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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一杀(古代架空)——闻笛

时间:2020-12-04 09:33:27  作者:闻笛
  柳红枫站在摇摇欲坠的甲板上,望着前仆后继的人群,道:“让他们停下来吧,如此顽抗,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段长涯却道:“倘若换做是我,我也不会停下,性命固然重要,可世间的确有一些事,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去做。”
  柳红枫望着他:“你也想去么?”
  段长涯点了点头:“想。”
  柳红枫却捏紧了他的肩膀:“谁都可以送死,但你不行,你要活下去。”
  *
  段长涯转向柳红枫,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我生来便负着祖上的罪,为了维系我一个人的命,许多无辜之人都死不瞑目,可我的命并没有那么贵,更不值得用别人去换,比起苟活,我还是死了更好。”
  说完这番话,他便抿紧了嘴唇,尽管竭力压抑心绪,可他的脸上每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痛苦。
  骄傲如段长涯,实在很难说出这样一番话,若不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或许永远不会选择坦白。
  他的生命好像一条打了死结的路,四面八方都没有出口。可他偏偏不愿低头,仍旧拖着疲惫的双脚走了很久。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忍受看不见终点的行程。
  他像是为了避开自己似的,微微偏过头,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人群。
  但柳红枫却不由分说地扯起他的领子,强迫他收回目光。
  “你想得倒美,既然已经背了罪,便别妄想能死得轻松自在,世上没有如此便宜的事。”一只手压在他的胸口,手指按着他藏匿在怀中的印鉴:“别忘了你还拿着它,你还要用它对付宋云归。”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我们的船眼看就要沉了,若想对付宋云归,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同归于尽。”
  柳红枫仍是摇头:“不成,你不能死,就算船沉了,你也要用一双手脚游到对岸去。”
  段长涯皱眉道:“我又不是鱼,怎么游到对岸,你分明是强人所难。”
  柳红枫勾起嘴角,缓缓露出一抹苦笑:“我当然明白,活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段长涯道:“比起赴死,活下去实在要麻烦得多。”
  柳红枫道:“可惜我偏要给你找麻烦,不论你想复仇,还是想赎罪,你都要留下这条命。哪怕我死了,你也不能死。”
  段长涯不禁怔住。
  也只有在生死关头,他才能从填满谎言的口中听到一句真话。
  这只有这样一句真话,才能唤醒他的头脑,点燃他的心绪,才能拨开冰冷的余烬中,露出新生的火种。
  段长涯猛地转过身,抓住柳红枫的肩膀:“你要我活下去,难道你就可以轻掷生死了么?”
  满腔话语堵在喉咙,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段长涯便觉脚底一空,身体被剧烈的撞击抛起,失去支撑,随后便往黑暗中疾速坠去。
  撞击来自另一艘船,方才一阵激战,终于将次船上的锚锁挣断了,重获自由的巨兽被浪头托起,咆哮着撞向另一只同类。
  以钢刀为楔,次船终于将头船彻底劈成两半。
  来不及登上对面甲板的人,便随着倾覆的船板一同滑了下去。
  段长涯也在其中,他一手攀住距离最近的桅杆,另一只手则牢牢抓紧柳红枫的衣领。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扑通一声扎进水面。冰冷的海水刺痛骨髓,冻僵了他的手脚。浑身的筋骨都在抽搐,四肢百骸仿佛脱离了他的控制,以毫无章法的方式胡乱挣动。
  都是惊呼声,哀嚎声,还有溺水后拼命拍打的声音。在一片混沌中,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将冻得发疼的胳膊竭力伸长,终于抓住了一根粗粝的绳索。
  那是一条帆绳,从桅杆顶端垂下。桅杆落水后,很快便横漂起来,变作一根浮木。他用力拉动手中的绳索,借力扒住桅杆,总算找到依托,避免了被大浪卷走的危险。他深吸了一口气,偏过头查看柳红枫的状况:“你还好么?”
  柳红枫被他拉扯着,也用一只手攀住浮木,从水中冒出头来。
  四目相对,两人尚未开口,柳红枫忽然睁大了眼睛,抬起下颚,望向头顶的黑暗。
  段长涯也怔了一下,随后立刻转回头。电光火石之间,几支冷箭迎面落下,银色的锋芒在视野中骤然放大。
  下一刻,他便觉得肩膀一沉,柳红枫竟压着他后颈,攀上他的后背,用半个身体将他覆住。
  他被压得弯下腰来,半张脸浸入海水,但他还是听到了箭簇刺入木板的几声钝响。
  与此同时,柳红枫从近处拉了一块浮木,举过水面,用箭尾撑着,刚好挡在两人斜上方,形成一扇盾牌。
  确认暂时脱离危险后,柳红枫发出一声长吁,卸下力气,从他的身上挪开。双眼仍然眯成两条线,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段长涯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为什么要挡在我面前!方才的箭簇若是再偏上一寸,你便没命了。”
  柳红枫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我好心保护你,你却要责备我,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段长涯的眼底浮起愠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么?你让我活下去,自己却想一死了之,图个轻松自在,你以为我看不出么?”
