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肩伤之外,他埋在心里的其他思绪,是否也一样也逃不过这人的注视。
他非得给自己戴上一张面具,否则,他甚至没有勇气站在这人面前。
段长涯向他靠近,他本能地向后躲藏,可对方却不给他逃生的机会,伸出手臂扳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垫在他的背后,像钳子似的,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处。
他肩膀脱臼、浑身虚浮乏力,全然不是段长涯的对手,只能闭眼认命。
“少侠,手下留情,我怕疼。”
段长涯的声线依旧平静:“你数到三,保证不疼。”
柳红枫一面缩脖子:一面低声数着:“一、二……”
第三个数字没能滚出喉咙,便被一声哀号取代。
骨节处传来咔的一响,响声大得令人难以置信。接骨瞬间的钝痛,几乎使他当场昏过去。
段长涯松开他的肩膀,从他身边撤开,留下他一个人,像猫似的弓着腰,直喘粗气:“好么,你竟骗我……”
“我是在帮你。”
柳红枫无力再与他争辩,只能静待呼吸平复后,抬头环顾四周。
将胳膊接好后,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离他而去,视野也渐渐变得清晰,眼睛适应了周遭的黑暗,隐约能窥见头顶的天光。
他下坠了大约有三层楼的距离,这里是一处裂开的谷地,入口被林中的藤条掩埋,不太容易分辨,形状像是一只壶,内部比入口稍宽敞一些,但也只有一间普通院落的大小。
方才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已经被段长涯拉着,贴近了岩壁一侧,纵横交错的枝叶盖在头顶,刚好挡住了上方的视线。这漆黑的夜色里,从外面恐怕很难看到他们的身影。
这里的确是一处天然的藏身之所。
他转向身边的人,问道:“少侠,你怎么……”
哪知话说到一半,便被对方打断了:“在下段长涯。”
柳红枫兀自翻了个白眼,接着道:“段少侠,你怎么知道树林里还有这种好地方?”
*
段长涯的神色有些僵硬,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我小时候常来此处玩耍,对这一带的地形还算熟悉。”
柳红枫挑起眉毛:“哦,原来你住在瀛洲岛上?本狐狸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段长涯摇了摇头:“……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待会儿我们还要设法出去。”
柳红枫心下一沉,道:“想从这里出去,怕是也没那么容易。”
在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头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兴奋的语声:“你们快看啊,地上有脚印,他们一定是从这里掉下去了。”
“这谷底有多深啊,人还活着吗?”
东风堂弟子聚集在林中,七嘴八舌,将谷地的入口团团围住。
柳红枫眯起眼睛,再度打量周遭的情形。谷底的空间呈现狭长的枣核状,北侧高,南侧低。北侧的地面上有一片浅潭,看起来不比段府院子里的花池更大,水面浑浊,飘着一层油腻的藻类,潭水上方是一块弧形的山岩,像是被铲子挖过似的,底部向内凹陷,水边的灌木被山岩压着,斜斜地生长,像个佝偻肩背的老人。
北侧的山岩浑然一体,完全封闭,南侧倒是由几块岩石互相挤压而成,底部有一条狭缝,水流便是从缝里渗出去,流向下游,但是缝隙太窄,只有脑袋那么宽,鲤鱼尚且可以游过去,活人是断然无法通行的。
一言蔽之,这片谷地是一处死穴,倘若被追兵发现,无异于瓮中之鳖,逃生乏术,只能束手就擒。
不过,因着情形诡异,东风堂弟子也不敢贸然下来抓人,于是纷纷站在入口处试探。有人拿起一块石子,顺着树叶的间隙投下。
然而,这山谷底部常年被泉水浸润,是一片松软的泥沼,石头落进泥里,像被一只手裹住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上方的人陷入困惑,更多的石头被扔了下来。
柳红枫盯着从天而降的落石雨,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肩背。下一刻,他感到嘴巴被另一只手捂住。他回过头,发现段长涯正站在他身后,对他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站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呼吸。
很快,头顶便传来语声:“这底下也太深了……深不见底啊。”
“若是深不见底倒好,那两个人怕是也摔死了。”
“又没有亲眼看见,你怎么能确信?”
