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发店出来之后,房东太太坚持送沈栖到学校门口。
沈栖的头发短至耳后,他发质柔软,整个人柔软无害。可是即使剪去长发,他身体单薄瘦弱,五官清秀柔和,仍然没有一丝男孩子的感觉,像一个留短发的姑娘。
每一栋教学楼的入口处都放置了一块大大的镜子,写着正衣冠,沈栖站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几分陌生。
他觉得自己已经疯魔了。
他竟然在想,为什么自己就不是女孩呢?
镜子里的那个沈栖,就是女孩啊,可是他,怎么就不是女孩呢?
☆、第二十四章
十一月底的天气彻底冷了下来,教室里窗户大开,能听见外面风呼啦呼啦的声音,时不时还能把窗外的阴雨卷进来,打湿了书桌上的稿纸。
沈栖踩着上课铃声进去的,在走廊里和化学老师正巧遇上,对方盯了他的短发几秒,然后走了进去。
沈栖面无表情,冷着一张脸跟在他后面进了教室。
和预料之中一样,教室里一片哗然。
少年少女们激动异常,有的砰砰砰拍桌,有的惊呼出声,更有甚者像他扔来了纸团。
沈栖掐着自己的掌心,心里煎熬着,远不如脸上这般淡漠。
明明已经剪去了长发,他却觉得自己头重脚轻,摇摇欲坠。
他时不时可以听见别人的讨论,或嘲弄或谩骂,或唏嘘或不屑。
最后面的男生叫林东,算是周景棠们小团体里的边缘人物,混不进去,却又巴结得紧。他想着周景棠知道沈栖是男的之后直接联系不上了,估计气得够呛,又没有办法出这口恶气,如果他帮着出了这口气,以后周景棠回来没准还会高看他一眼。
林东想到这里,突然把自己嘴里的棒棒糖拿了出来,掂了掂,一鼓作气朝教室门的方向扔过去。
他看准了沈栖的位置,算准他再走一步就刚好砸准,却不料化学老师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棒棒糖砸在了化学老师的头上。
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化学老师被砸懵了,缓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头发,发现棒棒糖还留下了那种黏糊糊的感觉。
“林东你有毛病啊!”
年轻的老师几乎吼了出来:“找死下课打一架吧!”
林东尴尬又气又忍不住想笑,连忙说:“我错了我错了,误伤误伤!大不了你砸回来。”
坐在前面的女生笑得明媚,说道:“老师,这个道理你懂了吗?离恶心的人远一点,免得臭鸡蛋烂菜误伤到你。”
沈栖正巧走到了她课桌旁,有些木然地看过去,少女气质空灵,即使斜着眉眼说着诛心的话,也让人觉得只是任性些罢了。
于她来说,只不过是青春里的一场伸张正义罢了。
化学老师眼观鼻鼻观心,吩咐林东上来把棒棒糖捡起来丢到垃圾桶里,然后对大家说:“开始上课了。”
开始上课了,化学老师开始拿着教案面向黑板板书。
沈栖落座很久才松开手心,里面指甲嵌进肉里,留下了红痕。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桌下伸展了几次才缓解了那种痉挛的感觉。
沈栖把手伸进桌箱里,没有摸到自己的书包,他再往里摸一点,却摸了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
“啊——”
他尖叫着站了起来,脸色瞬间煞白了几度,后退的时候脚正撞到了凳子角,痛觉突然尖锐了起来。
沈栖觉得那种湿润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手指上。
“又什么了?”被打断了课堂秩序,化学老师不耐烦地转过来,“沈栖?你怎么了?”
后面有不怀好意又刻意压低的笑声,沈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祝瑶。
坐在前排的钱沁雅突然开口:“这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强jian了呢。”
化学老师瞪了她一眼,没有什么威慑力,又问沈栖:“你说怎么了?”
“我书包不见了,”沈栖安定之后,鼓起勇气朝桌箱里摸了一下,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条仿真蛇。
化学老师接过去摸了摸,突然笑了:“还挺真。”
他似乎想起来正事了,又故作严肃地问:“谁干的?怎么能这么恶作剧呢?”
后面的祝瑶突然起身,从化学老师手里拿了过去,故作亲切地摸了摸仿真蛇的头,笑着说:“我这记性,放错桌箱了,不好意思了,沈同学。”
沈栖惨白着一张脸,徒然站着。
祝瑶又是一笑,说:“我觉得挺好玩的,我们女孩儿都不怕,沈同学一个大男生不知道怕什么。”
祝瑶拿着仿真蛇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又问了一遍:“怕什么呢?”
