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吗?
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男孩,不是怪物是什么?
沈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两个人在声嘶力竭地拔河,一个是少年,一个是少女,两边在不停地争吵,企图把他拉到自己的阵营。
“沈栖,做了那么多年的女孩了,做女孩不好吗?要知道,妈妈只喜欢女孩。”
“你不是女孩,女孩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认为你是女孩,你就是女孩啊。”
“你不是!”
“你不是你不是!”
“……”
他心身俱疲,坐在那棵柳树下,觉得自己像一个矛盾体,身体里住了两个灵魂。
沈清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蹲在他的旁边,打开手里的小袋子,“我今天一看到,就觉得特别配我们栖栖。看看,喜欢不喜欢?”
沈栖看到了沈清竹放在自己掌心的东西,是一只草莓发卡。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沈清竹,“妈妈觉得……很好看吗?”
沈清竹给他戴上,别在耳后,笑得特别温柔,摩挲着他及腰的头发。
她说:“好看,我女儿是最好看的。”
沈清竹进了屋,他把发卡取了下来,握在掌心里,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因为喜欢女儿,只喜欢女儿,就把儿子当女儿养吗?连户口上性别这一栏,也是女。
沈栖重新把发卡别了回去,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进屋给沈清竹帮忙。
这一年是1999年,沈栖十四岁,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得到妈妈的爱,代价这么大。
沈栖初三的时候,沈清竹病倒过两次了,她身子骨一直都不好,咳嗽的毛病更是常年都犯,好几次都是去了镇上的小医院。
沈栖偶尔也鼓起勇气提出把户口性别改过来,再给邻居同学们解释的事情,提了几次,沈清竹也不打骂他,只是坐在那儿擦眼泪,不再和他说话,连眼神也不分给他。
他若再提,她气急攻心,咳出血来,他便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2000年的夏天,沈栖考上了柳城一中。
那年柳城在搞什么教育改革,作为直辖市,准备整改全市的初高中。其中就包括柳城一中,在整改下一跃成为了市重点,又因为地理位置正好在新城区,被人们戏称为柳城的贵族学院。
沈栖选择柳城一中的原因很简单,它是半封闭式的学校,允许走读。
他太需要走读了,自己校外租房,最重要的是不用去住学校宿舍。如果一旦住宿,那么他会被安排住女寝,对那些女孩是一种冒犯。
沈清竹提前好几天来市里给他租了房,在学校隔条街的巷子里,因为毗邻政府新开发的新楼,因此治安很好。
她给沈栖留了生活费,又嘱咐他放假就回家。
离柳城一中开学还有一天,她本来是可以陪沈栖开学的,但是因为忙着回去做蒸糕,便怎么也不肯多留一天了。
沈栖送她送到巷子口。
巷子口光线很暗,而路口的阳光明媚。
沈清竹回头时便看到巷子里站在阴影处的沈栖。
他似乎已经长开了,原本就秀气的五官如今更加精致,那双眼睛很亮,即使不笑也让人想要靠近。
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呢。
沈清竹收回视线,她知道那个孩子会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是个又乖又听话的孩子。可惜呐。
沈清竹走了之后,沈栖的第一件事情是直奔理发店。
沈栖对柳城不熟悉,问了房东太太才知道最近的一家理发店在一中左街的拐角处。他慢慢找过来,才发现那是一家很大的发廊。
他有些犹豫了,担心很贵的话,生活费就不够用了。
发廊的理发师眼尖,老早就看到了店门口那个很漂亮的姑娘,他笑着和同事说:“门口那小姑娘算我的,我今天一定要露一手!”
他出去揽客,正在给客人做发型的同事笑着周围几个少年开玩笑:“惨了惨了,那小姑娘惨了,这老鬼是个鬼手!”
几个少年都给面子地笑了笑,只有后方沙发上半眯着眼抽烟的少年连眼皮都没有抬。他腿长手长,脚搭在理发师坐的凳子上,手垂在沙发的椅背上,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小姑娘,剪头发呢?”
沈栖有些紧张,问:“多少钱?”
理发师看了看她的头发,说:“看你是个学生跟你实话说吧,理发就五块钱,但是你这头发又长又直,能卖好几十。你如果要好看,头发就卖不了,你如果愿意卖头发,给你三十块。”
“这么好?”沈栖心里挺高兴的,“我不要好看,我要三十块钱。”
谈好了之后,沈栖有些忐忑地跟他进店了。理发师让他坐下,开始拿剪刀了。
旁边坐的男生暼见了他,眼睛都亮了,有些激动地轻咳了几声,似乎在暗示什么。
暗示得不到回应,宁哲都急了,索性直接开口喊:“景哥!景哥!”
