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姨娘牵挂,红若见过姨娘。”
谈礼着实太客气,秦绛又是不加拘束的人,她牵了林红若的手,阻去礼节,领着她向院中去,说:“你爹叫人带了信儿,我早收到了,难得你好学医术,我又懂一些,那便在此住下,都是正好的。”
是那时宫中赏赐的官邸,一切皆华丽、风雅,又不庸俗,林红若到底在南边长起来,她对什么都好奇,笑着说:“只要姨娘乐意收了我,犹记那时见面,你还住在远处。”
而后,便是接风的宴席,林红若在府中的一处院里住下,到第二日,林红若刚醒,秦绛就来看她。
秦绛在床边坐下了,把林红若的手攥着。
“你如今,有没有喜欢的人?”秦绛问。
林红若答:“没有。”
“不是我多话,只是你爹在信中提了这个,让我帮忙,我自然得问清楚你乐不乐意。”秦绛说此话时,也不笑,她平时不做牵线配偶的事,总觉得太古板。
林红若倒未有什么异议,她道:“想还是想的,只是姨娘你熟识的都是官家子弟、皇亲国戚,我的身份不配他们。”
“没什么配不配的,从前有个医官,和位高之人情投意合……”秦绛的眸光忽然暗淡下去,她一顿,才转了话锋,道,“我得让你认识个不俗的,有位年轻公子,他的父亲今日生辰,夜里有一场酒宴,我带你去。”
林红若意外且茫然,又带着些猜想,她看着秦绛,继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
陈弼勚散着头发在床上坐,将盘着的腿再拢一下,他顶着那张鲜嫩依旧的脸,辩解:“我没有贪玩,我只是去摸鱼,我想吃鱼了。”
“街上有卖的,水边也有卖的,都是一早上岸的活鱼,你跟厨房说,让他们买就是了。”颜修使着帕子,小心擦陈弼勚耳朵后面没洗净的泥污,他的确带了情绪,脸上没一丝愉悦。
陈弼勚大声嚷:“我又没钱。”
“我给你的银子不少。”
“不想花钱,”陈弼勚坚持打着小算盘,说,“溪里的鱼是所有人的鱼,没人不准我摸!”
话咬在牙根上,陈弼勚睁圆了眼挑衅,他是才沐浴完的,回来时更狼狈,丢弃了外衣,湿透了全身,半踩着没穿几次的靴子,还拎着个滴水的鱼篓。
颜修觉得自己是在照顾顽童,他压下一口气,将陈弼勚白净的脸捧着,说:“已经十一月了,溪里水冷,又吹了一路的夜风,该病了。”
“卖鱼的人都没病。”陈弼勚仍然狡辩。
仆人听吩咐,将驱寒的热汤药端进来,又拿来些汤粥小菜、点心。
颜修静吁着气,他尽力和缓心绪,捏了捏陈弼勚泛冰的脸蛋,说:“下来吃吧,还要喝药,今后不准这样了,不准独自跑出去,若是要上街,就带着仆人。”
烫热的药气绕在鼻腔里,正配陈弼勚苦闷的心情,他不再看颜修,伸了腿下床,连粥也未吃,就走了。
另一处寝房是客人住的,陈弼勚进去,就插了门躺下,他不顾外头有谁拍门,不顾此处仅有落了灰的单薄床褥,翘着脚,闭了眼歇一阵。
外头凉快,是个沉阴有风的夜晚,颜修隔门而立,说:“这里潮湿,被褥很久没晒过了。”
陈弼勚伸手拽光滑的床帐,半声不吭。
颜修没太急切,思来想去,仍然想震慑房里赌气的人,他严肃说道:“你下次不敢就好了,我又不是要罚你。”
房里的灯没点上,只有院中灯笼的光,隐隐自窗缝照进来,陈弼勚翻身过去,一手攥着床褥的料子,呼吸很轻,可在颤抖。
“朝赐把鱼放在前院的缸里了,你去不去看?”
颜修本想更凶地吵他,可话到结尾,还是变得和软。
陈弼勚许是玩耍累了,可不敢真的睡去,他撑着沉重的眼皮,耳朵里还是颜修的话,这床上撒过赶虫的药粉,因此,有种奇怪的香气。
第二天,陈弼勚倒没真的风寒,可颜修在门外过道处站到深夜,被吹得头疼流涕,他只得卧床,穿着件粉灰的丝绸寝衣,额前滚烫。
有丫鬟在厨房熬药煮粥,又有来送凉水帕子的,陈弼勚好歹换了件衣裳,他磨磨蹭蹭到床边,像在积攒勇气,半晌,才问:“你怎么了?”
