中绯色氤氲,似醉非醉,反而不同往日。应长风不露声色地偏过头,像听了他的撒娇,研究过桌上摆的一堆东西后捡了个桃。
他往萧白石眼前一递:“喏,送你了。”
没料到应长风真能有所动作,萧白石心间一软,眉梢眼角都流淌出了盈盈笑意。他接过去道:“我又不吃东西,你好敷衍啊!”
“就吃一口没关系的。”应长风道,竟有几分跳脱。
萧白石当真咬了一口,桃子果肉脆而清甜,齿颊留香。道者尽管辟谷,但食与色二字却不能轻易抛诸红尘外,他此时吃了点,口腹之欲莫名得到极大的满足。
应长风问:“甜么?”
萧白石点头,还没回答,那个桃子又被应长风蓦地夺了回去。他诧异地“哎”了一声,听应长风煞有介事道:“辟谷后还是少破戒,我代你受过吧。”
言罢举到唇边,恰巧咬在了那小块的残缺旁边。
就好像他与应长风隔着桃子吻了一下。
清风过处,阳光愈发炫目,而山后的浓雾也即将散去。应长风远眺片刻,又对上萧白石的视线,他弯了弯眼角,是个不怎么明显的笑容。
“五日后想去你住处,有空吗?”
正饮茶的萧白石听得真切,一口水呛在喉咙。
第9章 长风吹月
萧白石的居所与翠微山中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在云巅之上。
这处隐蔽非常,说是住所,不如将其比作一个秘密基地。萧白石少时不知它的奥妙,非得缠着萧鹤炎同意自己搬来,萧鹤炎溺爱他,没过多久便同意了,又为他加上封印护持萧白石的安全。
群山以上有层云,层云深处,一处仙境才逐渐从结界中显露。这处在翠微山风满楼后面,位置更高,平时道行尚浅的人根本不能察觉,名为“云中迹”。
应长风要在此处见他,萧白石恨不能也能一夜之间用千级云梯、万丈红毯为应长风铺出来路。但他修为不够,短暂时间内造不出这么复杂的工事,兴师动众也怕萧鹤炎多想,兴奋之下依约早早来到了风满楼等候。
五日前,应长风那话说出来后,萧白石心跳都快骤停。
他呛了个死去活来,差点引起了那边抢酒喝的人们注意。萧白石随手拿袖子擦着桌上、身上的茶渍,慌乱地躲开了应长风的询问:“我……我真是太不小心了……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就这样吧!”
若被别人听见再捅去萧鹤炎那儿,短短几个字还不知惹出多大的风浪。萧白石刚在内心检讨过自己,不能对不起父亲,应长风就给他来了致命一击。
他的确喜欢应长风,可他能全不顾萧鹤炎的身份吗?
萧白石还没能忘形到这个地步。
可惜应长风不知是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还是听懂了依旧执着,顿了顿道:“不打紧,只是想问你有没有空,届时可在居所等我。”
萧白石看向他,那人面沉如水,仿佛只平淡地阐述了一句花开花落。他一抿唇,委婉地拒绝道:“你我私下见面……还是不要吧,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了?”
“是正经事自然光明磊落,何必怕别人闲话?”应长风理所当然道。
萧白石暗想:你倒当得上光明磊落四字,可我却万万不敢认的。这话对应长风解释不通,他只得一直沉默以对。
片刻,应长风好似终于没耐心了,他过去傲气惯了,能等这一时半会儿已是十足的低声下气。见萧白石依旧不说好也不干脆拒绝,应长风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了萧白石一眼:“五天后午时三刻用过饭,我去寻你。若你不想见我,别来就是了。”
嘴上说着不好相见,可事实却是萧白石已经在云中迹山口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叼了根不知名的青草坐在树枝上,两条长腿无聊地晃荡。眼看时分将过,连半个人影也见不着,萧白石泄气地想:他果然是耍我。
红雀不知从何处飞出来落在萧白石肩膀鸣叫一声,他忍俊不禁,伸手逗弄着它头顶绒毛,叹道:“我又被骗啦。”
红雀扇动翅膀,急不可耐地啄了他一口。
萧白石吃痛,刚要反问它为何如此,周身的风却突然变了。他感官敏锐,本能地扭过头去,只见山道尽头,一身白衣正拾级而上。
应长风走得格外慢,两三步便停一停不知道什么原因。萧白石掐了个手诀,念一行隐匿咒藏去了身形。他没有动,在树梢见应长风保持着蜗牛般的速度一直走到了云中迹的入口,可这处隐在结界后,应长风找不到。
他没见到人和其余的痕迹,但也没有要在四下找萧白石的意思,两手空空站定。
树梢微动,萧白石现了身一跃而下正好落到他的身后。应长风回头还未开口,萧白石叉腰道:“喂!说好的午时三刻,你迟到了。”
应长风眉梢微挑,指了指头顶的方向让他看。
此时旭日凌空,正好三刻。
因为武脉被废无法御风而上,应长风仰望被结界包裹的云中迹始终不语。
在翠微山,数云中迹到风满楼这一片他最熟悉,此时又没有旁人看着,萧白石自在得多了。他绕着应长风走了一圈,突然打趣道:“长风公子,你要去我的住处,但现在这样子也上去不了,怎么办?”
