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颚柔软的空腔,邹吾教辛鸾如何一刀穿透头颅,直达颅底;毫无防备的后身,邹吾教辛鸾如何将匕首从后脑贯入,从嘴中贯出;甚至在绝对窄小的空间里,邹吾教辛鸾如何技巧地用腿绞断别人的脖子,横肘勒死别人,如何最大限度的节省体力,让力量在尺寸间爆发。
邹吾没有翅膀,身手却比辛鸾这个有翅膀的人还要快捷灵敏,邹吾不会化形,招式却比化形的红窃脂还要冷酷,如何潜伏,如何动手,如何找掩护,如何利用地形,如何瞬息间跃上树枝,踩着树干从中荡下,无声无息地拗断别人的脖子,什么样的环境适合什么样的兵刃,邹吾为了教导辛鸾花费了心思,简直是事无巨细,一样一样地来教他。
辛鸾的左臂被他失手扭脱了好几次,但只要辛鸾坚持,他帮他默默接上,过了一刻,还会继续陪他操练。
“你力气不够,招式可能难以臻于完美,但你有迷惑人的外表,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所以你要学的是猝起发难,抢绝对的先手。”
“手弩射杀,近距最佳。射点最优眉心,次之咽喉,最次之心脏。”
“你说要学近身缠斗、三招毙命的招式。”
“但其实杀人,从来就不需要三招。”
“你要时刻判断对手的实力,尽全力一招一命。”
“时刻记得:一旦出手,让敌人多活一个弹指,都是失误。”
·
他们的脚程放到了最慢最慢。
邹吾开始让辛鸾狩猎野物,并且亲自学着拗断它们的脖子,拨筋扒皮。
原本从千寻府拿来的匕首,邹吾路过铁匠铺子,亲自帮他重新打磨,涂层,铬黑的刀口完全做成凶器,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也不易被人察觉。
他教他校准弓弩,如何精准地点射,一箭一个让他所有他指定的移动靶子。
千百遍、无日夜、无休止的练习。
雨水的时候,东风解冻,散而为雨。
辛鸾独自一人在熊山打了一头身高十余尺黑熊,腥膻粘稠的血液沿着匕首的棱线流到他的手上,黑熊狂吼地嘶叫挣扎,最后还是山一样轰然倒地。
细雨之中,辛鸾脸上沾着血回头,只见邹吾在不远处疾奔了几步,又忽地停下,眼里忧急又骄傲。
时光如白驹,二十几日疲累充实得转瞬即逝。
辛鸾刚刚化形,身边的又都是卓吾、红窃脂、邹吾这等高手,他们挨个帮他过招,练起武来简直事半功倍。
红窃脂善飞行,善御火,她教他更好的控制翅膀,教他一跑一纵一飞间如何迅捷无声地偷袭。卓吾不用兵刃地给他喂招,近战里,几次一脚把辛鸾仰面踩在地上,膝盖压住他还没发育好的喉结,或是一手擒住辛鸾的手腕一扭,飞起一脚就踢在辛鸾的膝窝里,踢到他半天爬不起来。
这些人因为身经百战而手法残酷直接,若硬要辛鸾区分,红窃脂动手应该是那种睥睨天下的傲,尤其她脸上沾血的模样,凛利强势,见之望而生畏。卓吾动手则是气吞万里的狂暴,虽然烈极酷极,可又因为年轻,他很多攻击都只是挑逗式的,威吓为主,之后辅以猫逗老鼠的玩法儿。
唯独邹吾是冷静,是娴熟。
杀人于他,似乎与杀兔无异,以至于他说起做起,竟可以气劲平和、毫无杀意。
也是那段时间,辛鸾才能明白红窃脂说过的“邹吾不能化形,是因为从未逼到极处”是什么意思,在他无法得知的过去里,邹吾被按部就班地训练成一把杀人的刀刃,两面开锋,不必诸己出鞘,就能凭借着本能取人性命——这样的熟练精准,其实是不能细想的,辛鸾甚至不敢开口问他遭遇了什么,才能练得出今日这份儒雅有余。
并且他握着他手臂肩膀的时候,也并不是全无情绪。
那是种温柔又严酷的力道,很多招数他在他的耳边宣之于口时,平静中其实一直隐忍着疯狂和焦躁,那感觉就像是一头困顿的猛兽在不断地冲撞的牢笼,教辛鸾的同时,他也在痛苦地与自己搏杀。
“……邹吾,你有没有想过,送我到西境之后,你要做什么?”
寒月当空,巴东郡西南的熊山山脚,辛鸾忽地在使出一招疾烈的刀法后,回身问了这个问题。
他有强烈的直觉猜得出邹吾并不喜欢这样的居无定所的颠沛,这个男人不好杀,不嗜血,不喜无风起浪,就算身手实在惊人,但内心仍然柔软平和——就像他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过一个小小的南阳西市小门都要想办法说谎,再危急混乱的处境也尽量和人“讲道理”,会给自己的剑取名“诸己”,说君子行有不得,不求他人,反求诸己。
辛鸾很确定,无论将来他复仇也好,夺位也罢,邹吾都没有兴趣参与,送他入西境是一念之慈,断然不会事后再卷入无妄的风波。
但是他身后的邹吾显然是没防备辛鸾会忽然有此一问。
这个孩子已经太久没在练武的时候分心了,之前南阳丰山那一阵,他还很喜欢扒拉他,练完一圈回头找人,看到他还在,就露出那种喜悦的神色,眉飞色舞地问他“我刚刚还行吗?”
