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猗泽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坦然并无异色。元頔想起自己今晚果真如父亲所言厮缠求欢淫态尽显,而父亲呢,被缠得不耐烦了,便取了这枚锁精的悬玉环制住了他。
元頔微滞,随即撇开这些思绪,望向寝殿之上满缀如星辰的夜明珠道:“值此良夜,许我如愿。”
元续下毒戕害兄长一节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元猗泽耳目,陛下盛怒之下命京兆尹以捕盗之名往京郊各处发兵捉拿魏王。
待到中秋将至之时,魏王元续身侧余残兵七八,护着元续和云姬一道奔逃。云姬一路多病,耽误了许多路程。再一次避入深谷后她实有不忍,求元续抛下自己。
元续看她体弱至此,心酸难忍,说道:“我身负两桩大罪,倒是连累了你,也连累了你腹中的孩儿。父亲归京即遣兵捉拿我,必然是气怒难遏。我是国朝亲王、元氏正裔,总不能受辱于皂吏。但你腹中子毕竟是元氏血脉,你同我继续奔逃只怕母子二人性命都难保。我即刻修书陈罪命人送与追兵,求父皇和阿兄饶了你们。”
云姬闻言泣道:“妾之贱命何足惜?”
元续颓然地坐下,望着深谷中虬曲伸展的参天大树道:“元续之天,永远只得这些许,其上有父亲,有处处胜于我的兄长。但我有你,你是真心待我的,我不能对不起你。”
元续随即取锦帕一面,裂指于其上写就一份血书,而后交给一名亲卫:“我等藏身此密所,一时应当无碍。速去,或可为你们也求得一命。”
亲卫叩首再三,驰马而去。一个时辰后他奔回谷口策马跃出。忽然身后一阵劲风,他只觉背后剧痛,俯仰数下后坚持不住歪倒落马,竟脖颈摔折立时毙命。
埋伏的人一身猎户打扮,他收起连弩,在地上那人身上翻找了一会儿发现了那封血书。待草草一阅后他冷笑着扛起魏王亲卫的尸首扔上马,然后牵着马引至一旁悬崖,猛力一掌击在马腹上,将哀嘶的马儿和马背上的尸身一道打入无际崖底。
他面色森然,一道狰狞的伤痕横贯全脸,险些伤到了眼睛。当年他受魏王一鞭,事后虽凭太子玉韘入了东宫卫率,但他旧伤之深实在可怖,人人畏之如妖魔。不久之后他只得辞去禁卫之职离开洛京,从此隐于山林。却不成想,多年后竟得此契机。昔日高坐马上无端一鞭断他前程的魏王如今犹如丧家之犬。他截断信使,要叫魏王在绝望中继续仓皇逃窜。
果然数日不闻回音,元续心灰意冷。他在云姬面前强颜欢笑,竭力宽慰云姬。
中秋之夜,元续陪云姬坐在树下一道望月。云姬在月下翩然起舞,冰姿玉骨犹如神女。她目下垂泪,却笑着与元续两两相望。
元续倚着树干,望着其上粗壮的树枝,也微微笑了一下。
这一夜,等陆萍君领着大部人马赶至此地的时候,只见亲卫们齐跪在树下围着自经而死的魏王。被击晕过去卧在一旁地上的云姬犹自带着笑意。
月圆人再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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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个疤脸男就是前面被元续挥了一鞭破相的,算报应不爽吧
第72章
魏王身死的消息传到京中时,熙宁帝正同几位宗亲大臣在两仪殿内议事。当日东宫病重,如今立于两仪殿之诸公中不乏向魏王示好者。京兆尹发兵捕盗,有些人倒宁愿魏王折于兵士之手。现在消息报来,众人深觉殿内凝肃,不敢置一语。
熙宁帝得讯后默了一会儿,而后问道:“何时能回京?”
