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炘然好像笑得更厉害了。
他说好。
糜知秋后来有问过夏炘然那时候在笑什么,夏炘然说,“你知道你兴奋的时候,眼睛会睁得圆圆的嘛?”
糜知秋皱眉,“这又是什么形容词,平时是什么,扁扁的嘛?”
夏炘然扒拉一下他的眼角,“平时就好像睁不开,看上去挺高贵。”
糜知秋眉毛皱得更紧了,“睁不开眼睛和高贵有任何关系吗?”
他搞不懂夏炘然神秘的比喻和修辞,就像他没想到夏炘然答应得信誓旦旦,温柔得好想把全世界捧给他,结果那个“好”的意思是朕已阅。
糜知秋得到了批准,开始独自做攻略选机票订住宿,还怕语言不通在网上提前找接机的司机,夏炘然不停给他鼓励,做足了甩手掌柜的架势。
直到隔了一天准备出发了,糜知秋觉得可以给他们的两人旅行团颁发最佳旅友奖,他是最受欢迎的旅游伙伴一号,负责全部行程,夏炘然是最受欢迎的旅游伙伴二号,负责听从和赞美。
表面上其乐融融。
糜知秋妈妈确实如糜知秋预料的一般,对于他出门玩第一反应是欣慰,把糜知秋头发揉来揉去,嘴上却在夸奖夏炘然,“小夏呀,多带他出去见见世面,他以前每次夏天过完还能白一个度。”
夏炘然这种时候总是特别给糜知秋面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糜糜也很厉害的。”
糜知秋只有这种时候被喊糜糜无法反抗,去机场的路上偷偷装不小心,踩了夏炘然好多脚。
地铁上的窗户大部分时间里装的都是都市的缩影,朝里是旅客的身姿,朝外是倏忽而过的楼房。糜知秋第一次和夏炘然一起坐地铁,看到两扇车门像湖泊,反射着影子,一扇装着夏炘然一扇装着自己,进站时门打开倒影被隐藏,出发时门和上,他们两又落入各自的玻璃。
他举手拍了一张车门。
他们从来没有合照,没有拍照的习惯,也没有拍照的机会,或者说糜知秋从来没有想做过这件事,好像拍照是一件太过亲密的事情。
即使他已经是拉着夏炘然一起自拍也没有问题的身份,却依旧对于拍了一张影子感到新奇和不自在。
夏炘然注意到他突然举了一下手机,歪头看了一眼他拍的方向,把糜知秋拉近了一点,“拍我们的嘛?”
左边玻璃里的糜知秋被拉进了右边的玻璃,仿佛这半扇门上的窗户是一个完整的相框,装着他们的第一次合影。
糜知秋眨了一下眼睛,就好像用眼睛拍下了这一幕,回答却装作不是,“我拍的是到哪站了,好告诉我妈快到了。”
夏炘然低下一点头,“那你还不发给阿姨,把手机藏起来干嘛?”
糜知秋借着车晃,又踩了他一脚。
十八岁糜知秋记忆中最特别的三天是高考,那是个临界点,在这之前的每一天都不是一天,而是倒计时的一部分,是一个小锤头在往心脏上砸坑。可是高考到来后,好像每一分每一秒依旧那么普通,结束时似乎只是多了一口深呼吸,闻到了自以为会到来的自由。
没有把所有的书一起撕碎了扔向空中,也没有用火的燃烧来埋葬这段时光,他只是把书本平常地放进了阁楼。
然后让每年每年铺天盖地的报道和回忆去提醒他那三天很特别。
而二十岁的糜知秋更换了这个答案,最特别的三天变成了从这一秒往前数的今天,昨天和前天。
飞机上盛着的呼吸声杂乱了起来,糜知秋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发现罪魁祸首正在用手指点着他的脸,糜知秋退开了一点,夏炘然就把手又跟着挨过去。
糜知秋抿了抿嘴,刚醒来声音不自觉得小,“干嘛?”
落在脸上的手指就被牵动了一下。
夏炘然收回手,声音也跟着他变小了,“你做这个动作会有个笑窝。”
糜知秋又抿了下嘴,好像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动作,他有些懵得听见夏炘然说,“你真的睡好死,空姐来发了一圈吃的你都没醒,马上要来收了,吃一点吧。”
糜知秋看了眼面前两份内容不一样的机餐,脑袋里还有点乱,“你是仗着好看帮我要了两份吗?”
