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汤喝去半碗,颜修洗漱后还在叫那个名字,他甚至攥着林红若的腕子,压抑下哭声,眼圈红透了。
“睡吧,我陪你一阵。”林红若帮他掩好被子,下了床帐,轻声说。
她问不出颜修的故事,也更看不透他的人,思索了许久,最终失落也心烦,方才,颜修还握着从头上摘下来的灯笼簪子。
说:“送了我这个的人,他已经死了。”
萧探晴快要生产了,颜府近日很忙,林红若思想一阵,决定天亮了就送颜修回去,她这个人有太多休养,也成熟,这次少女情怀了一回,倒未落到什么浪漫的结果。
人生中最多的,还是带着细小失落的平常事。
颜修总能梦到崇城,那甚至是个比桃慵馆更叫他爱的地方,他曾为自己写的诗,却描绘着崇城几景,有些暖意,又全是惆怅。
崇城宫灯昼生夜,月明作鼓声长盛。
陈弼勚那样的人,顽皮惯了,睡着觉也不安稳,总要点颜修的鼻尖,说:“你应该躺进我怀里。”
颜修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
“封你做皇后好不好?或者你最想做什么?做丞相,好不好?”
少年郎有痴缠的声音,说出了些极尽疯癫的话,颜修没心思装睡了,他撑着酸麻的身体,翻身坐起来,道:“别这么说,会被怪罪的,我在太医署没什么不好,别高抬我。”
陈弼勚捂着肚子直乐,笑了一会儿,说:“我自然是唬你的。”
“无聊透顶。”
颜修话毕,皱着眉要躺下,那小皇帝却忽然坐了起来,他嘴角的笑容消隐,直盯着颜修,忽然扑上前来,把他的腰拢着,脸对脸,说:“我可不想害了你。”
颜修戳他的脸,说:“你知道就好。”
四目相接,像要撕扯出具象的丝缕,上唇碰着下唇,陈弼勚像要将那片弹软的肉咬住,他鲁莽,有生涩的柔情,却像是天生会泼洒魅力,让人羞涩。
叫人沉沦。
/
第二天一早,颜修便起床梳洗,去林老板房里告辞,又和林红若说几句话,他忘却昨夜真实发生的事情,只清楚记得那个缠绵悱恻的梦。
林红若换了新衣,穿得仍旧雅致,她说:“我随你回去吧,去看看二公子的夫人。”
于是,府上备了两顶轿子,向颜府去,待下轿、进门,颜幽便引了林红若去自己房中,到半路,林红若忽然搭话,道:“二公子,我要问你一件事。”
“嗯。”
“你是否知道一个人,叫陈流怨?”
颜幽答:“未听说过。”
“昨夜颜公子醉酒,总在叫这个名字,说她已经死了,我猜那可能是他的心上人。”话毕,就到了房前,颜幽推开门,与林红若一同进去了。
事实上,他并未忽视林红若的话,思索了许久,心里有了多种猜想,待忙完送客,到午饭前,颜幽特意去房里找颜修,进门就问:“林小姐说你喝醉了念‘陈流怨’,谁是陈流怨?”
颜修显然觉得意外,他摇着头,说:“怎么问这个?”
“是那个皇帝吧,”颜幽踏出房门,说,“我能猜到。”
他走得快,甚至未给颜修一个辩解的机会。
九月快过去一半,扶汕的树木仍然翠碧。
再过几天,探晴该生产了,再过几个月,又将是腊月和春节,那场变乱过去太久,一切被生活掩盖,从此尘封在史书里。
颜修站在柜子前,将头上的簪子取了,他得需痛别过去了,即便仍旧无法真的剥离。
鎏金灯笼簪住进匣子里,被放进了柜子的深处,阴暗处总有淡淡的霉味。
“梧桐半死清霜后,”他念,“头白鸳鸯失伴飞。①”
注:①出自宋代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本回完]
下回说
相厌否雨薄落镜湖
切思谁风暖拂繁花
第53章 第廿二回 [壹]
相厌否雨薄落镜湖
切思谁风暖拂繁花
——
萧探晴和颜幽的孩子出生在立冬后,那时,扶汕的秋隐约显现,颜修帮小姑娘取了个名字,叫空青。
他原话是:“空青入药,能明双目,利九窍,通血脉,愿她是个明察、兼听、通达之人。”
转眼,时间过去一月多,萧探晴几天前出了月子,她未有什么变化,只是做了夫人,自然不像做丫鬟时那样干瘦,脸和手都白润起来,整日吃厨房备的饭菜,与奶娘一起将孩子照顾得很好。
这晚上下雨,空青和奶娘同睡,萧探晴等了许久,也没见颜幽回来,她侧躺在床上,不觉间睡着了。
雨声入耳,缓慢洗刷各处,倒能叫人暂且隔绝一切。
一会儿,门响了,进来的人带着泛湿的凉气,他问:“空青被抱过去了?”
