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糖芋苗
有一双温暖的手托住了他。
他会死吗,会溺亡腐烂膨胀泡发,还是会被食肉鲳生吞活剥。水里的人是谁,让他觉得安全,如同回到母体子宫的胎儿一般。傅十醒闭着双眼,声音经过液体的传导,摇摇晃晃地荡进耳朵里,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在呼唤他。
小傅。醒醒。
傅十醒不知道这是谁在叫他,叫的又是哪一个他。是挽着他回到小时候,回到傅雪竹身边呢;还是牵他浮出水与梦,抬头仰望天空里红色的月亮——或者,让他睁开眼睛,醒过来。
可是他不知道要从哪里醒过来。身体开始无尽地往下坠落,胃部的不适感消失了,原本冰冷刺骨的水也不往身体里钻了,变得柔和起来。他并非主动地想要往下坠落的,只是身体软绵绵的,而且潜意识里觉得,有个人,有个人会把他救起来的。
那个人就在岸边,不管是伸手拉起他,还是跳下水来托着,总之有那样一个人,不用担心任何问题,可以大胆放心地享受自己失去太久的母爱一样的,来自水的拥抱。
恍惚中,有一声尖叫划破了宁静,然后是吵吵嚷嚷的声音。消失了,突然都消失了,寒冷与疼痛的真实感受回到了身体里。傅十醒从水里被捞出来,用力地咳着水,周遭围着几个绿色环卫制服的人,还有朱凯和他的女儿。
傅十醒头痛欲裂,眼前的视线还是模糊的,逐渐扭曲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他还没调整好自己,突然就从八宝楼那儿爆出人声,一群人熙熙攘攘地出来,疏散之中难免人多嘈杂,偏偏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噪声就是傅十醒最怕的东西。
有东西要来伤害自己,一个个黑色的影子慢慢地朝他逼近。
他颤抖着,缓缓伸手向自己的脚踝处,那儿绑着一只用来防身的匕首。有人过来到自己的身边,强行把他带走,一件衣服蒙上头遮盖住了视线。黑暗袭来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鱼池——他记得掉下水的时候,咪咪也跟他一起掉了下去,猫怕水。
那只豹猫站在岸边,口中鲜血淋漓,叼着一只脱鳞爆肉的大水虎鱼。
这是傅十醒失去意识前所最后看到的东西,尔后便是混沌一样的场景,只知道条件反射地保护着自己。忘掉了所有周馥虞教给他的技巧,变回了十一岁的小傅,原始而粗暴地攻击和自卫。
最终是怎样醒过来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车子后排上,只有他和周馥虞两个人,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周馥虞抱着他很紧,手臂上尽是大大小小的口子,甚至有些深得见了肉。
周馥虞感到怀里的人安静下来,身体僵硬,就算不看他的眼睛,也知道总算是过了病头,淡道:“别伤害自己,会疼。”
傅十醒鼻子一酸,喉头泛苦,眼眶发热起来,沾血的匕首从手中松开。他又被幻魇支配了,出现了无意识自残的情况,但最后真正受了伤的人却不是自己,是周馥虞。傅十醒的血和周馥虞的血交缠在一起,顺着手臂流下去,从指尖滴落。
周馥虞没有松开他,反倒是握住了他的手,知道这会儿还处于恐惧自责的时候,得给予足够的安全感才行:“没事了,我在这儿呢。已经过去了,别怕。”
傅十醒又缓了一会儿,浑身颤栗,双手紧扣着周馥虞,最后总算挤出来三个字:“周馥虞……”他不知道这算是崩溃边缘无意识的呼救,还是劫后余生的安定反应,总之开了个口子,才能够慢慢地回过神智进行处理。
