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十醒缩了缩肩膀,闭上双眼催眠自己进行放松。电视机上的黑白录像不是实时监控,反反复复也就是那几段,并没有什么一直盯着的必要。在其他人下棋的时候,他觉得并没有什么好紧张的,自己也不像唐抱青那样懂这些推理观察,不是做大侦探的料。
“小傅,喝点水吧。”
“谢谢。”
他昏昏沉沉快睡着的时候,苏秦嬴给他递了一杯东西过来。傅十醒抬手接过来,抿了几口,甜的橙汁,带一点香精味。只是这玩意也没能让他提神醒脑太多,听着其他三个人讨论,电视上放得又是重复的,很容易就又困乏了,头一歪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唐抱青和汉娜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进去的是陈昕敏和许卫平。傅十醒揉了揉眼睛,看见监控录像总算发生了变化:谢无相和汉娜的父亲变成了彩色的。
汉娜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加上傅十醒本身就不熟悉也不亲近这个女孩子,于是主动开口问了唐抱青方才的过程。
唐抱青答:“平手。在房间里可以随意交谈,透露自己下一步要怎么走也没关系。只是棋盘可能有感应,或者房间内有实时监控,假若有悔棋意图的话,电子屏幕会变得全红表示警告。而且……根据我们最后出来的结果看,平手能够让双方都获利,两人都能活下来。”
傅十醒缩回了沙发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山庄主本人对取人性命这件事情本身的意欲倒不是很大,还是恶趣味地喜欢把人当成动物一样关在笼子里,吊下一块肉,做豹房厚照。
每一个游轮上的人,都与山庄里的相联系。电子监控上显示的是七人,原先进入山庄的也是七人,恰好一一对应。可是现在吉娜去世了,外交官夫妇又是两人,那么不出所料的话,汉娜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救下父母中的其中一个。
还讲究善恶有报风水轮流呢。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随手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过一本书开始消磨时间,也不知道是谁留在这里的《唐明皇传》。唐玄宗李隆基,铁腕权倾,虎毒不食子,太子父赐死。傅十醒看着略微有些不舒服,合书抬头皱眉,视线恰好对上苏秦嬴。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瞥了一眼书籍的封面,淡道:“这本书是许老先生落在这儿的。”
傅十醒愣了一下,脑海里回想起和唐抱青一同闯入许卫平房间的那个夜晚,以及后续在占星台和苏秦嬴的聊天。一个隐秘的猜测逐渐产生雏形,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感觉不必要说出来。
电视屏幕突然转为了雪花,三十秒后,重新恢复了显示,许宁的监控片段变成了彩色的,却也只有许宁变了。
陈昕敏先一步从地下室里走了出来,表情并无任何大波动,还是平日中那样温和恬淡的笑容。只是傅十醒总觉得还是稍稍有些不一样,直觉让他觉得陈昕敏身上有一种脱胎换骨的……喜悦。
她落落大方地坐到沙发上,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后跟上的许卫平神情倒是复杂,久久凝视着优雅端起骨瓷杯子的女人。他们的反应根本像是倒转了过来,输家和赢家同监控上显示的截然相反。
许卫平缓缓开口:“你故意在最后一步上输给了我,陈小姐。”
陈昕敏笑了一下,伸手把垂下来的一缕碎发掖到尔后去,把一杯茶推到许卫平的面前:“我一直都想当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的,但是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像看起来的那样,不是吗?”
经由这几日的相处,傅十醒也觉得陈昕敏是个贤良的女性,温柔贤惠得甚至有些过头。即便在所有人都指责她的时候,还依旧承担下了大部分的家务工作,甚至没有反驳过太多重话,也没有把矛头和责任推卸给其他人,这种态度几乎可以说是忍气吞声。
他不清楚陈昕敏和自己的丈夫背后的相处有什么秘密,可是她选择了手刃配偶。大抵还是一个道理:人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
现在只剩下他和苏秦嬴还没有进入房间了。傅十醒深呼吸一口气,抖落身上的毯子,穿上拖鞋往地下室里走。长期处于地窖低洼,又缺乏光照,稍稍还有些森冷。苏秦嬴打开了手机的电筒从后面跟上来,一只手扶到傅十醒的腰上。
他下意识地颤栗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把手往后背,意图拧断来袭者的手腕。
苏秦嬴仿佛预料到一般,却也没有一点闪躲,轻轻叫了一声“小傅”,拍了拍他的腰,让他往前走。微微有些紧张起来的神经因为熟悉感而放松了下来,眼前灯影绰绰,外头是灌满死水的黑,风干肉吊在头顶摇晃,酒液发酵的气息浓郁灌鼻。那一方发光的豪华棋室与外头的腐朽气息格格不入。
当他们进入房间前,还要与吉娜的尸体擦肩而过。那具尸首已经被收进了一直巨大的白色麻布袋中,托得地下室的干冷通风,在匡州的酷暑里也没有发生巨人观式的腐败。虽然看不见模样,但回想起吉娜死前的模样,傅十醒不免还是有些反胃。
进入棋盘间后,苏秦嬴很自然地把门随手掩上。对照着墙壁上星座图标入座,傅十醒执先手白子,而苏秦嬴则是黑方,也不知道究竟是无意巧合还是刻意安排,隐喻着契合上了些什么。
傅十醒扫了一眼排列整齐的棋盘,开口:“我只会一点点这个。你让它们打出平手吧。”
苏秦嬴愣了一下,答:“你相信我。”
傅十醒点了点头:“我们不是一样的吗?”