沈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辩解,他不是胆小,只是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说了,直到祝瑶坐了回去,化学老师重新回了讲台,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什么都没有说。
沈栖坐回了自己座位上,愕然发现,自己书包不见了这件事情,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沈栖很想把手举起来,再和化学老师说一遍自己书包不见了的事情,他几次犹豫地想要开口,都被课堂上老师学生一片融合的氛围硬生生堵了回去。
终于熬到了下课,同学们撒欢儿地玩,丢着纸团到处乱扔,教室里一片混乱。
一个揉成球的纸团落在了沈栖脚边,他瞥见了几个字,觉得好生奇怪,弯下腰捡起来,拆开之后发现是语文课本的扉页,上面赫然写着沈栖两个字。
沈栖猛然抬头,视线扫过了教室里飞过来飞过去的纸团和纸飞机,心中了然了。
上课铃声响起来,是班主任的课,大家最怕的就是班主任,若是被班主任看见教室里这一片狼藉,谁都跑不了。
“大家就近原则处理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心领神会,把离自己近的纸团踩到了脚下,一时间过道上干净了,仿佛整个教室都干净了。
若是低下头仔细瞧,便可以看见每个人脚下都踩着纸团,用力地碾在脚下,仅仅露出一点儿的白色。
林远瞧不上这些无聊的消遣,不参与,也不制止,他这两天打了周景棠无数个电话,电话都处在关机状态。
他怕这件事情给周景棠的打击太大,这会儿自家兄弟正躲在津城哪个旮瘩里借酒消愁。
他最近也听不进去什么课,抬头便看见沈栖的后脑勺,曾经的黑长直变成了不过耳的短发,少年的背脊更显单薄瘦弱了。
他叹气,心想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两千公里以外的津城,深秋之后便一直阴雨不停,大街小巷两旁的树木尽枯,卷在秋风阴雨里零落成泥。
穆公馆坐落在旧城临安街,是多年前改革时保护下来的文化城区,独门独户的老帝都式的四合院,规格大得不行,颇有几分旧时宅邸的韵味。到了近些年,这样的房子有价无市,新起的贵豪都是无缘的,能住得起,须得有几代人扎根。
穆家老爷子住进了仁爱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下面那些旁枝的人都堵在了住院部。
周穆两家人丁零落,两姓到了这一代只有一个周景棠,盯着穆家台面上的东西的人多得数不过来了。
穆雅斓索性安排人堵了所有人,给穆老爷子留个清净,重症监护室外就留了一个周景棠。
医生连下了三张病危通知书,抢救室更是几次三番地进去,最后抢救的必要都没有了,叫家属进去陪老人好好说会儿话。
林远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周景棠正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的走廊里,他正接了电话,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正逢他外公第五次从抢救室里送出来,他心急如焚地找医生问话,林远这边的话一句也没有听清。
医生说,这大概会是最后一次抢救了。
穆雅斓绷不住在走廊上便大声哭了出来,周景棠把她拥进怀里,同样红了眼眶。
当天夜里,穆老爷子安详地离开了,走时握着周景棠的手,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妈妈。
第二天,穆老爷子生前的律师出现了,召集了公证处,公布了穆老爷子的遗嘱。遗嘱的内容很简单,他名下所有财产,不动产,股权股份皆有周景棠继承,穆雅斓代为保管。
最后,入殓,下葬,丧礼,纷纷杂杂,一切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
周景棠心里难过,又忙得脚不沾地,等到终于想起来林远那个来不及听的电话的时候,他连手机放在哪里了都不记得了。
他在最难过的时候想着,等回了柳城,一定要好好抱抱沈栖。他很难过,要沈栖抱抱才能好。
只是他不知道,人生变故太多,什么都来不及想,来不及做,就已经被命运推着走了。
☆、第二十五章
午后的课间,教室里有大喇叭放的眼保健操的音乐,大部分人都在跟着音乐做眼保健操。
沈栖上节课便很困了,在音乐里迷迷糊糊地趴在课桌上,睡了过去了。
他半梦半醒地做了一些梦,断断续续的,冷不丁地清醒,梦里的画面尽数忘却,脑子里只留下些混沌的画面。
费劲儿地抬手去摸,蹭了一手的眼泪。
睡得久了,眼睛酸涩。
沈栖突然很想上厕所,此时眼保健操刚结束,他一时也拿不准厕所里的人多不多。自从他恢复男孩的身份之后,再也不敢进女厕了,进男厕也总是上课时间请假去,课间总是恐慌的。
他知道自己早晚都要适应的,能小心翼翼地躲一时,躲不了一辈子。
纠结了好一会儿,快要上课的时候,沈栖还是向男厕去了。
他在外面停顿了一下,在脑子里天人交战,却还是咬着牙进去了。