颜修半睁着眼睛,就能看见陈弼勚那双黑亮的眸子。
答:“病了。”
语气很冷,甚至是不愿搭理,颜修吸了吸困疼的鼻子,侧过头,朝着床帐内睡。
颜修知道额头上来了个新的凉水帕子,可那照料的手法有些冲撞,又带着拘束,睁开眼瞧,果然是坐在床沿上的陈弼勚。
他将照料的下人支走了,看颜修时,嘴角又弯下去,眼睛里水亮漆黑。
他不懂得克制情绪,却懂得撒娇,一会儿,便跪在地上,脸蹭着颜修的手,问:“你想吃什么?我去做给你吃。”
谁都低挡不住这样,颜修亦是。
颜修的手收进了被子里,不碰陈弼勚,也不看,不理会,不应答。
陈弼勚的话,像从鼻子里出来,很轻地:“他们说,你晚上在门外吹了风才病的,我不应该撒气,不应该任性,不应该……”
他脑子里仍旧有着大片的空白,可这时候至少不会知觉危险,在此处待着,过清闲安稳的生活,时间也被撕扯,拖出很长的尾巴。
“颜公子,我以后不会再乱跑了,也不去摸鱼,想出门就和朝赐同去,做什么先问你答不答应。”
也不论是真心还是缓兵之计,至少,陈弼勚此刻乖巧地跪着,他撇着嘴,眼睛红了整圈。
颜修看着他,赌气变成疼惜,曾经,长丰帝受万人尊崇,如今却为两条鱼,给一个百姓下跪。
“起来,坐床上。”颜修伸手出去,抚上陈弼勚的脸。
陈弼勚忽然哭了,他也不知迅猛的情绪从何而来,站起来,泪也顾不上擦,就脱了鞋上床,钻进颜修的被子里躺,把他的腰抱着。
颜修无奈,说:“唉,我在生病。”
“我又做了错事。”陈弼勚说。
颜修不知何来的又,他多喜欢身边这个人,并且越来越喜欢,凑近了,声音就轻下去,陈弼勚调皮,捏得颜修两颊凹进去,说话都有些含混。
颜修说:“别放在心上了,我不会真的怪你,是害怕再离开你,找不到你。”
陈弼勚忽然凑上来,在颜修发烫的嘴角啄了一口,带着狡黠的神色,说:“喜欢你才亲你。”
“傻子。”颜修笑他。
二人在一个被窝里细声谈话,又时而笑,外头,丫鬟奇怪地向里看。府上侍候的人也没太多,谁都不解陈公子到底是何身份。
颜修养的鸟整天清脆鸣叫,像是唱歌。
萧探晴来了,看房门打开,被子里却不止一人在动,着实吓了一跳,她不敢进去,问丫鬟:“谁在里头?”
“陈公子和公子在说笑话呢。”
“大白天的……”萧探晴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去探望,她未免有些费解,也有些感叹,她知道颜修和陈弼勚夜里一起睡,可细想想,突然想不通了。
萧探晴走前,又指了丫鬟去,把那房门掩上。
[本回未完]
第56章 第廿三回 [贰]
木船一条,载着山中的浓雾,水上烟波浩渺,潜鸟低飞。
远山仿佛被淡墨勾勒,呈现出泛青的乳色,雨将至而未至,船从平阔的水上经过,行至清澈湍急处才停,两人付了银子下船,到吹桐轩近处。
桐树不是常青的,此时,正飘着枯黄的叶子,脚下也有许多,打扫不净。
颜修未求徒子通传,便带着陈弼勚向里去,陈弼勚穿浅色薄纱的烟灰深衣,问:“来干什么?”
“见我的师父。”
陈弼勚转了个身,将四周各景看完,他又问:“然后呢?”
颜修不知该如何答他,二人向里去,又过一处曲折的廊道,便见平阔屋室,伴着香烟丝缕,四处是雾,乌色的天压下来,细雨开始落了。
雨打着檐下轻晃的灯笼。
进房中去,看到两盏油灯在燃,叶盛子也在,颜修立即在他案前跪了,磕一个头,说:“自落见过师父。”
叶盛子一袭白衣,是个读经、占卜、教书、行医之人,他抬起薄眼皮,瞧着陈弼勚,再看向颜修,说:“去里面坐。”
又穿门进了一处宽敞的厅室,那里灯火通明,有雅致的陈设,有些木质的精美桌椅,徒子端了茶进来,共三碗,用白瓷的器具盛着。
“你们坐。”叶盛子说。
颜修却未立即坐下,他作揖,说:“师父,这是陈公子,我带他回来,想住些日子,休养身心。”
“见过……师父。”陈弼勚也随他问候,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略微低头,却斜着眼睛往颜修脸上瞧,难堪地皱了皱鼻子。
颜修嘱咐他:“叫夫子就好。”
“夫子。”陈弼勚不自在地,再次作揖。
而后,两人就在桌旁落座,茶是春麒山茶,暖润微涩,叶盛子见没人再开口,就说:“陈公子,我知道你的,久仰大名。”
陈弼勚暗自吁气,嘴边挂着微弱的笑意,点了点头。
他茫然,没了过人的聪颖,又局促,可基本的礼节不会没有,辨别是非的天赋从未消失,只是在颜修身边时调皮一些,颜修在应叶盛子的话,陈弼勚便捧着茶吞两口,安静听着。
“自落,许久未见你了。”
颜修回话:“去年去了泱京,过年后才回来,又有些忙事处置,因此拖到现在才来拜访。”
“更盛怎样?”
