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棠觉得这个世界太魔幻了,他老子真的是想一出是一出,可他太绝望了,因为他老子真的做得出来的。
丢下这么一颗炸弹之后,周延武就没有再出现过了,警务兵守在门口,佣人每天送一日三餐。
时间开始变得煎熬,一分一秒都是折磨人的,周景棠坐立难安,为了出去和警务兵动了无数次手,都以失败告终。
中途穆雅斓来过一次,甚至没有进来和他说话,只是在门口远远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一个星期后,周延武出现了,周景棠也服软了,放低了姿态求他:“爸,我们好好说,我不出国,我转学回津城行不行?我在津城就行了,反正我和他也见不着,真的!”
周延武没拿正眼看他,冷哼了一声,说:“你是我儿子,你是个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如果你没干出偷偷回柳城这种事,我没准还能信你。”
周景棠举起手保证:“我说真的,爸,我不想出国,我就在津城,柳城那个破地方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死心吧,我来是想告诉你,准备安安心心地出国吧。”周延武说。
周景棠看着他离开,无力地坐回床上。
房间里有一个挂钟,是个老物件,每走一刻钟都会有嘀的一声,听得周景棠心烦意乱。
时间一点一点向前,又过了半个月,穆雅斓给他收拾了行李,抱着他哭了出来。
在穆雅斓的哭声里,他几次抬手又缓缓放下,眼里的光彻底暗了下去。
那一天,津城的机场发生的这一幕为人津津乐道了好多日子。
那个黑衣黑裤,眉眼间皆是桀骜的少年被两个大汉架着,周围五六个保镖随行,佣人提着行李箱,在众人的视线下硬是过了安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飞机。
后来机场那边给了解释,说是押送什么国际证人,没头没尾的也不太清楚,行人们只记得那少年临过安检时仍然在反抗,剧烈挣扎,眼睛都红了。
在三万英尺的天空之上,周景棠觉得自己如同做梦一般。几年前,周延武强制性把他送到了柳树,几年后故技重施,用同样的方式,把他绑上了飞往澳洲的飞机上。
去柳城那会儿,他心中虽有气,却也觉得新鲜,踏上了去柳城的车程之后便觉得期待。而如今,他对未来已经不敢再想,因为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与他反向的城市里。
不甘心,他是真的不甘心啊。原来他从来不曾为自己做主过,曾以为放任自由桀骜不驯,如今想来不过是父母手上的缰绳松了一圈罢了。
都是笑话。
他就像是一只栓在主人家门口的一条狗,以为张牙舞爪,以为自己好生威风,却不曾想主人勒住绳子的时候,他连多走一步的机会都没有。
何其可悲,又何其无能为力。
机舱外的云层如梦幻般,他绝望地闭上眼,想起来他已经离开了沈栖好久了,他想他了。
最后,硕大的机身穿云而上,大雪落在了他身后的那座城市里,曾经最放任自流的少年做了牵线木偶,流放到了遥远的异国他乡。
他已离柳城千万里之遥,青春就此画上了句号。
柳树的新城区开发工程开始加大了规模,对新城区里的老建筑已经完全失去了包容度,政府加大了拆迁赔偿,又找了私人的拆迁队,又是施恩又是施压的,终于说服了老巷子的人们搬走。
沈栖架着拐杖回到老巷子的时候,房东太太正送走了拆迁队的负责人,她见了沈栖,迎上去问他:“栖栖,好点了吗?”
“没事,已经好多了。”
沈栖穿得厚重,拐杖架在胳膊下老是容易滑,看上去十分笨重。房东太太看不过去了,扶他上了楼。
进了屋,许是很久没有人的缘故,屋里冷得瘆人,风呼啦呼啦地拍着窗户。
沈栖站在窗户前,透过玻璃看着周景棠的阳台,那里的绿萝被埋在了雪里,一片白茫里,已经没有了那个少年的半分踪迹。
他心里还是有妄念,还是会冒出来周景棠也许会出现在阳台上的画面。
房东太太在他身后,对他说:“栖栖,这房子要拆迁了,你下个学期,得另外找房子了。”
他连他的阳台,都没有机会再看看了。
沈栖只能点点头,说好。
房东太太出去了,沈栖坐在床上,翻出了床板下的盒子,里面有一些现金,她身上还有沈清竹留给她的卡,已经那几个家长赔的钱。
他仔细算了算,等到沈清竹回来,应该够沈清竹的医药费。除去沈清竹的医药费,如果周景棠回来了,这笔钱还足够他和周景棠一起出国。
正是因为不死心,所以当那些家长拿出这些卡的时候,他才咬着牙收了下来。
他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傍晚之后,沈栖突然看到对面阳台的灯光亮了起来,他大喜过望,脑子跟不上动作,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雪地里湿滑,沈栖踩滑了一脚,脚上钉钢板的位置传来钻心的疼,他顾不上了,又是哭又是笑地爬起来继续走。
短短几十米,他走了十多分钟,终于走到政区大院的时候,门卫见过他才放他进去。
这是沈栖第一次进政区大院,里面排列着的高楼仿佛耸入了云端,中间的草坪被精心打理成规则的图案。他站在了周景棠家的楼下,明明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却迟迟不敢上去。
沈栖木讷地站着,脑子里开始设想见到周景棠的一千种情形。
他应该怎样开口,怎样说话,才能显得自然呢?