这部车子上是有急救箱的,自己身上湿哒哒的衣服也顾不得管,立刻找出纱布酒精给周馥虞包扎。傅十醒的感情起伏让他意欲手抖,可理智叫他压制住,千万不能一点差池,麻利快捷地用牙齿断布,棉花一处处走,还伴着轻轻吹气驱痛的动作。他干里子杀手这一行的,磕碰见血是常有的事情,紧急处理的动作已经是轻车熟路,但饶是如此也还是花了好一番的时间。
傅十醒无暇顾及自己,虽然也确实不太是要紧的,刀子全都挨在了周馥虞的身上。甫一给周馥虞做好了初步包扎,就准备去前排开车,要送周馥虞去医院。他刚转身,就被周馥虞拉着:“你受伤了,我叫方三来开车。”
傅十醒还想辩驳,不能迟一分一秒,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不是活脱脱凌迟我。结果周馥虞停顿了一下就立刻接上:“你就陪我。”
还好方卧雏来得很及时,迅速地把车子开了出去,看见后排两人,自动就把挡板升了上去,打开收音机闭上双耳与眼睛。
周馥虞把头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思。傅十醒低着头,试探性地伸手,先是尾指相碰,然后在搭上去,最后才抓救命稻草一样握住周馥虞的手。
“我最近又看到那些以前经常困扰我的东西了。特别是,我妈妈开始在里面出现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些事情。你知道我只有这一件事……只有这一件……”
“周馥虞。我妈妈她不一定是苏家的人杀的。我想起来了,我亲眼看见的,有人朝她开枪了。”
“像西湾监狱里存在夹在中间的势力存在一样。它一直都,从你和苏万麟‘讲和’,甚至更早之前就在了呢。它一直在看着我们,想掩盖掉什么东西。我十八岁时候的那场大火,还有现在涌现出来的爆炸,是不是,是不是都是它在看着。”
“我会害死你吗,周馥虞?”
傅十醒说得极其语无伦次,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握紧松开,嘴唇哆嗦着。他没能听到周馥虞的回答,就先到了医院。这短短的也没多久时间,连续就来两次外科,怕是被关院长知道了又要叹气。
大病不犯,小病不断,周馥虞坐在椅子上,伸出手臂由护士清创上药,没一点麻药也愣是巍然不动,叫那小护士不免有几分心神荡漾,走神了去多看几眼这张俊美的脸庞。结果不小心钳子走歪,戳着了,手忙脚乱地连连道歉。
周馥虞倒好,主动地微笑一下宽慰:“比你们关院长做得好多了。继续吧。”
护士放松了些,跟他攀谈起来:“这伤口都是怎么弄来的?”
周馥虞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傅十醒,淡道:“没什么。家务事。”
确实是么,谁让他的内人是这样一个小悍妇。从外头捡回来一只受过伤的小动物,獠牙爪子锋利可是也管不好,跌跌撞撞地想努力学乖,护主比谁都凶狠,然而天性所致还真没办法完全养成柔顺宠物。
其实真要说养不乖,似乎也不太一定,也可能是惯坏了。然而周馥虞耐他没法子,打也打了,疼也疼了,有时候以为这烈性小崽子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结果回家打开门了剧瞅见一小团窝那儿,瞪着圆圆的眼睛等主人回家。明明是等久了的,结果一看到人又拧过去不给好脸色,脑筋又轴又笨,吃力不讨好。
他就这么喜欢自己,唉。
出了医院回家,今天遭受这一番变故的,草草地填了肚子便歇息去了。傅十醒本来今晚凌晨还得去料理一个任务,周馥虞叫他别去,陪床大过天的昏庸暴君模样。然而一晚上也睡不安稳,确认周馥虞睡安稳后就起身,蹑手蹑脚地去换了衣服拿了刀枪出门。他就这么一点用处了,总不能本职工作都干不好。
