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站的位置,正挡着“童殊”远望的视线,这看起来便像是童殊在认真地瞧着他。
景决轻声地唤:“童殊。”
第一个字气息不稳,第二个字已是哽住。
那个“童殊”没有应他。
景决突然意识到什么,猝然转身,望向两仪生死阵的死门。
他看到一千二百位芙蓉山弟子的元神在死门的深处越走越远,它们像被什么召唤着,跟着什么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景决知道,童殊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召唤领路的人。
在景决的注目中,两仪生死阵的死门缓缓阖上。
景决全都明白了。
他望着残忍地关上的死门,突兀地笑了下:“陆冰释,这是第六次。”
已经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会为这样的不告而别而生气。
景决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又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他做事只问是非不问人情,他爱一个人爱到骨里,恨一件事时又嫉恶如仇。
他曾想,陆殊是变数,他的人生如果没有遇到陆殊,他将如一潭冷水,为奉天执道奉献一生。
他是天生的执道者,也是注定的殉道者。
但他现在不那般想了。
他觉得自己注定会遇到陆殊,注定要为陆殊爱得死去活来。
他是那般渴望和执爱着陆殊那样的鲜活,就算十三岁没有遇到,十六岁没有动心,在二十岁、三十岁甚至更大的年纪里,他遇到陆殊仍是会沉沦。
景决缓缓地走向“童殊”。
这几步,是他走过最远的路。
他疲惫地跪在“童殊”身前,他一双手颤了那么久,仔细地地拾起七颗锁魂钉和镇元珠碎片。
然后将这些东西攥紧在手心,手掌被刺破,鲜血直流。
景决无知无觉地加了力,将这些残破的宝贝握成细砂,砂颗混着血粘成一团,他将这一团东西放进“童殊”的胸口。
想要还圆如初。
他只有对着童殊是脆弱的,是会流血的,他抬起满是鲜血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童殊”的脸,声音颤抖:“我自知没有资格生气,但我还是生气了。”
“你可以不回头,但不要不告而别。”
“童殊,如果这是你给我的惩罚,我认罪伏诛。”
“可你不能连个刑期也不给我。”
“你……”
“我……”
景决有无数的话堵在咽喉,他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最后无力地道:
“对不起。”
“我很难过——”
景决哭了。
臬司大人抖着肩膀,压抑地,慢慢哭了出来。
---
冉清萍在将傅谨的元神彻底稳固进灯芯之后,用童殊教他的手决,穿膛取出了傅谨心口上那只母虫。
无数只子虫爬出傅谨的尸身,想要跟着母虫走,但摄于母虫身上笼罩的上人灵光,抖着翅膀不敢上前。
冉清萍提着灯笼走出了芙蓉正殿。
他停在屋檐下时,已经听不到景决的哭泣声。
景决木然地提起臬司剑,他的眼睛是肿的,目光却郑重而冰冷。
冉清萍从臬司剑的低吟中听出了景决此时的战意,他道:“我以为你会崩溃。”
景决跃下屋檐,道:“我不能。”
冉清萍道:“没有谁一定不能做什么事。”
“我不能。”景决重复着,走近冉清萍,他瞧了一眼那盏灯,“我的身后没有人替我,我不能。”
冉清萍:“你何必逼自己到这等地步。”
景决缓缓跪下,向冉清萍致敬和道歉。
冉清萍扶他,他不肯起。
他问:“上人,您燃尽金丹是何感受?是解脱么?”
冉清萍便受了他这一跪,道:“慎微,你想解脱么?”
景决黯然垂头:“慎微不能。”
冉清萍微微一怔:“你是说?”