“不要吵了,”金泽高声打断了众人的话,“要保证他们死在里面,方法倒是有的。”
“但宋堂主的命令……”
“宋堂主的命令是除掉叛徒,可没说一定要捉活的。”
一言既出,众人纷纷怔住,就连躲在谷底的柳红枫也不禁心惊。
方才他心慈手软,留下金泽的性命,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被反咬一口,赶尽杀绝。
江湖中人争名夺利,从来都没有公平信誉可言,名门正派狠辣起来,比三教九流更甚。
他早该料到的。
金泽的口吻中没有一丝愧意,反倒得意洋洋:“你们立刻去拾柴,要干柴,越多越好,谁身上还有火折,都拿出来。”
东风堂众立刻领会金泽的意图,纷纷去往林中捡拾柴火。
适逢秋季,树林中的枯枝败叶堆叠成山,可燃之物取之不竭。
柳红枫听着头顶窸窸窣窣的声音,将视线转向段长涯,道:“方才我说会遁地,是骗你的。”
段长涯道:“本来我也没信你的话。”
“那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倘若冒险出谷,便要以一敌十,柳红枫方才受过伤,段长涯的体力也消耗了大半,两人没有百分胜算,只能拼上性命,搏个你死我活。
倘若留在谷底,便要面临火海的煎熬,未必比死在刀光剑影里更舒服。
给他们做出抉择的时间并不多。
枯枝败叶很快便铺满了上方的狭缝,织成一张网,将仅存的一线天光遮蔽。在网的孔隙之间,一丝橘色的亮光闪动,是点火的迹象。
谷底的虫蚁仿佛嗅到空气中的焦味,纷纷振翅而起,试图逃出升天。
留在谷底的人却没有翅膀。
天空开始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动,头顶仿佛顶着一盏太阳,阳光愈发灼眼。
东风堂众不停地添加柴火,像是要将这片小小的空间填满似的。火势越来越大,成团的黑烟滚滚升空,就连附近的石头都被烧得发烫。
金泽的眼睛牢牢盯着火苗,手上不停地向火中加柴,嘴上不忘嘱咐同伴:“这两个人诡计多端,要确保他们死透了,不能掉以轻心。”
话音刚落,背后便传来问询声:“有两个人?”
一个影子缓步从树林中走出,竟是拄着手杖的宋云归。
金泽见状,立刻欠身行礼:“堂主,您怎么亲自来了?”
宋云归摆摆手,道:“我放心不下,横竖也睡不着,不如来为你们助阵。”
金泽的眼底闪着兴奋的光:“无需您亲自出手,段长涯就在这下面,逃也逃不掉了。”
宋云归向熊熊燃烧的大火投去一瞥,又问:“你说的另一个人是谁?”
金泽道:“柳红枫。”
宋云归挑起眉毛:“你果真没有认错?”
金泽答得笃定:“绝没有,那人虽然戴着面具,却使着莫邪剑,而且一路都在袒护段长涯。”
宋云归点点头:“其实我早就料到了,这两人本就沆瀣一气,早晚会勾结起来忤逆我们,顺手将他除掉,可谓一石二鸟。”
都是东风堂的精锐,四下没有闲人,说起话来便也没有了遮掩。
金泽与同伴交换了视线,问道:森森森“堂主,您所说的千秋大业,果真能成?”
“当然了,”宋云归的神色依旧平稳,“你想一想,这数月以来,我们颠覆了蓝田寺、扳倒了西岭寨,逼退了铸剑庄,终于吞并天极门。敢问这般丰功伟绩,除了我们东风堂,还有哪门哪派做得到?”
“没有了!”金泽答道,目光灼灼地凝向宋云归,眼底映出火苗的影子,泛着红光,“明日待木师姐回来,我们是不是就能出发了?”
宋云归却微微一笑,道:“忘了木雪吧,她不会回来了。”
金泽面露诧色,小心翼翼地问:“莫非她……有背叛之举?”