南阳出来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头找他,问了个和招式不相干的问题,一下子就把他问失了神。
“怎么?没想过吗?”
辛鸾皱了皱眉,“你送我去西境,走得再慢一年半载也到了,那之后你要去哪?做什么?”
他们之前讨论过去往西境的路线。
远在齐二烧山之前,他们定的计划原本是要在南阳再隐匿一段时间,等着济宾王迟迟没有进展,最后怀疑到他们已经成功潜出东境为止。且以济宾王之多疑,边事只会越收越紧,他甚至还会出手试探中君与南君,而到时候加上之前的无端盘查、药材禁运、南境战事黏连,南君申睦和济宾王的冲突只在早晚。他们大可以以逸待劳,东境和南境两边的水搅浑了,直抵垚关门户,寻机偷渡。
然而当时他们都小觑了齐二的判断力和行动力。他欲杀辛鸾而后快,简直算得上不折手段,但好在他们和南阳遭逢大难,现在都还化险为夷。且现在辛鸾已死的消息传到济宾王那里,整个国家关口的盘查都会放松,他们如今只要拿着照身贴通关过境就可以了。
辛鸾口中的“一年半载”其实都是长了。
若邹吾不耽搁,他们快马加鞭,两个月便可抵达西境。
但是邹吾好像还真的没想过之后的问题,辛鸾这样问,他才略略开始思索,“应该会去西南看一看罢,母亲的墓我很久没有扫了。”
“然后呢?”月光下,辛鸾的脸美丽又平静。
“然后就在那里安居,给小卓请个稳妥厉害的先生,好好管束他,再求田问舍,做点营生。”
“那……你打算做什么营生?”
邹吾想了想,“打铁罢。千寻师傅的手艺我也学了一二,铸剑不敢说,打铁是可以的,可以在滇南泽边上开个铁铺作坊。”
滇南泽是西南最繁华的城池,辛鸾想象了下那个场景,身处闹市,人声鼎沸,邹吾埋头掌锤干活,少于交际,听起来很适合他……想到这里,辛鸾鼻子忍不住皱起一点点,心想:此生不认识他就好了,不连累他就好了,不把他拖进来就好了,这个人这么好,好得你宁愿这辈子不认识他,不让他为难,至少他现在神京,想开家铁铺作坊的心愿朝夕便可满足。
他继续问:“那你都可以打什么啊?”
邹吾认真地想了一下,“农具,犁、耙、锄、镐、镰,或者,菜刀、锅铲、刨刀、柴刀、斫刀……有很多……等风平浪静些,我大概会潜回神京一次,把先父继母的令牌运回西南去。”
第62章 南阴墟(5)
辛鸾眉心一跳,“你父亲继母没有归葬西南吗?”
邹吾摇了摇头,眉心蹙起,“殿下忘了吗?先父死于北境,一块骨殖也没有留下来,只有衣冠冢,之后我和小卓借柳营比武晋身,这一来一去哪有时间迎亲人回西南?”
可能是提到了家人,邹吾的神色竟然隐隐不安起来。
辛鸾擦了下额头的汗,忧虑地走到他身边,拨了拨火堆,低声问,“那你担心吗?担心因为救我,朝廷会让你的先人不安?”
邹吾目光闪动,抬头问辛鸾:“那朝廷会吗?”
辛鸾避开那眼神,慢慢坐在他旁边,“若我父亲在,不会。可现在,我不知道。”
邹吾摇头,“那我只能心存侥幸了。”
辛鸾绞着手指,烦躁不安地又拨了拨火堆。
火焰在他的手下燎了起来,他绷着脸孔,火光中坚硬得像块石头。他一字一句,“惊动死者乃大不详,辛涧之前忙着抓我,想来也没有这个空暇来做这等事,三来先帝敕令千秋不得异,你父亲好歹也是北境战死的功臣,天衍忠烈祠的长碑刻着他的名字,我不信辛涧没有这份顾忌。”
红窃脂和卓吾今夜去城里玩去了,偌大的山林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说实在的,当辛鸾这样条分缕析、一五一十地分析局势的时候,邹吾心中生起一股古怪的陌生。
他感觉眼前的少年好像是一夜间长大了,好像是因为化形了,也好像是因为知道宫变的起因,之前还总是软塌塌的少年,忽然就变了,他不再爱走神,不再爱说闲话,沉默地背起了晦暗的心事,封住了自己的柔软和悲伤。
邹吾每次向他投去目光,他都会轻轻躲开,而他无意时抬起头,就会发现他在看他,眼神有些哀伤。
“其实……就算你到了西境,我们也不是就见不了面了。”
邹吾喉结滚动了一下,跟着他拨焰火的动作,无意识地拨,“来日方长,你在你外公家呆得腻烦了,可以来找我。”
辛鸾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柔和,他像是怕惊破一场梦,声音都含在舌尖的一点,轻轻道,“可我,找你做什么呢?我又不会打铁……”
“不必会打铁啊。”
邹吾语速竟然快了些,像是害怕冥冥中抓不住什么东西,他说,“我掌锤,你可以帮我拉风箱。”
那声音仔细去听其实是不安的,可能他本能中有不好的预感,所以草灰蛇线地,想要留住什么。
辛鸾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他没预料到邹吾会对他说这样的话,虽然这话在别人听来并没有什么,可是对他说话,可是这话就像是提前预支的一份承诺和邀请。
他笑了笑,眼神隐忍含吞,却是一把畅快的嗓音,“……说得也是啊。”
“所以……”斟酌着斟酌着,邹吾还是忍不住地问:“你将来会回去夺位吗?”