来人一愣,俯首道:“三日后可达。”
熙宁帝微微颔首,向众人道:“若无事奏,今日便到这里。”想罢他又道,“景俨,你留下。”
元灏得命应是,恭敬地静立在一旁。
许久以后元猗泽问道:“魏王谋嫡本是大罪,念其年幼,降封郡王归葬,如何?”
元灏望向皇帝,忍不住道:“陛下……”
元猗泽垂眸道:“元续既身死,便无须议罪了,着宗正府去办吧,朕……”他顿了顿,扶着书案,“朕实有过。”
元灏与熙宁帝是守望相助的堂兄弟。自熙宁帝得位后煦亲王一支荣显非常深蒙帝眷,元灏二十载未曾见圣人这番模样。
“春郎素来亲近王叔,身后事……”元猗泽微微蹙眉,清咳了几声,伸手指了指元灏。
元灏心领神会,想到横死的少年亦心有怆然。正在这时殿外传来董原的通禀,是太子来了。
元頔入殿便同父亲目光相对,他脑内犹自未平,上前道:“鸠鸣谷纵深不过百里,何以杨玄和发数千人犹追索无迹,以至春郎自经?”
“太子!”元猗泽沉声道,“你这般直入发问,是何时有的规矩?”
元灏上前拜见元頔,太子辞而不受,而后道:“儿臣失礼,还望父亲恕罪。”但他话锋一转,“令公乃懿亲,儿臣在此无须讳言。宗室有罪,当申述宗正,再由法司多方鞫决。杨玄和既为京兆尹,焉能不明此理?逼索甚疾后又困魏王于绝境至其亡走无路轻生了断……”
“如何?你是要问罪杨玄和还是朕?”元猗泽打断他的话,“你私遣东宫卫率是为何意?只你是元续亲兄,朕实刻深寡恩无念父子之情?”
此言一出,元灏忙上前拜道:“陛下息怒。太子仁厚,骤闻噩耗难免略失持重,盖因手足相系心存不忍。”
“若非平日纵逸无禁,元续何至于此?”元猗泽望向元頔,“今日身死,不足为惜。”
元頔不语,与父亲相对而立目光胶着。
许久之后元頔沉声道:“元续骄恣不驯,身如法度之外,悉为儿臣纵容不拘所致。罪实非系其一人,臣亦有罪。”说罢元頔缓缓跪下,复道,“臣亦有罪。”
元灏、董原见状悉数跪下,口称“陛下节哀,殿下节哀”。
元猗泽冷声道:“景俨、阿董退下。”
大殿之中只闻更漏声声,元猗泽不曾命元頔起身,一跪便是半个时辰。
元猗泽看着手边奏笺上繁密的字,无时无刻不想到自缢于深谷的四子。他今年只有十七岁,自三年前晖县一别到死未曾得见一面。
当年一场起于承曛殿的痘疫夺走他两个孩子的性命,一时间他确有迁怒元续,但见元续瘦弱不堪气息不继的样子便只有怜惜了。十二岁开府封王,他越过从一品王爵直接封四子为魏王,帝室百年间实属殊异。他心知元续与帝位无缘,便想极力弥补。
一场父子缘分,最终竟是这般惨淡收场。
元猗泽抬眼望向跪在地上的元頔,开口道:“春郎即殁,无论如何也换不回他了。你今日所言种种我不予计较,却再没有下回了。”
元頔抬起头来望向父亲,咽了咽方道:“是我想岔,此刻世上最心痛追悔者不是我,却是你。”
元猗泽端详着眼前这个青年,不由得道:“宠异太过,招致今日。”
“父子不可以滞爱,滞爱或生愆,平生祸事帝室难安,于你于春郎皆是劫数。他日你若为人父不能像我,亲疏当意是为长久计。”元猗泽挥了挥手,“退下吧。”
元頔听了这番话肌骨生寒,颤声道:“父亲何意?”