沈栖被宁哲的声音吓一跳,听到了身后有一个不耐烦的男声。
“叫魂啊叫!”
沈栖透着镜子看到了后面沙发猛然睁眼的少年,正好四目相对,他连忙移开视线。
☆、第四章
周景棠今天很不爽。
具体原因是,昨天晚上和七中几个朋友打了一晚上的台球,打算今天补觉的,结果被宁哲这个不知死活的人拉来发廊了。
他一直没有什么精神,靠在沙发上抽烟,烟没有抽几口,多半是它自己燃没了的。
听到宁哲的声音,他原本是向宁哲看去,可是硬生生被旁边镜子里的女孩吸引了过去。
漂亮,是真的漂亮。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是那种干净的漂亮。
他多看了两眼,再看向宁哲时,发现对方正在挤眉弄眼,偷偷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姑娘,在镜子里用口型问他,漂亮吗?
“怎么剪都可以,你随便发挥。”
理发师发现这姑娘声音和一般姑娘都不太一样,并没有那种娇娇柔柔的感觉,清清亮亮的,很中性,更像一个乖巧的小男生。
理发师开始上手了,沈栖只能一直盯着前面的镜子,一看才发现后面沙发上的男生一直在看自己,视线一直没有移开。
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躲也没处躲,索性也暗暗地打量起那个人来。
2000年的柳城经济发展并不好,人们生活水平也上不去。然后后面那个少年却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脚下踩了一双薄款皮靴子,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沈栖被他看得心里发慌。
周景棠生了一双狭长的眼睛,打量别人的时候毫不避讳,总是微微眯起的。那张脸虽然英俊,但是这么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实在不像什么好人。
宁哲看不下去了,直接开口:“够了够了,回魂了。”
周景棠又点了一支烟,边抽边盯着人家。
“妹妹,哪个学校的呀?”宁哲偏过头来搭讪。
沈栖半响才反应过来他在跟自己说话,在那一句妹妹里恶心了好半天。
但是他脸皮子薄,不好意思不回答,只好小声地说:“民育的。”
宁哲啧啧啧了几声,说:“那还挺远的。”
宁哲先弄好了发型,起身拍了几下,见周景棠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坐他旁边,和他一起盯人家姑娘剪头发。
于是他们俩一起见证了什么叫鬼手。
沈栖进店那会儿,长发及腰,柔顺飘逸,即使是扎起来的也显得温柔清秀。剪完之后,长发全攥理发师手里了,他的头发剪到了耳朵的位置,前面的刘海甚至短过了眉毛,整整一个樱桃小丸子的发型。
宁哲觉得自己都替人家心疼了,恨不得自己上手把长头发给人家接回去。
“谢谢,”沈栖接了钱,心里很高兴,也没有觉得头发有些不妥。
见沈栖要走了,周景棠踢了宁哲一脚。
宁哲心领神会:“妹妹,叫什么名?我们在民育也有不少朋友的,以后叫他们罩着你。”
沈栖走到了店门口,想了想,说:“沈木西,木头的木,东南西北的西。”
宁哲挺高兴的,“回头民育见昂!”
周景棠灭了烟头,看了一眼宁哲,“你妹妹挺多?”
“看出来了,”宁哲说,“你有兴趣,兄弟绝不打主意,放心放心。改天给你去民育打听。”
宁哲又继续说:“要不你干脆转学去民育得了,反正你姑姑不是让你留级吗?唉,可怜,景哥啊景哥,一想到你今年还得上高一,我都心疼。”
“滚,”周景棠丢了烟头,不想理这个丢人玩意,走在了前面。
柳城一中开学这天,天气刚好适宜,刚好下了一夜的雨,过滤了南方夏天的七分热。
沈栖来得很早,先报了名查了班级,然后去班级里等着统一发新书。
高一五班一共也五十三个人,男女比例平衡,少年少女们从刚认识就开始结队,各自占了一半教室。沈栖心里没有那么讲究,刚好坐在了中间后排的位置。
他个子在男生算矮的,在女生里又算高的,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倒数第二排。
第二三节课的时候开始发书了,班级里发书的人走来走去,他给新书写名字,突然看到轻敲自己课桌的手指。
他抬头,看到了周景棠。
“民育的?”周景棠要笑不笑,又暼了一眼他的新书,气笑了,“沈……木西?”