男厕里的小便池排列整齐,有七八个位置,走道对面是窗户,因为不乏有抽烟的学生,所以常年都是打开的。
沈栖一进来就后悔了。
以林东为首的四五个男生站在窗户抽烟,烟灰掸在了窗户的缝隙里。
他们嬉皮笑脸地在说笑,有开玩笑的男生作势要去扯正在小解的男生的裤子,沈栖突然走进,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呦,沈同学没走错吧?”唐卫挨着门,此时站在了沈栖的后面。他是隔壁班的,和沈栖没见过几次,但是这两天,怕是全校没有人会不知道沈栖。
沈栖突然转身,想离开,却被唐卫堵住了门。
“走什么呀,”窗户右边的高个男生绕到了沈栖身侧,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我还挺好奇你到底有没有鸟的。”
此言一出,四五个男生都笑了出来。
“是个问题啊,许子清她们不是说,门卫室的门踹开的时候,她们只看到了他没胸吗?”林东抽完最后一口,丢了烟头,说,“没人看过下面,指不定什么样呢。”
恐惧感从脚下爬上了背脊,沈栖用左手握住了右手,他如同掩耳盗铃一般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在发抖。可是他抓得住手,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全身。
他想硬闯出去,和唐卫肩碰肩地撞了一下,被挡了回来,被撞到的左肩隐隐作痛。
“就这力度,男的?”唐卫嗤笑,“别逗了,这力度是男的,以后能被媳妇打死吧。”
“谁知道呢?”
“你不是来上厕所吗?”林东推了一下沈栖肩膀,提醒道,“上啊。”
“对啊,上啊,正好我们大家伙都瞧瞧,这下面到底有没有鸟。”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沈栖暗自咬牙,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他猛然推开唐卫向门口跑去。
然后还没有触到门,脖颈猛然巨疼,他被拉着后领硬生生拉了回来,触力直接坐在了满是污水的地板上,强烈的疼痛缓缓爬上了尾椎骨。
沈栖闷哼出声,校服的扣子直接崩掉,弹到了小便池旁边。
“上个厕所你跑什么跑?”高个男生弯下腰抓起了他额前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难不成,你真没鸟?”
沈栖吃痛,被迫看着眼前的男生,他环视了一眼周围的人,悲哀地发现,除了林东,其他人他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印象。可是此时他们的样子,仿佛他对不起他们每个人。
沈栖直视那个抓着自己头发的人,说出了这辈子的第一句脏话:“我没你妈。”
高个男生被他激怒了,正想抬手给他一巴掌,却被后面的林东拦下了。
林东笑得更加邪恶,完全不像一个少年,他说:“打什么呢?先确定一下到底有没有鸟,要是真没有,打女人是不是说不过去?”
“要真是女的,这也太平过头了吧?”
林东笑笑:“所以啊,得好好确认确认。”
沈栖看着众人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心里发慌,他被团团围住,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后退。
“你们想干嘛?”沈栖开口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他慌不择言,“你们不要乱来,周景棠回来不会放过你们的!”
林东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在旁边人的肩膀上,对沈栖说:“周景棠回来,是不放过我,还是不放过你啊?”
他说:“追的女生突然变成男生了,这得是他一辈子的阴影吧?你难道不知道吗?周景棠已经联系不上了,估计气得遁地了吧。”
沈栖突然拔高了声音:“不是的!他只是暂时忙……他只是暂时生气……他不会……不会……”
他说着说着突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明明想骗过别人,却发现连自己都骗不了。
“少跟他废话了,给我扒,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货色!”
四五个人同时围了上去,分工明确,分别摁住了沈栖的手脚和肩膀。被摁在地上的沈栖一声声惨叫,已经破了音。
地面的污水恶臭难忍,沈栖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如同疯了一般又是尖叫又是撕咬,最后被林东一拳打卸了下巴。
他有些脱力,狼狈之际,透过缝隙看到厕所的门从外面打开了。他从心里燃起希望,看到门外站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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