应长风不动声色地抬眼道:“你本门心法已练至六重,带我上去不是问题吧?可连说两句话便没胆子,恐怕此事难为你了。”
闻言,萧白石颇不服气:“谁、谁说我没胆子……”
竟就要伸手去搂过应长风,但对方往后退了一步,片叶不沾身似的躲开了。那脚步轻盈灵动,萧白石眉头微皱,突然奇怪地想:
他不是没有修为了吗?怎么这几步如此快?
当今天下除却那些歪门邪道的套路,剩下的道者炼丹画符,大部分性情温和一心求道,轻易不动手,到了除魔卫道的时候也不会冲在最前面。有句话说得好,天塌下来剑修们先顶着。
常言道,一剑能当百万兵,强力的剑修过了凝神期,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完全能以一敌百不落分毫下风。应长风便是其中佼佼者。
而武学唯快不破,他早年师从离火剑门的家学,剑法更是将这一字贯彻到了极致。当年与他对剑的归一笑输了半招后仰天长叹愧不如人,后来又评价应长风的剑“实在是太快”,可说得了离火剑门与东暝观的真传,说疾风骤雨也不为过。
剑很快,身法想必也十分迅捷……
萧白石想将某个诡异的念头甩出脑海,却放不下好奇,试探道:“你刚才这两步,我都要以为你其实一点事也没有了。”
应长风淡淡道:“练过千百遍自然成了习惯。”
两人又僵持片刻,萧白石仰头看了一眼云中迹的位置,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没法抱着……带着他上去了,问道:“此处也没人,你寻我有什么事便直接说吧。”
“我想找一个地方。”应长风道。
“嗯?”
“翠微山上是不是有个藏经洞?我听说那处存有红尘道所有古往今来的典籍。”应长风见萧白石面露诧异,又解释道,“在东暝观时,我于藏书楼中参透了离火剑门至高武学,修为得以大进。翠微山若也有,便想去见识一番。”
萧白石不上当,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有藏经洞?”
“你父亲告诉我的。”应长风猜到萧白石所想,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果你知道那处怎么进入……我不想让他带我去。”
但却希望我带你去吗?
这问句在萧白石唇齿间徘徊一遭,他面色如常,内心却风起云涌地想应长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有这么熟悉?为什么宁可拜托自己也不去问父亲,分明父亲告诉了他藏经洞的存在,以现在应长风毫无威胁力的地位,他就算想进去看一眼、借几本书,萧鹤炎不可能不同意的——藏经洞里压根儿没有禁书秘籍。
“你去找父亲吧”几个字整整齐齐地堵在了他的喉咙口,萧白石对上应长风的目光,脸颊不可避免开始发热。
他伸手搓了一把脸,念了三遍“美色误人”,别扭道:“我是知道……也可以带你去。但可不能白干活,你给我什么好处?”
应长风愣怔片刻,道:“我没有可以给你的东西。”
一句话把他堵了个够呛,萧白石道:“那就大家都别去了。”
应长风不料他竟有耍无赖的时候,换作别人恐怕就此作罢,但他在这事上有着超乎想象的执着。萧白石眼见他眉头微蹙认真思索,也许真的开始盘算在兰渚佳期留了多少家当,而其中能用来换进一次藏经洞的又有多少。
萧白石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应长风了,眼前这人分明倨傲清高,此刻却全看不出从前有多锋利,反而……有点可爱。
良久,红雀在萧白石肩膀上不耐烦地蹦跳,又绕着应长风飞了一圈。它看中应长风的头发,正要去扯,应长风突然有了动作。
他在萧白石的注视中解了腰间的玉笛:“就这个吧。”
“什么?”