“不然我为什么坚持要她独自出海?”宋云归反问道,“其实她还不知道她留在瀛洲岛的这些天,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她知道的时候,恐怕也晚了。”
金泽张大了嘴巴,顿了片刻,才道:“宋堂主果真高瞻远瞩、神机妙算。”
宋云归将木杖提起,在地上点了点:“不用恭维我,毕竟她也是个漂亮女人,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愿对她动手,可惜啊可惜。”
他一面叹着气,一面用目光扫过眼前的心腹:“你们可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决不能与女流之辈一般见识。”
“明白!”金泽答得响亮。
*
天空在燃烧。
柳红枫几度仰头,都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灼得疼痛不堪,迫不得己缩起脖子,眯起眼睛。
他想,幼时听过的神话故事里,祝融与共工在天上打架,撞断不周山的柱子,惹得天火流泻,引燃大地,大约便是眼前这幅景象了。
他立足的大地只有区区方寸,好像一个微缩的世界,熊熊炽焰在头顶燃烧,汇成一片红色的海洋,枯枝败叶的碎屑簌簌掉落,夹带着数不清的火团,接连坠入湿泥潭中,在火团滚烫的炙烤下,就连泥里的水分都被榨得干净,地面渐渐褪成一片焦黑色。
比大火更难捱的是烟尘,尘嚣四处翻飞,火苗无法触及的地方被浓烟侵占,浓烟翻滚着钻进鼻子,不由分说地将新鲜空气挤走,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呛味。
柳红枫之所以还有一息尚存,全仰仗角落里的一滩水。
他站在齐胸深的水里。
水的表面浮着厚厚一层苔藓,泛着一股腐败的味道,里面不知还藏了多少看不见的污垢,叫人浑身发毛。
他将外衫扯下来,用水沾湿,捂住口鼻,那股难闻的腐味因此渗入鼻腔,和着胸口的挤压感,简直像活活被埋进坟冢似的。
但和肆虐的大火相比,这一滩水反倒成了最温和的东西。柳红枫别无选择,只能一次又一次沾湿衣衫,捂在鼻子上,他在呼吸的间歇抱怨道:“哪个畜生想出点火的馊主意,莫非是想把我们生生焖熟吗。”
段长涯在他一旁道:“你少说几句吧。”
柳红枫摇了摇头:“我若是不说几句话,便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段长涯却道:“放心吧,死不了。”
段长涯的信心并非空穴来风,尽管火势汹汹,但在这片狭窄的水底居然有一口泉眼,泉水很细,安静无声,就连涟漪也被水藻盖住,倘若不是亲自其中,根本无从察觉。
但这一缕涓涓细流,此刻却成了对抗大火的法宝,水流渗入泥土,将那些烧焦的部分重新沾湿。躲在水里的人也得益于泉眼的恩惠,身体奇迹般地与火海隔开,避免了生生焖熟的结局。
柳红枫和段长涯躲在水里,因为水面实在很小,他们不得不像水边的灌木一样低着头,缩着肩。
但他们比不上树木纤细,所以只能背抵着背,像是被胶粘住似的,牢牢地贴在一起。
过于亲密的距离折磨着柳红枫的心神,他迫切地想要转移注意力,于是用干燥的嗓子说:“你的运气真的很好,跳进水里,刚好碰上一口泉眼。”
段长涯却道:“不是运气,我早知道这里有泉水。”
“为什么?”
“我小时候曾在附近玩耍,见过这片水潭,和现在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倘若是死水,过了十年,绝无法保持当年的样子。所以我猜到,这里应该有水源存活。”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个聪明人,看你的长相,还以为你一定是个呆子。”
柳红枫一面说,一面侧过头,余光恰巧瞥见对方皱紧眉头的模样。经过火光的勾勒,眉心的褶皱显得格外深刻,很显然,段长涯对他的鬼话充满抗拒。
他倒没指望对方会相信,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装失忆的把戏能撑到几时。
有时候,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为了欺骗自己。
燃烧的声音漫长而响亮,数不清的细屑在火舌的卷舐下纷然爆裂,噼噼啪啪绵延不止,隐约可以听见头顶的人在交谈,但全然无法分辨讲话的内容。火光盖过了天光,将头顶染得宛如白昼,但谷底却像是被关进了永夜,不知道能否迎来下一个黎明。
柳红枫泡在水里,只觉得脚底渐渐发虚,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眼睛盯着漂浮的水藻,目光愈发模糊。
段长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发抖。”
他眨了眨眼,道:“是你在发抖吧。”
这人实在太过敏锐了,他想,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对方身边挪开,于是在水里向前迈了一步。可他的身上仿佛套着一根看不见的缰绳,举步维艰。他皱起眉头,脚底用力一蹬,不料足尖陷入软泥,踉跄了一步,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水花四溅,他没有倒下,反倒是陷进对方的臂弯,脑袋贴住了对方的肩膀。
段长涯揽过他的肩膀,动作有些强硬,带着几分埋怨的意思。
两人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段长涯的手掌不由分说地贴上他的额头。
“好凉啊。”他战栗着抱怨了一句。
段长涯却道:“不是我凉,而是你的额头太烫了,你分明是在发烧。”
柳红枫不禁一怔,他不过只是受了点外伤,本不至于露出虚弱的一面,但残留在他体内的毒在作祟,将力量渐渐剥离他的身体,将尊严也一并抽了去。
面对段长涯审视的目光,他愈发不甘,于是冷冷道:“你若是刚接完骨头,又被人追着跑了很远,掉下泥潭,然后站在水里被火烤,你也会发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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