苏秦嬴咧嘴笑了一下,一只食指轻轻地悬在黑国王的顶端:“我们是一样的。开始吧。你先走。皇后,E4。”
他们开始下棋,应该说是由苏秦嬴在单方面做一个局,相互兜着圈圈,慢慢地消磨掉五十个回合,然后自动和局。傅十醒说是不懂,但也不至于完全被牵着鼻子走,只能说三脚猫功夫没办法博弈,但尚能自保观察。暂时在这三十个来回里。指令中确实没有任何包夹什么别的阴谋。
房间里只有苏秦嬴指挥走步的简短话语偶尔响起,另一方甚至一个鼻音都不回应,只是安静地挪动着手里的棋子。
到第四十九个回合的时候,苏秦嬴呼出一口气,为终于即将到来的终结大大地放松下来,甚至开始同傅十醒闲聊:
“小傅,你知道吗?皇后曾经是最弱的棋子。”
“但在十五世纪时,西班牙宫廷的伊莎贝拉皇后对此十分不满,并且询问自己的谋士,是否认为她软弱无能。”
“于是,皇后成为了国际象棋之中最强势的棋子。皇后成为了皇后。”
清脆的木质敲击声响起,黑色的国王倒在了棋盘上,傅十醒的手中握着一枚白皇后,面无表情地盯着苏秦嬴,嘴唇一张一合组出音节打断苏秦嬴的话:“Checkmate。”
他低下头,没有看苏秦嬴的表情,迅速地转身离去,只低声地撂下一句“对不起”,便逃跑一样地离开了地下室,往光亮的地方狂奔。
欧比昂山庄的庄园主兑现了他的承诺,如果想为傅雪竹复仇,不一定就是要挖掉最直接的马辉那一帮人,姓苏的全都逃不了责任,尤其是苏万麟。
那么,有这样一个能够借刀杀人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无论是苏家还是马辉,他早晚都要一个个挨上门去复仇,把冤案翻清查明,何必在乎什么先后顺序?
傅十醒站在台阶上,抬头仰望,只要多走一步便完全从身后的黑暗里脱开。他会做到的,从骨肉泥沼里长出来,把手伸进火与血里,穿过时间和空间,把藏在里面的真相也一并拉出来重新放到太阳底下。
于是他迈出了向着光明的那一步。
第六十八章 十三幺
在牌局结束的那一瞬间,欧彼昂山庄的大门就已经自动打开了。
傅十醒回到一层的时候,看见其他人已经开始上上下下地整理着东西准备离开了——实际上也没有多少东西,他们基本上都是只身前来,吃用的东西都是庄园里备好的。傅十醒的动作很匆忙,因为他害怕要与苏秦嬴打照面。
许卫平当时是和唐抱青一起来的,因此两人也一同离开。吉娜汉娜姐妹均未成年,来的时候是怎么来的,倒是没人在意。只是现在要离开,且汉娜身上还背负了一条人命,吉娜的尸体也需要运输,众人商量后,决定让傅十醒跑一趟,绕一段路把这对阴阳两隔的姐妹送去公安局。
只是陈昕敏突然提出,自己开来的那部车子是属于丈夫的,不愿意再继续见到,干脆直接遗弃在此处,也想请傅十醒捎带自己一程。
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些不简单,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也没有任何利害冲突。即使这个要求有些古怪,傅十醒还是点头答应了。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趁着苏秦嬴还没有出现。
不可否认,他觉得自己背叛了苏秦嬴,是心虚的。
在房间里收拾时候,唐抱青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我要走了。这几天也算是一起有不得了的经历了。你远比我想的有意思,小十。”
傅十醒想起唐抱青之前和周馥虞在联欢会上结交过,那么这样叫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他主动伸手和唐抱青握了一下:“嗯。你很聪明,汉娜那件事情,很厉害。”
唐抱青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于傅十醒真诚的赞赏摆了摆手,悄悄凑到他耳边去说话:“不,一开始也只是猜测。因为……妹妹看姐姐的眼神,对我来说太熟悉了。”
傅十醒还没反应过来,唐抱青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只金属小物件:“你等会要去公安局吧?帮我把这个捎给谢无相吧,谢了。同佢港得闲返屋企饮茶。”
他刻意末了用了句俏皮话作结,然后就扬长而去。傅十醒摊开手心,里头是一只银色的领带夹,款式很简洁,只有几条压纹。这些人说话总爱打哑谜,又不是人人都是周馥虞,能让他有这个心思去揣测去在意的。唉。