“还那样,日子在过着,有了妻女,难免更稳重些。”
“他还记着寻仇吗?”
陈弼勚不喝茶了,一手搁起,轻微斜着坐,这样子不拘谨又不随意,他看着颜修的脸边。
颜修道:“他自然还记得。”
声音里染上了艰涩,颜修视线一滞,转了话头,说:“可陈公子不记得了。”
颜修并没低估叶盛子洞察推断的能力,方才,他确实一眼看出陈弼勚是不俗之人,当知道他的姓,那便更明了了。
雨逐渐打起来,室外四处的树叶在承受,声响细碎,烛光映动的室内,颜修和陈弼勚起了身,他们不多叨扰,再说几句后,便去往住处。
陈弼勚举着一把灰上带红的油伞,他说:“夫子的眼神很怪。”
颜修便笑他,说:“要是和旁人都一样,那他也成不了夫子了,我儿时与更盛、探晴逃来扶汕,是他带了我们回吹桐轩,又教我继续学医。”
“你一直住在这里?”
“就在后面。”
绕了路,又穿桥过廊,一片碧树后有一幢灰墙的房子,匾额上书“而今”。
两个人钻在一把伞下,颜修的住处僻静,又有些暗,因此更为隐蔽,有徒子在房中洒扫,被褥也刚换了新的,一张很阔的床,装饰素淡。
“颜公子,夫子说只清扫此处,是否再备一间给这位公子?”徒子作了揖,问道。
颜修说:“劳烦你,不用了,他也睡这里。”
颜修从不想在小处遮掩,恨不得闲时绑了陈弼勚在身上,可他是个冷淡矜持的人,因此,在人前得克制些。
徒子便告辞离去,雨还在落,待在着房里,如同被关在山外了,只有一盏蜡烛在桌上,为这个阴暗有雨的白昼照明。
颜修去抚熟悉的家具,看墙上挂着的题字,他说:“我那时候觉得日子比水还淡,下了课就回来,看医书,总是热天,因此将窗开着,蛾子飞进来了,停在书上。”
陈弼勚对架子上的小猪扑满有兴致,他伸了手指,小心地摸摸,问:“你那时候想不想出去玩儿?”
“你除了贪玩,就不想别的。”
颜修自然没有怪他,这话听着着实像在责怪,可全是因为喜爱,陈弼勚转过身,两个人险些撞上。
“哪里是你的家?”
颜修看着陈弼勚张动的嘴,再看向他好奇发亮的瞳仁,摇着头,轻声道:“没有家了。”
“我也没有,我不知道,我一醒来的时候就在床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话还未说完,陈弼勚忽然被紧紧抱住,颜修告诉他:“不过现在又有了,因为我去找过你,你又来找我了,所以就有家了。”
颜幽是亲人,萧探晴也算是的,可是对颜修来说,陈弼勚那么不同,他在威严下温和,在老练里稚嫩,又在年轻后沉稳……他没有防备,不求回报地来爱他。
雨声把什么都封存起来,留下漂浮在天地间的许多残影,人们躲在暗处,沉思。
“如果雨停了,说不定,我能想起过去的事。”陈弼勚学会了拥抱,他不再木然地站着,而是柔和又刚劲地,将颜修的肩揽着,他抚摸颜修凉而丝滑的头发,拍他的脊背。
颜修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你找的就是我?”
“当然知道。”
“那……为何来找我?”
陈弼勚陷入深思,又似乎豁然开朗,他抿了抿嘴,笑出声,说:“我也不知道,或者就是,喜欢你,才找你?”
颜修轻声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顿时,一切变得不寻常起来。
身体紧贴的时候,触感警觉,温度传递,呼吸撒在彼此的颈部,陈弼勚能够感觉到心口处有一面鼓,有个击鼓的小人儿。
喉咙都开始颤抖了,在烫热了。
陈弼勚的眼睛合着,念:“不知道,不明白。”
“那时候冒冒失失的,”颜修叹气,手臂禁锢着陈弼勚精瘦的腰,说,“你就来桃慵馆找我,我们干了,干了那事。”
42/60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