沈栖脑子百转千回,想了很久,不知不觉竟已经站了十多分钟,鞋底踩雪上有些湿进去了,冻得脚疼。
他正想上去,就叫周兰从楼梯口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两袋垃圾。
沈栖心里惶恐,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自己已经剪短了的头发,连忙低头问好:“姑姑好,我想找景棠。”
周兰诧异地看着,从头到脚的扫了一遍,问他:“你脚怎么了?”
沈栖说:“不小心摔的。”
周兰温和地笑了笑,问:“你找景棠?”
沈栖心慌,连忙点头。
周兰说:“景棠他出国了,他也真是,出国怎么不和朋友们说说呢。”
周景棠,出国了……
沈栖的脸被冻僵了,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继续说:“姑姑,别开玩笑了,我见他房间灯亮了才过来的。”
周兰说:“那是我开的,他人都出国了,我收拾收拾他房间。他出国走得急,我都没能去送送,也难怪你不知道。”
沈栖突然红了眼,眼眶里蓄满了眼泪,眼睛酸涩,一眨眼便都流了出来。
“栖栖,你是个好孩子,”周兰说,“可是你和景棠,没有缘分。”
这是周兰最后和沈栖说的话,也是很多年后的沈栖一直没有办法忘记的话,午夜梦回时也常常想起来。
他和周景棠,没有缘分。
☆、第三十章
从政区大院走回来的时候,明明是同一条路,沈栖却觉得比来时更加泥泞不堪,回到出租屋时,那双棉鞋已经彻底湿透了。
沈栖拉上了窗帘,不敢让对面的一丝光亮透进来,他靠着墙近乎绝望地想着,周景棠不会回来了。
曾经周景棠说,不让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如今真是一语成谶,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走得远远的。
沈栖苦笑着想,如果那时候知道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他一定不会那么坦然地说再见,他一定会用力地抱抱他,汲取他身上的温暖,以陪着自己熬过这个寒冬。
那一晚上,沈栖睡得很不安宁,屋子里太冷了,被子单薄,他半夜冷醒来好几次。一直到天亮了,脚都没有捂暖。
他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和房东太太打了招呼,嘱托她如果有了沈清竹的消息就打溏沁镇上周婶的电话联系他。
他回了溏沁镇。
镇上同样几多风雨,那个去城里上学的姑娘,再回来时,变成了短发的男孩子,真是成了家家户户闲来无事的谈资。
青河边上的老房子清冷了不少,他推开大门,进了院子之后才发现积雪已经厚到了无法下脚。
清扫了一下午,厨房里的灶火也重新燃了起来,他给自己煮了一锅白粥,阵阵清香飘出了窗,才为这栋房子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沈栖捧着热粥坐在窗户边,这个位置刚好看到大门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但总得有些东西牵引视线。
回家后的第一夜,他难得的睡得安宁了。
沈清竹的卧室在他房间的斜对面,他打扫家里的时候进去了,里面的梳妆台已经落了灰。他从小到大都很少进沈清竹的卧室。
擦干净了梳妆台,他的腿隐隐作痛,便坐下休息,目光落在了留了一条缝的抽屉上。他鬼使神差地打开抽屉,里面有一本书,上面放了一块怀表。
沈栖认得这块怀表,小时候沈清竹总是坐院子里的摇椅上,泪眼婆娑,手里拿的就是这块怀表。
他打开怀表,里面是一张黑白的合照,因为时间久了,已经泛黄了。照片上的沈清竹很年轻,笑起来有些恬淡,旁边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戴着一副朴实无华的眼镜,眼睛并没有看向镜头。
这大概就是那个沈清竹到死都想再见一面的那个人吧。
沈栖突然有些理解沈清竹了,如果此时他的生命到了尾声,没能再见周景棠一面,确实会让他带着遗憾辞世。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合上了眼都不甘心。
午后天气稍有好转,低沉的乌云散去了不少,天高云阔,门前的青河边上,石桥下结了一层冰锥。
沈栖回溏沁镇的第三个晚上,沈清竹回来了。
那时是夜里十一点过,气温骤降,沈栖早早就睡下了,听到急促的敲门声的时候,顿时睡衣全无。
他披上棉衣外套,杵着拐杖走出了卧室,院子里已经又覆了一层雪,他小心翼翼又急不可耐地去开院子的木门,门外站的是周婶。