临出门前突然发现餐桌上摆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饮料,没想到周馥虞还给他带回来。忍不住觉得好笑,西装革履豪车来回,记挂着的结果竟然是一杯连锁奶茶店产品。傅十醒拿起来想喝一口,但又想起白天里水池边的恶心感,又放下冻进了冰箱里。
地上是人,散发着泥土的气味,再往上是以太大气,无声无色无形,在十三年前睁开了血红的独眼,眼泪裂出了汩汩的河。
傅十醒把尸体丢进黑色塑料袋里,驱车前往南湾码头处。他没空管这玩意了,花点钱偷懒叫人用酸碱什么的弄一下得了。这处有一个殡仪馆,一面做正经生意,一面就因利乘便,暗地里处理掉这些来路不明的尸首,无痕快捷,全天营业。穿过旁头的小巷到后门去,数个硕大的垃圾桶伪装在那儿,里面是中空下通的,丢进去的尸体直掉到殡仪馆地下仓库。
钱可放在信箱里,价格是保型火化炉遗体火化费添个零,交少了按比例进行工作,没交钱的部分不进行处理,直接把手脚头身退还到家门口去。
收工以后大约凌晨四点,睡眠缺乏让他有些晕晕沉沉,点起一根烟提神。还没抽两口,肩膀被拍了拍,一个贼眉鼠眼的小摊贩凑过来,手腕上绑着一圈青色豹纹的丝巾:“爷,您要打听的马辉,有消息了。”
傅十醒愣了一下,把烟头掐灭,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张粉纸卷起来塞到卖货郎的手里。只是这卖货郎竟然没喜笑颜开,而是有些受之有愧的为难模样。
“爷,这消息你可能不太爱听……马辉呢,我刚刚才跟他见了面,接了一个他的活儿。毕竟你也知道,咱们就是个搬运工,主要是搬情报,但是呢,其他东西也搬,有钱就行。所以你懂吧,就是我真的只是个搬东西的……”
傅十醒皱眉,忍着一拳锤烂这张嘴的冲动:“所以马辉在哪?”
卖货郎立刻怵了,目光躲闪,伸手指了指傅十醒背后的藏尸箱。
“就在您来前的一个多小时,我背进去呢。中枪没的。”
第五十九章 礼云公子蟛蜞婿
马辉这事儿这样讲。
就在傅十醒掉进斗鱼池子的同时,戏台子里也出了事。由于苏家的少爷是个戏痴子,于是赵北鸿便给他奉上了最好的前排位置。然而这坏了事,上面演着演着杨门女将呢,突然一个握矛的兵生从舞台上窜出来,直直地就往苏秦嬴袭。
这班子里混了外人,原先的演员好一批都被打晕了丢进仓库里,一上台花面戏服的,也认不出来。场面一下就混乱起来,五十多岁的北水师傅吓得呜呼一声不知所措,主人家的都乱了阵脚,最后还是苏秦嬴一方制着歹徒,分出几个下属再去疏散了人群。
怪不得他从池子里被捞上来以后,不久就是熙熙攘攘的人声。周馥虞应该是察觉他出去的时间太久,提早在动乱发生前就出来了。因此详细的情景,他也没能知道多少,也不太有必要特意跟傅十醒说。
这件事情就发生在身边,自己却没留意多少。毕竟当时也自瑕不顾,他原本还在想着会不会是朱凯把他推下的水,这么看来,应该也可能是马辉那一派的中间组织干的灭口事。
那么说回马辉。假武戏变作了真火拼,黑道可不讲法制道德,直接就当场取命。这群人数量不多,但身手不错,竟然逃掉了大部分。只是俗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最先意图刺杀苏公子的那位便是当场毙命,脸上的油彩一抹掉,正是从西湾监狱里逃出来的马辉。
苏家把尸体带回来,又叫来个卖货郎,给搬运送来殡仪馆这处理,
傅十醒眼皮弹了弹,脸色整个阴沉下来,吓得卖货郎脚底抹油立刻开溜。他困意全消,烦闷地回到家,不想扰了周馥虞,找了间二楼最里头的客房把自己扔进去。傅十醒逼着自己去入睡,否则身体支撑不住,更加没办法思考。脑子一下重一下轻,半梦半醒的,躺到阳光都从遮光布里钻出来,总算认清这样只会越睡越累。
但好歹也是眯了一会儿,生理上总是聊胜于无的。