夏炘然笑,“是啊,赚大了吧。”
糜知秋向前伸了下胳膊充当伸懒腰,看了看两个人的小桌板,终于意识到夏炘然也没吃,是在等自己醒过来先选。
这三天也公平得被钟表记录着每一秒,可是就好像是被拉长成了七十二个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值得用更大的数字来描述它的特别。
糜知秋坐在夏炘然的自行车后座,坐在他摇摇晃晃的小船里,坐在他的膝盖上,现在坐在他的身边。
三天前他甚至不能伸出手扶着夏炘然的腰,手转个圈最后靠握住自己的座椅边保持平衡,现在他安安稳稳地窝在座位里,却能理直气壮地拉拉夏炘然的衣角,让他帮自己选吃什么。
幸福来自于欲望暂停的瞬间,糜知秋好像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知足的错觉。
他曾经一直试图在夏炘然的身上寻找胜利的感觉,以为那些胜负欲可以给他代表优越的安全感,他一直是冒着气泡蓬勃着的可乐,装进杯子里都气鼓鼓地在杯壁上流汗,可是夏炘然像牛奶,涌进胃里代表着温暖。
好的感情不是谁胜谁负,是“希望你睡个好觉”。
糜知秋下飞机的时候突然拉了一下夏炘然,夏炘然正在看去哪拿行李,伸手很自然地牵了一下他,“怎么啦?”
糜知秋本来想说自己很高兴,好像一下突然说不出口了,“哦。”
夏炘然回头看他,怀疑这个人睡懵了,“啊。“
“呀。”
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对话什么。
夏炘然笑了起来说,“嗯。”
一场对话圆满成功。
这个国家的落地签很方便大概是他们选择这里的重要原因,糜知秋塞了二十块钱小费就搞定了,本来还为此学了几句泰语,似乎是白操心。
走出机场时,空气裹挟着极具进攻性的温度,捏住了落入夏天陷阱的游客。国内的傍晚现在还带着惬意,曼谷的夕阳似乎积攒了一天的热度,报复性地让人怀疑氧气都被稀释了,两个人逃一般窜进了约好的车里。
美景是需要空调扶持才能感受的。
糜知秋看着天边的落日像一颗上好的鸭蛋黄,歪着身子往楼房和地面上流红油。司机大概是英文也不好中文也不好,还格外热情,往外蹦着单词问他们准备干什么,夏炘然的回答也省略了主谓宾,一切从简地直接蹦单词,“skydiving.”
司机应该是知道这个词是蹦极的意思,变得更加热情,手都挥舞起来给他们比大拇指。
大概是仅有的单词问不出什么新内容了,司机又开始比划,“you.”他指指倒车镜里的两个人,“friend?”
糜知秋看到每个路牌上的字都像蝌蚪一样弯着腰,不知所谓。
而夏炘然还是回答得很简洁,“boyfriend.”
糜知秋下车的时候几乎想捂着脸,“司机大哥那大拇指挥舞得我都怕出车祸,感觉他脸上的热情都快实体化了。”
夏炘然拉着箱子看地图,怕这技术活为难到某个路痴,“还好我们沟通不顺畅,不然可能已经开始被普及如何变成人妖了。”
这个玩笑在这里似乎开得顺水推舟,但糜知秋故意说,“我是作为男的去喜欢男人的。”
他就是想看夏炘然因为一不留神没把话说圆,然后有点抱歉的样子,那种时候他的气定神闲会被慌张冲走,留下一个有点红的耳尖。
可是夏炘然目光都没有从手机里的地图上移开,“我是作为男的喜欢你。”
行李箱因为路面不平而略微颠簸,握把颤抖着让手心有点麻,糜知秋没有看到自己预料的反应,又有点理不清这两个谓语之间的区别,本能地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夏炘然用手指划动地图,声音就像在车上回答司机时一样平淡,“我不是喜欢男的,我只是喜欢你。”
大概是终于看明白了怎么走,他有些突然地扬起手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就在那里了。”好像两句话很有关联,自然得随口拈来,和滚轮的印子在地上一起零碎得留下痕迹。
夕阳是开了瓶的橘子酱,果酱落在人身上黏糊又带着甜味。
糜知秋正频繁地获得人生的新感悟。
在每一个岔路口。
幸福来自于欲望的暂停。
也来自于人贪得无厌,却发现自己可以应有尽有。
幸福被可以不断重新定义幸福的人拥有着。
第50章 记忆
提起童年的夏天,人们会有各种各样的关键词,想到西瓜,想到昆虫,想到冰棒的批发店。
糜知秋很小的时候还不懂得如何归纳记忆,只知道用联想去分类事情,于是他把夏天和热带堆放在一起,又把对热带的回忆总结为了在海边的时光。小糜知秋对于夏天的定义因此来的跳跃又抽象,是用小铲子把沙粒堆进空了的椰子壳里,是坐在那里拿沙子埋葬自己的腿。
空气里是海水的咸味,每一把沙子都是一块积木。
夏天是带回家的那个海螺。
成年后记忆的方式就不只是残留的那些触感味道和纪念品了,夏天具体成了汗水积蓄在下巴,深吸一口气似乎都会被灼烧到。