元猗泽蹙了蹙眉:“你爱欲炽张,所向的究竟是谁?在你心中,我从来都是无情酷厉之人……”
“不是!若是无情,岂会数千里奔波入荒境以血为祭为我祝祷?”元頔断然道,“此情逾越父子之系,同我的储位无关,同大昭江山无关,同后世千秋无关,只与我元頔有关,只与我有关。你日夜兼程驰入宫中直往东宫,只是想看到太子、你的儿子平安吗?纵情深难舍亦难免生出龃龉,为什么父亲这般轻言断绝?我想错了说错了做错了,任罚任怨。叫你伤心了难过了,我定竭力弥补绝不再犯。但求你再包涵一回,好不好?”
元猗泽忍不住道:“董原又在你面前胡说了?”
元頔笑了笑:“是胡说吗?”他敛了笑意,“饶我一次,可好?我再不说叫你伤心的话,你也不要说,如何?”
元猗泽无奈道:“你起来。敢说不饶便不起,你试试能在这里跪多久。”
元頔闻言急忙起身。
元猗泽轻叹一声:“我实不曾想到春郎如此决绝。围鸠鸣谷确系我下令,只是想逼他回头认错……”说到这里,他扶了扶额,“他却不肯回头。我何时真的要他的性命了?”
有一只手按在他手背上,元猗泽不曾抬头,道:“你既不计较他谋害之行,便让他陪葬穆陵,待我百年或可再与之相见。”
元頔心中酸涩,握着父亲的手不肯放:“往后有我相随,惟愿不弃。”
三日后元续的棺椁归京,收系的魏王亲卫中有人死谏御前,道“魏王遗言四字于君父,郑伯克段”。
熙宁帝遂贬皇四子为庶人,以国公礼葬于邙山,下令不得迁葬穆陵。
元頔知道了前因后果,不再多言,命人安顿云姬护住元续血脉。
次年春,在元续冥辰当日云姬产下一子。孩子满月后元頔将其抱入宫中拜见皇祖父。
晓风亭畔春波绿,熙宁帝与鹤相伴漫步于湖边小径,身形高标如鹤影,望之似神仙中人。元頔见之欣然,唤道:“父亲。”
仙鹤发觉身旁的老友顿足,便展翼跃步凌空而起,化作一道云影倏忽不见。元猗泽回身轻笑道:“来了。”
宫人抱来襁褓,元猗泽上前端详了一会儿缓缓道:“大概是像母亲吧。”
他伸手抱过这个孩子,吟道:“‘心溶溶其不可量兮,情澹澹其若渊。’元溶为名若渊为字,盼你莫负恩情。”
得了赐名的皇孙被抱走后,元猗泽与元頔并肩款步于湖畔。春花烂漫草木葳蕤,正是一年好景之时。盛景常在,情亦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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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到这里啦,谢谢大家陪伴至今
解释下元续遗言的意思:就是说元頔对他欲擒故纵,假意纵容害他。所以爹气得把他贬为庶人了。
第73章 番外 番外 日月久长(1)
元猗泽生于高秋之时,正是天清气朗晴空鹤唳的悠远时节。因为贞懿太后萧氏和明德皇后崔氏前后病殁于十月,都在元猗泽生辰之后不久,所以熙宁朝以来圣人的千秋节过得不多,元猗泽自己亦无太大兴致。但今年逢整,正是他的不惑之年,众臣工纷纷进言请皇帝贺寿。
数年休养生息后国库充盈许多,元頔也有意替父亲办一个盛大的千秋节。元猗泽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正好这时宫人抱来小皇孙元溶,元猗泽看着这个小儿改了主意,决定在花萼楼中办一小宴,请京中的元氏宗亲和贵胄大臣一道赴宴,也算给元溶正名。
那日元续自经于深谷,陆萍君受元頔命带回了元续尸身并身怀有孕的云姬。起先云姬并不知道元续死讯,隐居于新昌公主元道徽名下的一座庄园安心待产。后来元頔曾与元道徽一起看望过她。此时大腹便便的云姬已然猜到元续击晕自己必是为了赴死。她出身低贱但见识不俗,叩谢了太子活命之恩便再未多言。
元頔见到令元续情深一片的云姬不免有些感慨。当日他担心后继无着,不希望元续继续沉溺酒色游猎,故而要将伎人出身的云姬从元续身边赶走。如今想来,他此举未免太过独断。但那时病势不明,他顾虑甚深失之急切,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在拜别元頔时云姬忍不住替元续问道:“圣人与殿下真的都不愿原谅他吗?”