下到一楼,陈昕敏和汉娜都已经提好了包站在门口等着他。扫视了一眼,苏秦嬴不在,谢天谢地。傅十醒快步穿过大厅,临行前瞥了一眼电视屏幕:正好是放到船只出航的片段,海水是蓝色的,白鲸号在正中央,缓慢地移动着。后头还有一艘黑色的船也同时出航,不过船体被遮住了大半,看不大清楚。
有点眼熟?算了,长得相似的船在南湾码头一抓一大把,更不要说这一角能看出点什么来。
吉娜的尸体已经被唐抱青搬到了门口,傅十醒拖着麻布袋急急地往外走。车子就这么搁外头停了几天,风吹日晒的倒也没受损多少,怕是欧比昂山庄还叫人来定期护理了一下,真是服务到位。尸体丢进车尾箱,两个女人一起坐在后排,傅十醒在前排开车,油门直踩,飞一样地逃离了欧彼昂山庄。
一路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到达了警局后,傅十醒去后尾箱把尸体取出来,陈昕敏则负责牵着汉娜。
白麻袋重重地落在地上,脱离了地窖又在闷热的车厢里带了几小时的车程,已经散发出一点异味。好几天不见这尊大佛,结果突然就整了个大的,坐在前台扒晚餐的江也吓得从鼻子里喷出一根竹升面。
傅十醒有点嫌弃地瞥了一眼江也,指了指汉娜:“你听她跟你说吧。我还要送人。”
陈昕敏松开了汉娜的手,从包里掏出了一张纸巾递给江也,冲他抱歉地笑了笑。江也涨红了脸,抖开纸巾往脸上捂着,眼泪鼻涕一把抹。傅十醒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陈昕敏,表示不用管他,可以出发了。
他刚转身迈开两步,江也总算缓了过来,提高了音量叫住傅十醒:“傅顾问,你让我关注的那个小孩,郑宇,有点事情!等会你送完人了有空再来一趟吧!”
傅十醒抬起一只手挥了挥,表示知悉。
郑宇……明天就是郑宇的生日了,没办法了,他本来说好要在这天帮他找到弟弟的,失约了。
陈昕敏家很快就到了。车停锁开,女人却没有急着下去,而是坐在后座,通过前视镜和傅十醒平静地对视着。
“傅先生,坐车只是我的托辞,实际上,我有一些话想单独跟您说。虽然听起来有些臆测,但我还是希望您听一听。也算是我们这几日同生共死相处中,我对您的一种情谊与感谢吧。”
“您还记得那个星盘吗?实际上,在您踏上去,机关启动后,我一直怀疑您会不会是策划了这一切的庄园主。但是后来我觉得并非如此,不如说,绝对不会是您,倒是您可能是我们之中最为危险的那个人。”
“七颗行星都掌管着人体的器官,在中心的地球,掌管着的……是灵魂。我后来才想起这一个较为偏门的占星野说。并且,那座占星台的结构,似乎是一种祭典仪式的布局。一个探求永恒不朽的魔法。”
“我们被一直监视着,行动一旦达到了幕后黑手的期望,下一步就会自动弹出。照着这个思路去,他对您或许会有些与常人不同的执着。你是中心位置上的,也是必须活下去的,以灵魂为钥匙的那一个。”
“请您多注意保重。”
陈昕敏说完后便下了车,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走进了公寓的大门。这儿不能停车太久,傅十醒还来不及细想,只好快点驱车离开。
回到警局,汉娜和地上的尸体都已经移送到里面去了。不知道汉娜会陈述怎么样的口供,但傅十醒直觉而言,欧彼昂山庄里头发生的大部分事情,出来的人都应该会缄口不言。汉娜应该会自首,但具体是怎样的说辞,就与他无关了。
时间已经晚上八点了,傅十醒还是滴水未进,坐在江也旁边随手就翻起前台的抽屉来,还想着能不能捞点大白兔奶糖呢,自然是颗粒无收。江也把一份文件递过去,有些不忍地拿起手机,给傅十醒喊了一份就近的外卖。
江也一边划手机一边说话:“在你玩失踪以后的第三天,郑宙的领养人朱旋来报案了,说郑宙失踪了。”
傅十醒淡淡地“嗯”了一声,把手里的纸张翻得哗哗响,看了一会儿后又问:“你们队长什么时候回来?”
江也答:“外派任务,好像是周厅长调过去的。借用一天,晚上还得回来值班呢,估计快了。”
唐抱青交给他的领带夹还在口袋里,干脆在这儿等着谢无相回到,正好自己也稍稍看看郑宙的这起失踪案件。根据朱旋所做的笔录,郑宙放暑假后,朱旋受到亲戚的邀请,前往了一处匡州郊区处的避暑山庄。山庄经过了查证,确实有二人的入住记录,根据工作人员的描述,这对顾客也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可是忽然有一天,郑宙消失了。朱旋的反应很快,告诉了山庄的人,然而所有人将周围的一大片找遍了,也没有找到这个小男孩的踪影,监控录像里也没有任何郑宙单独跑出去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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