周景棠没管今天是不是开学第一天,一觉睡到了现在,他留级,慢慢搞清楚自己在哪个班,又悠闲地过来时,一进来就看到一个低着头的樱桃小丸子。
不是他眼尖,实在是这个小丸子太显眼,再加上昨天亲眼目睹了小丸子的打造,印象深刻。
小丸子是一个撒谎的小丸子,学校名字没一个真的。
沈栖第一次觉得世界真的太小了,他自知理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周景棠不屑撒谎,也很讨厌撒谎的人,却奇迹般地对眼前这个人生不出一丝讨厌的情绪。他笑了笑,伸出手指弹了弹他的脑门。
“这是惩罚。”
沈栖吃痛,揉着脑门不满地瞪他。
周景棠迈着大长腿直接坐在了他后面,把椅子往后拉了很多,腿直接搭在他椅子上。
只要沈栖动一动,很容易撞他鞋底上。
沈栖想回头找他理论,却被同桌陈瑜拉了拉胳膊。
陈瑜小声说:“别惹他,惹不起的。”
沈栖不明白,陈瑜又接着说:“留级的,上学期把一个男生脑袋开瓢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学校都不敢惹,是他姑姑说留级,学校才敢让他留级的。”
“可是……会碰到他鞋……”沈栖一点儿也不敢动,人家脚直接放到自己椅子上了。
“唉,运气不好,忍忍吧。”陈瑜说。
沈栖咬咬牙,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老师来开班会课的时候,走下来就暼到了周景棠的脚已经放到前面人的椅子上,她多看了一眼,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以前当过周景棠班主任的同事告诉她,对于周景棠一行人,不作为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沈栖忍不住动了几次,后面的衣服应该已经脏了,心里有些敢怒不敢言,他认定了周景棠在针对自己。
其实他真误会了,周景棠手长脚长,把脚搭前桌椅子上这个习惯,初中就有了,只不过以前男孩子本来就不干净,蹬两脚没什么事。
等到沈栖起身了,他才发现自己在人家后面留了个脚印。
他突然笑了。
还挺好玩的。
☆、第五章
中午放学的时候,沈栖僵直着背已经快两个小时了,他打定主意还是要和后面的人说道说道,起身回头才发现对方靠着椅背,用新课本遮住了脸,睡得那叫一个安逸。
周景棠在下课铃里醒来,拿下书便看到前面黑着脸一言不发的沈栖。
“呦,沈木西难不成是打算等我一起去吃午饭?”周景棠把斜挎包搭在肩上,笑兮兮地说,“走呗,哥哥请你。”
陈瑜拉了拉沈栖的袖子,示意他赶紧走。
“你能不能,不要把脚搭我椅子上,”沈栖很少这么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梗着脖子,“你这样,我都不能好好听课了!”
周景棠盯着人,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人说句话能红掉整个脖颈,明明心里发慌,却故作无所畏惧的姿态。
“我考虑考虑。”
周景棠离开的时候路过沈栖,比划了一下他只到自己下巴的身高,朝他吹口哨,“小丸子还挺高。”
昨天沈栖觉得周景棠身边那个男生很讨厌,今天沈栖才知道,原来最讨厌的,还是周景棠。
柳城一中无论是走读生还是住校生都可以在学校食堂吃饭,优惠便宜,只不过大多数家境好好的学生都瞧不上食堂的饭菜。比如周景棠一行人。
一中斜街的饭馆里,宁哲听周景棠说完今天上午的奇遇之后笑得前仰后翻,勾着旁边林远的脖子差点笑岔气。
“神他妈的民育!”
周景棠有搭椅背的习惯,放了筷子就夹了支烟,搭在了旁边的空椅背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我都好奇了,”林远说,“究竟是多漂亮的仙女,才能入我们景哥的眼?”
宁哲哈哈一笑:“去打听啊,民育的,叫沈木西。”
周景棠顺手捡了桌上的烟盒砸宁哲,语气不算好:“笑屁笑?”
“不得了,”林远说,“我改天一定得见识见识。”
在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里,周景棠竟生出了一种挺好玩的心理。一想到坐在自己前面的那颗圆圆的脑袋,他心里觉得好笑。
下午些的时候,老师临时选了班委,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搬来了军训服,男生女生按身高体重去领取。沈栖虽然很瘦,却还是因为一米七的身高,去领了女生里的最大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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