萧探晴穿月白色丝绸寝袍,她面朝着墙躺,将被子掩得更好些,答:“空青今天不哭闹,我看她乖,就抱过去了,你好好歇歇,我也是。”
“我去镜湖附近买药材,遇上一家卖脂粉的,听他们说不错,就给你带了。”
萧探晴听着他的声音,想答话,可困得意识不清,因此合着眼皮打哈欠,说:“你放着吧,我明天再看。”
烛火闪动,颜幽脱了衣裳,他这些天总在一旁的小榻上睡,萧探晴的衣裳还放在榻上,软薄芬芳的一堆。
萧探晴以为颜幽睡了,她自然也要毫无负担地进梦里去,她呼吸了几次,忽然,被人自身后抱住,烛火未灭,男子的呼吸灌入领口。
这下子,萧探晴彻底清醒了,她睁圆了一双眼睛,任颜幽将自己紧紧拥着,半晌,才说:“我以为你要睡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颜幽说,“反正我也不喜欢你,扯平了。”
萧探晴一手抓着被子,她眼睛睁得极大,看着床内的烛光晕影,视线涣散,惊慌又谨慎地,说:“别这么想。”
“别这么想,二公子,”她看不见颜幽的脸,说,“空青她,很可爱啊,我不会觉得嫁给你失去了什么,反倒,现在过上了我从未敢想的生活。”
萧探晴闭上眼睛,翻身过去,一手搭在颜幽肩膀上,人缩在他怀中。
说:“不用你喜欢我,不为难你了,我不是念过书的小姐,不喜欢我,才是对的。”
说不出真话,萧探晴觉得心口很疼,颜幽是个与颜修不同的人,他有更冲撞的心思,更鲁莽,曾经很冷、很暴躁,可到现在,他完全能主这一个家的事,能安排好府上的活计,又关照着她和空青。
萧探晴忽然睁开眼,与颜幽的视线对上,眼前男子是她孩子的父亲。
“二公子,”萧探晴看着他的眼和鼻根,轻念,“夫君。”
她是在约束里长起来的人,本应该做不出什么羞人的动作,她颊上泛红,连眼角也红起来,第一回 很主动地吻了他。
或许真的是种喜欢,因为只有喜欢才是这样的,萧探晴热成柔软的泥,她被颜幽揽着,一点点啃食他的嘴唇,然后,床帐被扯下去。
雨下得愈急,从和缓变成激烈,敲打室外坚硬的砖瓦石板,织起一片嘈杂的网。
/
一晚上总在下雨,第二天,颜修撑了伞去南浦堂,在街上一处,看见个卖牛角叶子牌的摊子,他停下来挑拣半晌,犹豫后,还是买了一副。
“我在泱京的时候,也买了一副。”他眼梢带笑,付钱时对老板说。
雨还是迅疾的,击得四处是泥土味,颜修一身深蓝色,倒算轻便朴素,伞是油纸的,上画着两只白色的仙鹤。
人在雨里,有种随时沉浮的假象。
伙计们早起床了,坐诊的杜尹康端着茶壶自院中来,他坐下了,还与颜修道安。
“杜大夫,您老帮我把个脉。”颜修顺势坐了,将手腕搁去桌上,请求。
扶汕才是水乡,雨总让它带上更柔软娟丽的美,若是在泱京,是无法有这种感觉的,常日有风。
二人坐稳了,还没搭两句话,忽然,外头铺子里嘈杂,有个很响的声音,在叫:“劳烦了,铺子里有没有大夫在?街口发现个赶路的,快死了!”
伙计随即进来,两句传了来人的话,颜修未多想,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
甚至,着急到来不及打伞,颜修随手拿了架子上的药瓶,他跟着那报信的摊贩出去。
雨似被瓢泼洒,人眼前一片粘稠的灰白色,街上展开几把各色的花伞,颜修在那中间穿行,他站在街口一堆围观的人之外,那摊贩高声喊:“大夫到了,快散开!”
