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鲜艳的红,却不被允许腐朽,制成这样的信笺,宛如死亡的恐吓。
指间夹着朵枯芍药,戚余歌的神情并无太多变化。
再次收到解九泽的消息,在什么样的时间以何种形式,戚余歌心里早猜想过上百回。
他认为自己会崩溃,大哭,狂笑,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一切的应激反应都没有出现。
戚余歌独自坐着,指腹碰过花瓣尖稍,就这么熬过一宿。
第二日天蒙蒙亮,戚余歌推门外出。
郁峤站在门前,靠着廊柱,今日风雪止歇,庭院地面全冻上了一层冰,坚硬寒冷的白,成为郁峤身后的底色。
听见房门开启,郁峤站直身子,自门缝中窥见戚余歌的红衣。
戚余歌抬眸看到了郁峤,略微一挑眉梢。
郁峤见戚余歌脸色不好,眼下泛着青紫,看起来不好惹极了。
所以他猜测戚余歌一开口就是逐客令,问他为什么在这儿,说他多管闲事。
却不料戚余歌说:“等了多久了?怎么不敲门?你的脚不能久站。”
郁峤明显一愣,抓了抓头发,躲避掉戚余歌所有的问题,转而说:“你没睡好啊。”
“嗯,没睡好,”戚余歌语气自然,反问,“你呢?睡得怎么样?”
他们像平日里一样打招呼,这反倒让郁峤不习惯。
他不知道自己脸色比戚余歌还差,笑着掩饰说:“我……我睡的挺好的,这不一早就起了吗。”
戚余歌点头,向前走下台阶。
他头发还未束,边下屋前的台阶边绑发带,青丝被撩起,干净利落地扎成高马尾。
那截白皙的颈子上,露出了一个桃花印记。
颜色很漂亮,却不似天然形成的,花瓣于皮肤的连接处有一道狰狞的痕迹。
郁峤跟在戚余歌背后,步子一滞。
戚余歌有太多太多他未知晓的东西了,仿佛经历过无数往事前尘掀起的风浪。
像朵荆棘丛里开出的花,危险和美丽在他身上达到和谐。
郁峤若无其事地赶上去,和戚余歌并肩:“要吃早饭了吗?我煮了点东西。”
戚余歌偏头看他,郁峤又说:“就在小厨房。”
“好啊。”
两人都没注意,郁峤在带戚余歌去厨房时,原本一瘸一拐的腿有多么健步如飞。
小厨房是他们这座院子里自带的。戚余歌不会做饭,也从不要求郁峤做,所以从他们住进来之后,这里还没开过火。
掀开厚厚的夹棉帘子,戚余歌闻到了很熟悉的香味。
身体还有记忆,主动开始饭馋,戚余歌按住肚子,警告那处别咕噜叫出声。
厨房狭小,戚余歌捡了个矮凳靠门坐,接过郁峤盛给他的一碗鱼片粥。
“饺子大概不吉利,我们不吃那东西,我们喝粥。”郁峤说。
戚余歌露出昨晚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郁峤的厨艺越发好了,从最初那道水煮鱼开始,戚余歌一次一次地作为食客尝试郁峤的实验菜品,最终尝到了美食。
戚余歌吃得满足,真心实意道:“抱歉啊,说要照顾你,结果我让你担心了。”
如果不是昨晚亲眼看到了戚余歌情绪的剧烈起伏,郁峤会一直以为戚余歌是个不易被牵动感情的人。
郁峤沉默片刻,在氤氲的白色雾气里,终于提起点勇气,问:“昨天那个……就是你从迟宁那里拿回来的信,里面是什么?”
“一朵芍药花。”
……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芍药代表一片真心,情有所钟。
这是在戚余歌所能想到的,他和解九泽相爱到最逼真的那段时光里。
解九泽亲口告诉他的。
是那个雨水泛滥的夏天以后,初秋,草木吸饱了地里的水气,依然疯长,完全忽略了要到了它们枯死的季节。
岁和殿青草戚戚,树冠上传来寒蝉低鸣。
戚余歌才搬过住处,还未安顿好,殿中杂乱一片,所以他羞赧于请解九泽来做客,既使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
解九泽竟自愿来了,还带来一株芍药花,种在岁和殿院内。
明明不是适合的花期,花朵却开得盛,纯粹的大红色,层层叠叠。
解九泽说了关于芍药的情话,是戚余歌不长的生命里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言辞。
他当真压薄命运,得以永远留在那个时刻。
戚余歌夙愿得偿,他只是愿意放弃师父的倚重,就换回了解九泽一点倾斜的真心。
那时,更年轻些的戚余歌有着足够自信,他是解九泽身边所有人中最爱他的那个了,往后看日月还长,他也会一点点成为解九泽的挚爱。
如果戚余歌没发现芍药里种了蛊的话。
他大概会被这虚情假意欺骗很久吧。
长久的对话空白让两人间的气氛略微凝滞,戚余歌回想完,后知后觉发现郁峤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脸上。
“怎么了?”