长大后的糜知秋再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是烈阳下不用打伞的一根独苗,也不会再顶着大太阳去堆沙之城堡,而是避开太阳,就像动物本能地避开火堆。他失去了那些对阳光和炎热的无畏,但同时,他又拥有了新的权利,叫做逃避。为了做到和太阳无缝交接班,糜知秋天天拖着夏炘然熬夜,买一整袋冰激凌和水果,坐在旅店的飘窗边做糖分的拥护者。
他们住宿的地方很独特,每个房间都配有泳池,推开阳台门,就可以把腿伸进水里,晃起脚丫。
水的温度很容易从脚心传递到身上,不管是热还是冷。糜知秋翻身躺在地板上,感觉到了一种空调给予不了的凉爽,他拍拍身侧,让夏炘然也体会一下。
于是两个人挨着门一起倒在地上,阳台夜色凉如水。
月亮很会点缀,总是不歪不斜地出现在恰好抬头能看见的地方,弯弯的,透露出了夜晚的信息。但对下午起床,傍晚才出门的糜知秋来说,日出才是睡觉的讯号,月亮只是来说一句夜还很长。
糜知秋感到有点莫名的幸福,又好像在放空中忍不住后悔,“我们为什么明天想不开要出发去海岛呢,都市的生活多快乐啊。”
下午起床去吃好吃的,逛一个商圈再去夜市继续吃,芒果椰子冬阴功,他们两醒着的时间不多,肚子里塞的东西却不少。
夏炘然吐槽,“因为你想感受跳楼是什么滋味,城市里没地方给你跳伞。”
糜知秋跟着他一起吐槽自己,“是啊,还迫不及待交了定金,反悔的机会都不留。”
夏炘然坐起来,捞起一把水淋在他的腿上,“往好处想,到时候就能躺在海水里了。”
糜知秋感觉到那些水珠顺着自己的腿滚落下去,猜想着水面也会跟着晕出一圈涟漪,“我还记得以前有个朋友跳伞最后掉进了海里,捞了半个小时才捞出来。”
夏炘然安慰他,“到也不必这么诅咒自己。”
本来试图吓唬对方,结果被曲解成了诅咒自己,糜知秋安静了一下,突然把腿直直地抬起来,伸手去碰自己的脚,“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自己的坐位体前屈成绩很好。”
夏炘然笑起来,习惯了他话题总是急转弯的样子,给他比个敷衍的大拇指,“你真棒。”
不同城市的声音不一样,都市屏蔽了鸟叫蝉鸣,却会制造出新的,属于人类的声音。
大部分酒店都会强调自己隔音安静的优势,糜知秋却推开了所有的窗户和门去听属于这个城市的白噪音。他们的文字长得弯弯绕绕,发音带着一种软糯的感觉,被筛漏出来的噪音好像也因此变得更加细碎和柔软,没有其他大都市那种特有的硬邦邦的质感。
远处似乎是几个人在说话,不时尾音拖长了,像一只羊小声咩了一下。
糜知秋想起来这里的第一天,他自信地以为当地人不会说中文,在电梯里一直和夏炘然说一个小孩子可爱,结果出电梯时,牵着小孩子的大人回头和他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乖乖闭上嘴,感叹祖国繁荣昌盛,再也不敢把说中文作为加密方式肆无忌惮了。
夏炘然看他半天不说话,又往他身上淋了一捧水,“看什么呢?”
糜知秋愣了一下,不想再提这个被夏炘然嘲讽了好几个小时的事,一下把腿又扔回泳池,让水花溅得很远,“每次电影里的人躺下,镜头就会给到星星,我还觉得很套路,现在才发现是真的。”
人不由自主地就会关注天空。
小时候天空还很清晰的时候,人们反而很少聊星星,那时候的人不知道什么星座也不拿星座去定义人。反而是看到的星星越来越少了,偶尔抬头都会感叹一下真好看,像一个银色的钉子标记一片天空。
夏炘然笑,“毕竟不管楼房多高,不被遮挡的视线最终都会落到最远的地方。”
糜知秋回想起上次偶然间看星星,他们还在聊夏天,糜知秋说自己会呆在空调房间,而夏炘然说自己会在英国。
这个夏天到了,他们既不在空调房间,也不在英国。他们甚至不在中国,也不在任何熟悉的地方,脚落在同一片泳池,第二天触手可及。
糜知秋感觉自己是个老年人,变得很爱回忆,什么事情好像都收纳总结,随时被自己摘录出来体会一番。
他记起很久以前自己看过一个纪录片,里面提到相机捕捉的星星,有的已经是许多万年前的模样了,那些光点和光线穿越远古的祖先,一路漫步最终走到旅途的尽头,被图片所映照出来。
记忆和星星异曲同工,遥远,过去。
记忆只有在无法触及的过去才能称之为记忆,星星只有遥远成数百万光年才能作为一颗星星。
糜知秋突然很好奇,“人类一直在定义星星,取这个名字,拍那张照片,但人类和星星真的有联系吗?”
大概是这个问题听上去很认真,夏炘然也回答得很认真,“这个宇宙毁灭又重组,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可能都来自于数万年前的一颗星星,包括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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