景决抬首,眼中含泪,而泪光并不能洗去他眸中的坚毅,他没有被击垮,掷地有声地道:“辛五可以。”
---
冉清萍捏着母虫,提着灯笼下山。
景决将“童殊”的尸体收拾好,他对“童殊”说:“你想交代的,我知晓。”
“童冰释,放心罢。”
这两句话,在陆殊殒身在戒妄山时他就说过,再一次面对绝然而去的童殊,他还是只能做童殊信任的那个洗辰真人。
“未尽之事,我来做。”
“你……等我。”
景决说完,抿了声,背起上邪琵琶和拒霜剑,跟着冉清萍也往山下走。
-
天网阵还卡在半山,母虫尚未死,六万虫人尚未处置,他身为臬司仙使,还不能随童殊而去。
待到半山,见到六万虫人已被缚了大半,被缚之人大多做过一轮割腕放血。
景决见识过童殊在临雨镇中放血除虫毒,瞬间便明白了这是童殊的意思。
他随即对冉清萍道:“上人,灭母虫罢。”
冉清萍点头,伸掌,合指。
六翅魂蝉的母虫并着上人的灵光,一并碎裂。
六万虫人感应到母虫的身死,激烈地挣扎了起来。
场面可怖且混乱。
景决在这悲天怆地的遍地嘶鸣中,祭出了臬司剑。
无剑境升起,天地间霎时寂静。
天网阵在无剑境的加持之下,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很多年以后,亲眼见过这一场战役的人,回忆当时的场景,除了拍案称绝之外,都提到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几百年未见的无剑境,在大家的想象中是无所不能、气势磅礴的。
那天身临其境的人们说:原来无剑境的意境,竟是悲凉孤寂的。
那一天的人,似乎都听到了一个男人落寞的哭泣。
作者有话要说:主线剧情走完了,还剩下一点感情线和支线。这周我争取完结!
(本章微修,主要修在最后景决要下山时的内容,添了二百多字,建议重看。2020.09.10,10时修)
第171章 追魂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于2020.09.10的10时微修,主要修在最后景决要下山时的内容,添了二百多字,建议没看过修改版的返回重看。)
奇楠手钏又名追魂索, 童殊曾经两次摘了奇楠都被景决勒令戴回,为了这个宝贝景决对他生过不少气,他也为此哄过景决好几回。
景决之所以如此重视, 除了它是奇楠, 有定婚礼的意义之外,更重要的是它能追魂。
有它在, 童殊的魂魄就不会轻易散开;就算散开, 也能被它追回。
童殊在往生谷重生时,曾感慨给他移魂的人好心办坏事没给他把魂移全。
事实是,并非不小心移漏了童殊的魂魄, 而是刻意留了一缕魂魄在陆殊原身之内。
原身里的这一缕魂,是留给未来的一个退路。
陆殊在戒妄山将死时,执意要走鬼道, 说“从不走退路”。景决当时说不至于。
他说不至于, 是真的不至于。
因为,他不仅给童殊留了第一道退路, 甚至把第二道退路也给埋好了。
第一道退路在第一次重生时用去,第二道退路……埋在戴着奇楠手钏的陆殊原身里。
陆殊原身里的那一缕魂魄, 能让奇楠手钏识别童殊的魂魄,然后无休无止地追索童殊那失去宿体游散外的其他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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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在玉棺中醒来时,在温暖中愣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不是游魂了, 而是又进了某个躯体。
待童殊推开玉棺, 看到外面还有一层石椁,再细看那石椁和玉棺的精致做工和奢华用料, 他就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了。
再推开石椁,外头长明的灯光照来,果然是在臬司剑仙阁。
举手, 摸脸,抚心口检查,果然是回了陆殊的原身里。
而且肌肉新嫩,皮肤光滑白皙,是被景决的金丹滋养得回了春,只有十七八岁的陆殊的原身。
这真的是……
童殊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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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干躺着,捋了捋这几日的事。
他送一千二百位同门手足去了冥界,来回用了七日。
随着日子越来越接近头七,那股索魂的力量越来越强,终于在头七这天,他不完整的魂魄抵抗不了追魂索契而不舍的追索,被拉回了原身。
童殊撑着头,叹息了一声,举手瞧着手腕上的奇楠手钏,无奈地揉着太阳穴,忍耐着从游魂进到身体的疼痛,低声呻.吟道:“看来,有他在,我是死不掉的。”
只要那个人在,他想当鬼王的春秋大梦别说一辈子,就是几辈子也别想实现。
-
艰难地坐起身,一阵头晕眼花,童殊扶着棺细细调息,轻车熟路地准备迎接剧痛。
等了半晌,竟然完全没有上次在往生谷重生时的剧烈疼痛,居然头不疼了,四肢也不疼了。
更奇异的是,反而越来越舒服,气也顺了,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
童殊懵了片刻,蓦然懂了。
因为这次移魂,人家给他把魂补全了。
如此看来,上次他被落下的魂就藏在这副身体里。
也就是说,在他上次重生时,人家就留了一手。
这……真的是……
太机关算尽了。
童殊默然片刻,想要爬出石椁,手一撑,摸到身旁有物事,侧首两顾,身旁一侧放着上邪琵琶,另一侧放着拒霜剑。
是谁替他把这两样宝贝收回来,可想而知。
童殊也不客气,背起上邪和拒霜,爬出了石椁。
双脚落地,身体出奇的轻盈,没有丝毫的滞涩感。
童殊想,果然还是原身最契合啊;且原身有景决金丹的滋养,百病全消、残缺全无、返老还童,正是少年风华正茂之时;加上他从拒霜剑中拿回的从前被陆岚撕去的元神,以及陆殊原身里被留下的元神,童殊现在元神前所未有的齐整。
如今,他还散落在外的元神,只有拒霜剑中他自己留下的一小缕元神,但那是极微弱的此许,不足以影响身体和元神。
完整、年轻、健康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宛如新生!