辛鸾没有丝毫的迟疑:“会的。”
他的斩钉截铁让邹吾梗了一下。
火光中,少年人眼中闪过明显的痛恨,邹吾的心口像是猛地被人糊了块湿棉絮,憋得他胸口顿时滞重沉闷了起来。他知道辛鸾选的路将会一路艰难,甚至随时丧命,可是他搜肠刮肚,找不到任何可以劝他放弃的理由,就像红窃脂说的,他是凤凰,不是家雀,他留不住他,他总是要飞的。
邹吾只好道:“我自认武艺也能在当世排出个名号,我们不必急着赶路,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火焰噼剥,熊山中的夜静得星子也要掉下来。
辛鸾却没有回答他,很无关地说了一句,“邹吾,我为你唱首歌罢。”
·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
墉城,南阴墟的驿馆中。
一人大开窗牗,同样的烤火望月,苍白消瘦的手指从厚厚的风毛大氅中伸将出来,颇有节奏地手敲木几,轻轻念唱。
男人近四十余岁了,容长脸,丹凤眼,看起来保养甚好,内里碧水青衫,容貌有如诗的气韵。此时他拔了发簪,长发铺了满地,和那厚厚的凫靥裘在月下明明暗暗、交相而映。
此人名向繇,墨麒麟的副相,是南境数一数二的人物。
年轻人不了解他的,乍一听他副相的名头,见人,会奇怪他文气荏弱。有些年岁的,知其故事的,见了他,可能又会惊疑他容颜如此清秀俊朗,全然不是那等狐媚之人。
门外的兵卒忽地起了两句口角,大概是在争新买的桂花糖糕怎的还要层层盘查,向繇眉头轻蹙,喊了声,“甚么事夜晚吵闹?”门才吱嘎一声开了,迈进来的竟是前几日还在南阳到垚关一路布防的申豪,少年人披坚执锐,显然还没换过衣裳,进了门率先就喊,“小婶……向副,是我!”
向繇惊讶:“阿豪?”
申豪折上门,快步走了进来,这才好生抱怨:“齐二那竖子岂有此理!接待您,又不是软禁您!我来的路上看到了桂花糖膏,想着要给你带来的,居然给我扣下了!”
向繇笑着摇头,只当少年人多有冲突,顾着给他倒了杯茶,紧道,“渴了吧,喝杯水再说,吃完饭了吗?饿不饿?我让人送饭来?没听说赤炎十一番调动啊,你怎么来了这儿?”
“害,不用不用,我吃了,喝点水就行。”
申豪大喇喇掀开向繇的厚氅,腾开个位置坐下,“婶婶问我怎么来这儿了,这个说来话长,前几日一直在外面找小太子,先帝丧仪大典,我这才回来的。三、七、十四番镇守神京,剩下的这几日也要到了,现在上面那位看我不顺眼,也不管我,反正我也没带多少兵,就来了。”
申豪像个看见长辈的小孩一样,林林总总说了一堆,向繇听着,偏偏只抓着一句,“什么?你说济宾王不肯重用于你?”
申豪,又称小“飞将军”,最擅往来呼啸、快马突袭,是赤炎这一辈中最拔尖的少将军。虽然说不上朝野看重,但也是天子骄子,哪里受的了他人冷落?
向繇长眉狠狠一挑,护短之心乍然腾起,冷冷道,“我说北境请功单子你的名字怎么就能排到第二页去了,你擅突袭,济宾王排兵布阵这是瞎了眼才能把你安排在大军团混战的右翼,你且细细说来,我来为你做主。”
这般体己贴心的话,非向繇申睦不能说,申豪闻言一个负气地把杯子撂下,像是沙袋开了口子一般开始宣泄:“婶婶,我原也不是想跟小叔叔你们说的,我赤炎拱卫的到底是东境的神京,许多事情说多了,总要被别有用心之人说是心怀二意,与封君私相授受,最差别人也要说我年少不经事,摆不平了,就要躲在你们身后为我撑腰,我真刀真枪上战场,原也不想被人说的那么没用!但济宾王实在是欺人太甚,北境一役对我多方避嫌,我原以为是自己多心,可是他最后宁可提拔一个山沟里的放牛娃去突击,也不任用我,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更是……婶婶,你可知道他齐家如今嚣张到什么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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