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周馥虞应该已经出门了。傅十醒洗了个澡,换过干净舒适的衣服准备去警局。内部的肃清工作已经到了尾声,今天还有两场审讯,虽然他已经不太抱什么希望,但还是决定按时报到。
张妈今天出门应该是急了,抢永旺打折的青壳小鲍,咪咪的碗都是空的。黑斑猫一见着傅十醒就过来扒拉裤管,谄媚打滚讨吃,根本没点猫类该有的矜持。傅十醒把面包叼着,打开冰箱拿出鸡胸肉,撕成一条条放进猫碗里。
昨天的那杯乌龙奶盖还在,只是都匀到一块去了。傅十醒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把这半杯东西捎带走了。
原先他喝着这类饮料来警局,江也还要忍不住多打量几眼,现在倒是见怪不怪,甚至还凑上了抢一口。傅十醒偶尔护食,主要还是懒,最多闪身躲躲,今天可是反常,直接一巴掌往小警员手臂上拍:“别喝。拿去化验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成分。”
江也极其夸张地“嗷”了一声,皱着一张脸嘟嘟囔囔地走了。
一个上午过去,得来的信息依旧千篇一律,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傅十醒不跟着警员们吃大锅饭,自个溜出去开小灶,提溜着一袋开心乐园餐回来,十分嚣张地坐在大厅前台里吃上。对面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咽了好几口唾沫。
傅十醒和小屁孩大眼瞪小眼,最后败下阵来,摆摆手让他过来了。
小男孩小口小口地咬着薯条,说:“谢谢哥哥。我叫郑宇,一般大家叫我小宇。”
傅十醒挑挑眉,随便应了一声,捧着橙汁自己喝上。郑宇穿得衣服很旧,洗得发白了,但是挺整洁的,身上也没有怪味儿,大概是哪家小孩走丢了在这等爸妈来接吧。吃完了以后,郑宇从椅子上跳下来,主动地帮傅十醒把垃圾收拾了。
他抬起手臂的时候,过分宽大的袖子滑下去,露出半截大臂,上头有一方黑色的印码——傅十醒喝饮料的动作猛地一滞,瞳孔收缩一下:那枚图案和李菁身上出现的,还有这几个月来查到的毒品包装上印刷的,都是一样的。
大厅的垃圾桶满了,小宇提着垃圾纸袋去了马路对面。李文宏刚巧这会儿走出来,准备交班。傅十醒抬头,指着玻璃门外小孩的背影,问:“李叔,那个小孩,早上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的?”
李文宏坐下来,打开保温瓶吹了吹气:“嗯?他都天天来守了一周了。从警局开门守到下班,想让我们帮忙找他的弟弟。”
傅十醒更疑惑了:“弟弟?他父母呢?”
李文宏答:“没有父母。他和他弟弟是孤儿院的,他自个逃出来了。我们叫了几次孤儿院来接,但是这小孩毅力可嘉聪明伶俐,这不是又跑出来了。他弟弟被领养走了,我们也去确认过,孤儿院、领养人都是没有问题的。”
他还想问点什么,小宇已经从马路对面回来了。李文宏咳嗽了两声,正襟危坐回去。小宇看了一眼这些已经熟悉的面孔,一周的时间里,各种说辞方法都已经用了,也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就坐在了大厅的等候椅上面。
他的袖子遮下来,看不见黑色的条码了。加上下午的审讯要开始,傅十醒被谢无相叫了进去,离开前还是忍不住望了一眼坐在椅子上倔强等候的小宇。应该是有些隐情,但是找不到证据,公安也没办法启用什么特殊手段。最重要的还是,为什么一个孤儿院的小孩子,手臂上会印着这样的条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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