戚余歌抬起衣袖,擦了一把自己的侧脸。
“芍药花,意思是什么?”
郁峤鲜少有这样一问到底的时候,更多时候,他是个合格的倾听者。
戚余歌指了指对面的矮凳:“我们坐下来说,站着脚不疼么。”
“疼啊,很疼。”郁峤“啊”了一声,坐下来。
戚余歌倾身,像两个孩子围坐烤火时告诉对方一个秘密:“我可能,要走啦。”
“我打算自私一点,不道别。”
“你要去见谁?”郁峤追问。
“解九泽,”戚余歌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我必须去见一见他。”
***
休息不好的不止戚余歌和郁峤两人,迟宁也恍恍惚惚,食不知味。
师兄在他心目中是家人一样的存在,解九泽变了很多,现在师门中的故人只剩戚余歌。
从迟宁看到的幻象片段来推测,戚余歌是真心喜欢过解九泽的。
上次戚余歌说他把许泊寒还了回来,是什么意思?
许泊寒已离世许久,难道戚余歌能让他复生?
“这是你忽略我的第六个时辰了。”顾凌霄抱怨。
迟宁叹口气:“我知道我不该插手他们间的事……”
“知道就好,别太费心,再这样下去头发就真的全都白了。”
昨夜没办法,迟宁只能变出白发和尾巴给顾凌霄看,现在顾凌霄还揪着这点不放。
“跟你说正经事呢。”迟宁急道。
“好,说正经事,你最近是不是用了灵力?”
使用双修法的过程就像往池中蓄水,蓄水时要保证没有别的缺口让水流失。
所以迟宁所能调用的灵力很少,上次对付那个青年,迟宁看似从容,实际上却用了全部的招数。
“嗯,”迟宁承认很快,“下次不会了。”
顾凌霄点到为止,跳过这个话题又说:“我早上看了一部分眼线传来的文书,说解九泽在筹备阳曦会武的事宜。解九泽能看到我,我也在监视他,甚至我的眼睛不比解九泽少。”
“你当初也在阳曦会武的名单内。”
迟宁当初答应远赴玄断山,解九泽开出的条件之一,就是给顾凌霄参加门派内选拔的机会。
不然在那样的情况下,解九泽打压迟宁,万万不会让顾凌霄和同门公平比试。
“解九泽不会还希望,我能代表簇玉参加?”顾凌霄哂笑。
“他趁这次机会选拔高手,一齐北上攻打炎北还有可能。”
“早做防备,再出现把信封钉在城门上的事情,我这个炎北王,不做也罢。”
顾凌霄这么说着,去加紧布置城防了。
迟宁静坐调息,默背心法,以求能更快地恢复全部功力。
一盏茶被托盘托着送到了迟宁跟前,迟宁略一瞥,伸手去拿,手指却乍然和另一只手碰上了。
那人的手很冷,骨节分明,触碰后先战战兢兢缩了回去。
迟宁冥想被打断,也不生气,把热茶端起,看着眼前挺熟悉的面孔:“小五,是吗?”
迟宁已经询问出,上次误闯浴室的青年确实是个新来的宫人,叫小五。
“是,是。”小五惊喜于迟宁知道了他的名字。
小五解释说他平时做粗活,进殿伺候的机会不多,今日是青璃临时有事,让他来殿里送壶茶。
迟宁听青璃聊过他几次,说他心眼实不禁逗,是个会办事的。
“你与青璃关系不错?”
“是青璃姐姐愿意教导我。”
小五习惯性的弓着脊背垂头,迟宁分辨不出他的神情,
“嗯,”迟宁应了一声,“那从今之后,就调来我身边做事吧。”
……
另一边戚余歌似乎被郁峤缠上,后者说什么也要跟他同去。
戚余歌越说越脱不了身,索性拒绝:“你不清楚我们之间的事。”
“这次他逼你回去,但你想拒绝他吧,我一定可以帮你点什么。”郁峤信誓旦旦。
“比如?”