“身无长物,其他都是拜你父亲所赐,只有它算得上是我自己的东西。”应长风端正了眉眼,“不是问能给什么?这个,送你了。”
那是“吹月”。
萧白石知道,它和远山黛一样是对方的标识。
应长风从远海到中原时便一直随身携带这只短笛,所用材质是深海底罕见的玉石,玉色纯而质地轻薄,制成短笛后其音色与上好竹笛无异。
但没人听过应长风的笛声,萧白石心念一动。
“我不要你的笛子。”萧白石道,“我要你,为我吹奏一曲。”
第10章 红尘之道
所有以貌取人的看客都会以为应长风的笛与他的人一般,兴许也冷清清的。又有人大言不惭地猜测,应长风这么正经的人为何随身带笛子,难不成能吹笛时变了副模样,眉梢都有艳色么?
应长风生得太美,以至于别的都成了点缀,哪怕吹得不好,也总会有人捧场。
萧白石也曾这么以为,直到那一截如鹤唳青山的旋律响起。
他见白玉楼高,光满琼台,九万里月光倾洒,银河流出碧天来。又是云动江海,山河入杯酒,无边残照中歌尽逍遥。苍天遥遥,沧海迢迢,既有雨雪深,亦有星河落,到最微弱处更似南雁远去,从此再难觅见踪迹了。
一曲终了,萧白石还久久不肯回过神。
应长风奏的是天地苍茫,是日月之行与繁星如众生,没有一丝风花雪月的痕迹,仍让他情不自禁沉溺其中。
他半晌没说话,直到应长风收起吹月平静道:“结束了。”
“曲子叫什么名字?”萧白石急不可耐地问道,他还在被那音律中传来的绝美意象而震撼,心道也会有个灿烂而广阔的名字。
应长风却道:“没有。这是我入道炼气的第一夜在海边独坐,听涛声后偶得的片段。”
萧白石异想天开道:“不如便叫‘观沧海’吧,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我听着都像置身海滩,夜色正浓,星辰与大海交相辉映。”
他自己说得兴奋,恨不能将所有的感悟都倾倒出来洋洋洒洒地写上那么几百几千个字,再捧到应长风面前,问他一句“我说得对不对”。又类比了一大堆,萧白石突然意识到身边的人好像太安静,猝不及防闭了嘴。
看向旁边,萧白石挠了挠侧脸:“我……嗯,我太激动了。”
应长风仍是波澜不惊的神情,萧白石看着他,分明没什么变化,他却觉得应长风的眼神温柔了些。这念头让他好笑,应长风何时与柔情沾过边?
身侧的人听完他的“道歉”,想了想道:“你所能感悟的比我更多。”
“因为我没见过海,只在诗文中做梦,梦里天马行空的。”萧白石道,有些向往地叹了口气,“自小没离开过翠微山,每次师兄师姐们从外界回来我就爱缠着他们要听故事,现在翠微山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看看。”
他边说边随便坐在了一块石头上,身侧花香鸟鸣,绿树成荫,背后云遮雾绕里隐约显出仙岛轮廓,已经不知是多少人向往的地方了。
可面前尚且年轻的修道者愁眉苦脸,只想去俗世里走一遭。
这就是红尘的道吗?
应长风不懂,他沉默了许久,连萧白石都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突兀道:“夜晚,海上生明月,银辉就能如同日光一样照出礁石的影子。”
“什么?”
应长风没理会这句话,继续道:“如若没有月亮,繁星就更灿烂了,像整座银河落入海面,一时间天上水里都是波光粼粼的一片,水天相接,分不清哪里才是它们的边界。我在那儿一坐就是整夜,却半点不觉枯燥。”
萧白石已经无暇顾及他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了:“那、众人入道总有契机,你是不是也在哪天晚上看月亮的时候就入道了?”
应长风摇头:“不,那时晚霞铺开千里,天地辽阔,大海无垠,顿觉只有人再渺小不过。本是苦念多年,哪知误打误撞居然想通,或许这就叫‘入道’吧。”
他言罢,萧白石忽然抱着膝盖抬头看应长风,笑容蓦地灿烂,仿佛先前因为不能出翠微山而低落得不行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知道了——应长风,你在给我讲故事,是么?”
应长风道:“要这么理解也可以,毕竟你是‘小辈’。若终日闷闷不乐,不光影响心境,对修为也会有所损害。”
后半句听得像人话,但前面开始就一句“小辈”像给了萧白石迎头痛击。他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没来得及冒芽就被应长风无情掐断,言语间认了和萧鹤炎的关系更让萧白石沮丧,但又觉得无奈。
这是他改变不了的事情,萧白石这么想着,伸直腿,从石头跳了下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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