元頔闻言想了想道:“既有圣裁,夫复何言?只是孤不该屡有纵容,在孤心中,实愿他能活着看到自己的孩儿出世。”
云姬泣道:“当日他写就血书,未尝不是知错认罪了……”
“什么血书?”元頔蹙眉,由此知其内情。
魏王府被收系回京的亲卫因元续“郑伯克段”的遗言被盛怒之下的熙宁帝尽数处死。熙宁帝见元续冥顽不灵,对云姬亦深恶不已,元頔才安排云姬住进了元道徽的庄子,以免父亲迁怒。如今才得知元续被困鸠鸣谷之际曾血书一封向父兄陈情,而那封血书根本不曾到杨玄和手中,更遑论熙宁帝。
元頔命人沿路彻查那个领命而去的亲卫踪迹,直到在鸠鸣谷外山涧发现了其人与马的尸骨,却不曾发现那封血书的痕迹,疑他为人所害。
元猗泽得知了此事后叫元頔到此为止,元续陈情求饶不过是为了云姬并孩子,到死犹不知悔改。但当元溶抱到他面前,毕竟血脉相连心有触动,他感慨元续殁年不过十七,对这个孙儿倒存了几分怜惜。
云姬死于产褥热,这个孩子出生即失恃失怙,记在元頔名下养在东宫。与帝室亲近的显贵多知其来历,但大家权作不知。熙宁帝偶尔叫人将孩子抱来看看,发觉这孩子生得玉雪可爱,想起自己幼时在皇祖父面前,皇祖父怕就是这样的心情。半年多过去了,他决意将元溶带到众人面前过一过眼。
花萼楼取花萼相辉意,本指兄弟情深,元猗泽择这一处亦有其用意。魏王身死,他耳畔颇有扰攘,说的多半是太子有意放纵。元溶养于元頔膝下实则并不是什么好事。小儿多早夭,但凡有了些好歹罪过便在元頔这个养父身上。但是元猗泽想放他去别的宫室,又觉得孩子实在太小不放心。要把他带去甘露殿,元頔又不乐意,他也觉得不恰当。最后思来想去这孩子还是放在东宫,偶尔送去他那里看顾半日。
等到十月二十这天夜里,花萼楼廊庑庭前鲜花着锦明珠若星耀,琉璃灯火映如白昼。院中席开数十桌,公卿重臣如同鱼水,王侯贵主齐聚一堂。寿星熙宁帝携子孙登上重楼,眺望洛京诸坊点灯如星光遥祝圣人安康的景象。戌时正开宴,席上众人举杯相贺,楼上的皇帝饮尽羽觞中的酒液酬答,广撒金钱与宫人争拾。而后舞乐入场丝竹不绝,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元道徽携驸马和女儿姣姣一道为父亲贺寿,同长兄太子元頔和妹妹元净徽一起陪着父亲接受贵胄公卿敬贺。姣姣六岁了,已经能看出肖似母亲的秀美模样,与外祖父亦有几分相似。元猗泽由此更加疼爱她,躬身抱她登楼。还好姣姣现在已经习惯了。
当初她甫见传说中的外祖父,愣了许久不肯开口叫阿翁。陆家的阿翁已是鸡皮鹤发,眼前的外祖父乌发如云肌肤如玉,看起来倒和自己的阿耶差不多大,怎么可能是阿娘的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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