颜修便穿过众人让出的细窄的缝隙进去,他全身湿透了,因此有些发冷。道路上还有细沙碎石,躺着的人面色青白,湿透的发丝黏着在脸上。
他穿沾满泥水的灰白衣袍,像一片秋末雨中的叶子。
故人来自未知的境地,受了大大小小的伤;颜修软着腿跪下,他像是进了个新的梦境,他迎接着忽如其来的一切,颤抖着手,把药丸塞进陈弼勚的嘴里。
雨冲散了颜修几乎满脸的眼泪,他伸手,去蹭陈弼勚脸颊上的泥痕,这下看得仔细了,能确定就是了
大雨到午饭前才停。
陈弼勚的身体没大碍,可伤也不是少数,难想他一路上遇过什么险情,后来擦过一番,颜修亲自为他涂了药。
人在南浦堂后院的寝房里躺着。
阴天,不得不点了根蜡烛,小炉子上翻腾着汤,鱼是方才指了伙计买来的、一早才钓的。
陈弼勚缓缓睁眼,他直视床的上方,像是要说什么,接着,才转头,看清了房中的人和陈设。
“要什么?”颜修问他。
陈弼勚摇头。
颜修跪下去,抓紧了陈弼勚的一只手,他的头枕着陈弼勚的被子,将哭,只能用气音说话:“我以为你死了,不在了。”
陈弼勚咳嗽起来,他使了力气,手才从颜修的手里挣脱,忽然就爬起来,抚着胸前,说:“你才死了,我是来找人的,我找的人……”
“我找的人不知道叫什么。”他又补上。
颜修起身,坐在了床沿上,他问:“你认不认识我?”
“不认识,”陈弼勚睁圆了眼端详,接着,开始沉思,后来改了口,答,“好像见过。”
从陈弼勚眼里看出些许空洞,颜修终于不觉得是陈弼勚编了顽皮话吓他,又问:“太医署知不知道?我以前在那里。”
陈弼勚茫然地摇头。
他身上穿着颜修穿过的寝衣,人瘦削,也不似以前白嫩,样子倒还是俊俏的,黑眼珠来回地转,有些拘谨地过来,把颜修的手抓住。
说:“别那么生气,或许我真的见过你,可我想不起来了。”
颜含泪摸他的脸颊,又抚上他的头发,说:“没关系,你一会儿洗个澡,我叫人给你买吃的。”
吃的有虾饺、马蹄糕、肉脯、云吞细面;也有酒楼里买来的烧鸭、牛肉、炸子鸡……陈弼勚沐浴后,头发才半干,他忽然站起身,将一块牛肉塞进颜修嘴里。
说:“我好像找的就是你,但不知道为什么找你。”
丢了机敏的头脑,陈弼勚便更像个小孩子,他撇着嘴,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颜修走近了,两个人面对而站,问:“你是怎么找来的?”
“我的绣囊在,那个老板告诉我,是扶汕的绣法,就知道是扶汕了。”他话毕,转身,着急地去寻那个绣囊。
又说:“听到扶汕就觉得熟悉。”
颜修抓了陈弼勚的手,引他去窗前,说:“弄湿了,晾在这里,等干了帮你带。”
“这是扶汕吗?”陈弼勚问。
“就是扶汕。”
“是真的扶汕吗?”
“当然是。”颜修将他的领子掩好,又去拨弄他完全披下来的黑色头发;颜修抱住了陈弼勚,脸埋在他肩上。
说出艰涩的三个字:“想你了。”
这日,颜修在遇上颜幽,颜幽忽然挑起嘴角笑,问:“那是哪位?”
“一个朋友。”
“是不是陈弼勚……陈流怨?”
阴天是最适合此刻的氛围,颜幽眼底有跳动的火苗,他假作不在意,笑道:“你不说也没关系。”
发怒的习武之人,眼底透着冰冷的光,颜修在不近处看着颜幽,压低声音,说:“你最好别动他。”
旧时的仇恨浮上来,颜幽咬紧牙关。
兄弟二人擦肩而去。
/
晚饭桌上,陈弼勚早穿上了新衣,他埋头夹菜的时候,颜修才与颜幽和萧探晴说:“这是陈公子,无家可归,暂时在这里住着。”
“兄长何来这个朋友?”颜幽问。
萧探晴不明了什么,她还为陈弼勚盛汤,说:“陈公子不要拘谨,就像在家中一样,有什么缺的,告诉我便是。”
陈弼勚温和地道谢。
颜修忽视了颜幽的挑衅,他将陈弼勚夹来的菜叶吃下,对他说:“夜里跟我一起睡。”
“好。”被饭菜撑饱脸颊的陈弼勚,愉快应答。
一顿饭吃得寻常也不寻常,萧探晴愈发觉得气氛奇怪,可也没好问什么,等饭毕,颜修就带着陈弼勚在家里走一圈,熟识了路。
俩人夜里躺在一块儿,陈弼勚穿着浅灰寝衣,他撑着头侧睡,说:“今天的饭真好吃。”
颜修就轻声问他:“你赶路这么久,是不是总吃不饱?”
“没有,”陈弼勚摇头,可眼里要溢出泪来,他又缓慢地点了头,说,“有时候天黑,要在山里过夜,这种时候就没吃的,有时候在城里过夜,我就多吃些……因为我总是找错路,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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