童殊原地跳了跳,发现这身体好用得超乎想象,简直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他五十多年没用过健康的身体和完整的元神,是以只归于表面的原因,尚未来得及深想。
童殊此人,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九死一生,又重活一次。
既然已经死过,前尘便已揭去,他把那些纠葛之事抛诸脑后,又是全新的一个人。
某个名字自心头滑过几次,他叹息着,觉得自己可以忘掉。
就算用着那个人给他的新生,他也可以把人给忘掉。
往后,他不是耽于谁怀抱的殊儿,他要去当魔王,当魔君,当魔神!
再也没什么可以羁绊童殊。
-
童殊抬步就要往外走,在看到并排的另一副棺椁时,还是微顿住了脚步。
童殊曾翻开见过,是以知道两副棺椁虽然有着一样的石椁,里头却是不同的——陆殊睡的是暖玉棺,另一个人睡的是冷玉棺。
童殊摇了摇头,把某种微妙的感觉甩出脑袋,重新抬步,方迈出几步,又蓦地顿住步子,这一次他是犯了难——以他这副容貌,走出臬司剑仙阁,立刻就被会认出。而那个人……想必不会让他离去。
要怎样才能悄无声息地离开景行山呢?
正思索间,童殊猛地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鬼门君就这样走了?”
童殊面色霎时沉下,他一眼都不想看到说话之人。正想跨步离开,身后之人又道:“我有办法让你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以此为条件,你与我说几句话如何?”
童殊这才回身,冷淡地望住景昭。
一见之下,童殊愕然了。
眼前的景昭像被抽走了精气神,不过短短七日,堂堂鉴古尊失了从前的风度翩翩和意气奋发,尽管装束收拾得妥帖,却掩不住失魂落魄、形容枯丧。
童殊却并不想多问,他不介意景昭瞧出他的不耐烦,抿唇等着。
景昭道:“我是来送你的。”
童殊冷哼一声:“不必了,假惺惺,怪疹人的。”
景昭落寞一笑:“那么,鬼门君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童殊微颦眉道:“有事说事,别装腔作势,挑要紧的一次说完罢。”
景昭难掩丧气道:“鬼门君如此厌烦与我说话了么?”
童殊的回答是抬步就走。
景昭见此,神色间添了难堪,只好匆忙道:“你不打算与慎微告别么?”
童殊冷了脸道:“真是好笑,鉴古尊啊,是你算计着要我与他割席断交,如今说这话,打脸不痛么?虚情假意到这等地步,令人作呕。打住罢。”
景昭狼狈地趔趄了一步,道:“我只是想做点事情挽回。”
“不必了。”童殊眉眼疏淡,扬手就走。
“童殊!”景昭追出几步道,“若是再一次不告而别,你算过一共几次了吗?”
童殊侧首道:“这你都知道?”
“我与慎微也曾有过知心相交之时。”景昭轻声道,“慎微他性子冷硬,没有朋友,能说话的人不多。现如今,我要说我养育景决长大也有几分真心,你们肯定都不信。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想替他问一句,你当真连告别也不说一句吗?”
“你有何资格替他来问?你又如何保证问的是他的真实想法?”童殊冷声道,“鉴古尊此举胡搅蛮缠惹人烦,给自己留些体面罢。”
“我哪还有什么体面。”景昭惨笑道,“求你了,道个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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