郁峤:“扮演你的新欢。”
第76章 迟宁中qing药,顾凌霄对峙情
“戚师兄他们何时走的?”
戚余歌的住处外,一群宫人诚惶诚恐地站在迟宁面前接受盘问。
“三……三日前。”
收到解九泽的信后,戚余歌和郁峤即不告而别,联系前因后果,迟宁不难想到他们的离开是为了解九泽。
迟宁心中郁结:“你们,你们怎能替他瞒着。”
一位宫女眼看要受罚,哭哭啼啼地说:“郁阁主和善,平日对我们好,他走之前反复叮嘱我们不要说出去。”
迟宁怎么可能真的罚他们,问清楚实情就让宫人散去。
他后悔这几天听了顾凌霄的话,说要给戚余歌单独思考的空间,结果给着给着,人就没了。
顾凌霄,根本不懂感情。
迟宁愁闷地想。
百里之外,正巡视南边疆界的顾凌霄在寒风中打了个喷嚏。
“王上,生病了?”下属关切询问。
顾凌霄摆摆手,有点美滋滋地想:
你不懂,是阿宁想我了吧。
得知戚余歌离开,迟宁之后都提不起精神,十分担心戚余歌再受到伤害。
顾凌霄巡视边界一时半会回不来,迟宁待在王殿里,能陪他解闷的只剩青璃还有小五。
宫人们之间传言,不知为什么小五颇受倚重,分明是新人,样貌能力都一般,偏偏能让迟宁高看一眼。
直到一日,小五没了踪迹。
王殿里的房门一响,是青璃剪了梅枝来插到瓶里。
“小五呢,我今日怎么没见他?”迟宁穿戴好衣服,正准备出门。
“他向冯总管告了假呢,说家中母亲生病,要回去几天。”
迟宁眯了眯眼睛:“可不是么,顾凌霄不在城中,确实是告假的好时机。”
“公子在说什么?”青璃疑惑。
“跟我去趟议事殿。”
出了王殿,迟宁吩咐殿外的冯总管,“联系还在城中的连槊统领,请他带人包围议事殿。”
迟宁总算是等到了鱼儿上钩。
两人一路疾行,青璃紧紧跟在迟宁身后:
“您是怀疑小五的身份,那为什么还要留他在身边。”
迟宁是很谨慎的,在和他了解过小五的简单情况后,还派人仔细去查小五的家里。
街坊邻居都证明,小五出身清白,从前没有什么劣行。
无论怎么看,小五都应该是摆脱了嫌疑的。
难不成,世界上有第二个小五,代替他,来行鬼祟事?
青璃觉得不可思议。
听完青璃的疑惑,迟宁沉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易容术。”
话音落,迟宁也在议事殿前停下脚步。
顾凌霄不在,往日热闹的议事殿大门紧闭。
但再冷清也不至于如此情形,殿门外,竟无一个把守的人。
迟宁心口发沉。
他也只是猜测,他何尝不希望小五本性纯善。
但那道从背后盯住他的眼神,如蛇如深渊,实在令他联想到一位故人。
“青璃你等在这里,待会于连槊会和,要千万注意安全。”
……
沉重木门被推开的一瞬,青年早有准备般回头看迟宁,仿佛等待已久。
仍是普通长相,乏善可陈,迟宁却敏锐地注意到青年手中拿了卷锦帛。
青年挑衅地扬眉:“怎么现在才来啊。”
灵气化为银线缠住小五的双腕,迟宁五指把银线拉紧了,一步步朝对方走去。
小五没有退,任迟宁逼近,锋利的银线嵌入皮肤,鲜血顺着指尖淌下。
迟宁快速揭下青年的面皮。
果然是熟识的脸孔。
“你竟敢亲自来,不怕身首异处吗?!”
“我敢亲自来,就是有十成十的把握。”沈秋庭饶有兴致地掂了掂手上的锦帛。
“白日做梦,天罗地网,你逃不掉的。”
边疆堪舆图乃是顾凌霄费心绘制,详细点出炎北,虞西及中原各地的地形地势。
迟宁比不会把它拱手予人。
“是吗?”沈秋庭丝毫不乱阵脚,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响,“刚才忘记说了,我这次来,不仅要带走边疆堪舆图,还要带走你。”
……
来不及了,待青璃等来支援的人,里面早已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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