周婶神色着急,见他这样更急了,说:“怎么穿这么薄?快去换一件厚衣服。镇头那边来电话了,你妈妈已经不行了,你赶紧和我一起去镇头去接她。”
沈栖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上换衣服,抓住了周婶的手说:“不换了我不冷,在哪儿呢?我们先过去吧,不不不……我得拿着卡,送医院得用钱呢。”
沈栖杵着拐杖用最快的速度回房间里拿卡,周婶在他后面不忍心说出来,电话里的人说,沈清竹已经没了,她来叫沈栖,是去领尸的。
院子外,周婶家的小三轮停在外面,周婶扶着沈栖上了小三轮。她虽不忍心,还是说了出来:“栖栖,你妈妈她……总之,你得节哀。”
沈栖觉得有些头昏眼花,三轮车在雪地里抖得异常,他腿上的钢钉还没有长合,抖一次便痛一次。
明明是寒风里,半个小时后到达镇头的时候,他已经疼出了一身汗。
溏沁镇的镇头是街道办事处,此时已经下了班,但因为有工作人员就住在附近,赶过来开了门,行个方便。
沈栖一直抱着侥幸心理,想着没准周婶听错了,沈清竹一定还好好的,可是他走近后看到街道办事处已经围了很多人的时候,心里不好的预想已经产生了。
三三两两的人群,交头接耳,琐碎的声音听不真切。沈栖从人群中走进去,只看到了一张白布。
溏沁镇的风俗如此,死去的人除了自己的家门,是不能进其他的门的。所以,沈清竹躺在了街道办事处门前的庭院里,身下是一块木板,身上是一块白布。
沈栖红了眼,跪在了她身侧。
他哽咽着哭出了声,别开脸不敢去看那块白布。
他不知道为什么沈清竹可以撑着一口气去见那个男人最后一面,却不能撑着一口气回家看看自己。
寒冬腊月的雪夜里,围观的人们或冷漠或同情地看着白布旁的少年泣不成声,世界上哪儿有什么感同身受,在少年的哭声里,他们可以讨论明早该吃饺子还是米粥。
沈清竹死在了回程的车上。
她于今日午后到达柳城,拖着病体去了老巷那边得知沈栖已经回家了,她又花钱找了私人车,连夜回溏沁镇。
谁知到达溏沁镇的时候,司机师傅回头叫她已经叫不醒了,正巧送到了溏沁镇的街道办事处,打开了她的包才看到她的病历。
沈栖带她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他总是想起沈清竹走的那天声泪俱下地求自己让她去见那个人的场景。
他想,沈清竹最后应该已经无憾了吧。
沈栖回了家便拿出沈清竹留给自己的银行卡,交给了周婶,拜托她帮忙处理沈清竹的丧事。他年轻不懂这些事情,总得有一个长辈帮衬。
夜里两点过的时候,周婶拿着卡便回去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沈栖和沈清竹。
沈栖一向胆小,此时安然地坐在沈清竹旁边的地板上,靠着桌角,握着沈清竹那只已经没有温度的手。
最亲的人离去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大概就是,即使他以鬼魂的样子站在你的面前,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哭着迎上去给他一个拥抱。
他靠着桌角睡了过去,他想这大概会是此生最后一次在母亲身旁安然入睡了吧。
第二天一早,周婶带着殡丧公司的人来了,买棺,买丧服,入棺,布置灵堂,请宾客,置办墓地,那张卡的钱很快便用光了。
沈栖又拿出另外一张,是唐卫父亲给的赔偿。
溏沁镇是一个不大的镇子,居民们往上推三代,基本上都是沾亲带故的,谁家有事,基本上全镇的人都会过来帮忙。谁都知道,那个还没有满十七岁的少年,年纪轻轻,就得撑起自己母亲的丧事。
有周婶在,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大事,沈栖的任务就是听殡丧先生的话,该跪便跪,该叩首便叩首,该举案板便举着案板。
他已经不会说话,也不会笑,连目光都已经呆滞了,跪在灵堂前,已经没有一丝生气了。
短短三天的时间,便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第四天按习俗需要他举着香烛绕棺的时候,他抬起来的胳膊,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周婶不忍心他腿伤未愈,叫他休息,他固执地不肯,几天不眠不休地折腾下来,铁打的身子也垮了,更何况,他也是一身病骨。
沈栖把沈清竹葬在他外公外婆的旁边,这是沈清竹生前嘱咐的,她说她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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