  柳红枫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却因着咸涩的海水皱起鼻子:“段少爷果真明察秋毫,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碎木板撑起的遮蔽所不过方寸,两人额头贴在一处,水滴顺着额间的缝隙滑下,模糊了两人的视线,也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们像是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柳红枫低垂着头,视线四处躲闪,段长涯却穷追不舍,托着柳红枫的脸颊,强迫他抬起头,态度前所未有的执拗:“你想独自赴死,从此摆脱一切烦恼,置身事外,是么?”
  柳红枫沉默着。
  段长涯将手指收得更紧:“你编造一个失忆的借口,便想将我搪塞过去,你真的以为我猜不到么?”
  半晌沉默过后,柳红枫用低哑的声音道:“我不是搪塞得挺成功么?”
  段长涯立刻打断他的话:“到此为止了,你休想再故技重施,我既然救了你的命,便不会让你再死一次。”
  柳红枫低着头,半个身子泡在水里,脸颊泡皱了,就连心也跟着皱成一团,他盯着手边的白沫和水草,道:“可惜你并不知道,我就快要死了。”
  段长涯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我知道,昨晚你半昏半醒的时候,都说出来了。”
  柳红枫不禁一愣,猛地抬起头,额前的水花甩在对方的脸颊上,留下一串亮晶晶的痕迹。
  “既然你都知道,却还要强迫我?你的心眼是有多坏?”
  段长涯不躲不避,只是凝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仇家,我不会放过你的,就算你想去投奔阎王,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柳红枫眨了眨眼,沉默许久才开口:“段长涯,你几时学会了花言巧语的本事?”
  段长涯答道:“近墨者黑罢了。”
  四目相对,两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恩仇,忽然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就连一直蒙在脸上的面具,似乎也被海水冲散了。
  四野茫茫,黑暗好似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遮盖了整个世界,两人仿佛回到了初识的雨夜,在绵延不绝的水声中,共同走过一段漫长而泥泞的道路。
  他们都是习惯孤独的人,但在那个奇迹般的夜晚,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想,原来身边有人同行,是如此令人振奋的事。
  可惜,他们已经无法重头开始了。
  纵然武艺精绝天下,意志坚硬如铁,可在辽阔的天地面前,他们也不过是区区蜉蝣,艰难挣扎,庸碌求生。
  不管胸中有多少豪言壮语,他们同时在心底意识到,活过这场劫难是一件多么艰辛的事。
  倘若苍天有道,又怎会设计如此弄人的造化。
  柳红枫凝着段长涯的眼睛,道:“你与我若是不曾结仇,若是早些联手,必定会成为天下无敌的一对,哪里还轮得着奸人兴风作浪。”
  段长涯也凝着他,口中再也吐不出什么花言巧语,只是慢慢铺开眉间的褶皱,舒展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从十年前沉积至今的仇怨,终于在这一抹笑容中泯释。
  此时此刻,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们的思绪终于落在一处。
  *
  可惜乍现的灵光并不能驱散眼前的黑暗。
  单凭一抹微笑,也无法抵御彻骨的严寒。
  头船倾覆后,海面上一派凋零破败的景象,破碎的船身碎成大大小小的木片,楔在海浪中,疙疙瘩瘩,好似一层灰褐色的皮癣,间或有人的尸首飘在木片之间,被海水冲打着,衣衫拦路,面貌模糊,已经全然分辨不出身份。
  方才落水前,段长涯与柳红枫侥幸抓住帆绳,凭借桅杆的保护,才躲过风浪和箭雨的连番追击,其他人却没有他们那般幸运。有些在落水的刹便被大浪卷进海里,再也没能冒出头,有些勉强抓住浮木,却被从天而降的铁簇夺去性命。
  水中浮起斑驳的殷红色,是鲜血的颜色。
  柳红枫举目环顾,试图借助黯淡的天光搜寻幸存者,然而,周遭只有死亡的气息,他飘在一片静谧之中,身上的温度渐渐流逝。
  大海无情,仍在一刻不停地汹涌着,激荡着,残存的福船只剩下一艘,浪头拍打在船沿上,很快又携着更大的力量弹回,将水中的残骸推向四面八方。
  眼看手底的木片越漂越远,段长涯道:“我们若想活下去,须得攀住那艘船,就像出海前一样。”
  柳红枫道:“你说得倒是轻松,没有着力之处,怎么攀上去?”
  段长涯四下张望了一圈,从水中拾起一根箭簇,又从桅杆顶端拉来一截帆绳,将二者系在一起,竭尽全力往几丈开外的船身掷去。
  倾注全力的手掌宛如拉满的弓弦一般,将箭簇笔直地送出,扎进木片的缝隙中。段长涯随即拉紧帆绳,带着桅杆一起向前移动。
  两人逆着海浪的方向,每挪一寸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然而走到半途时,帆绳忽然一松,从羽箭上滑脱,绳头失去支撑,坠入水面。
  手系的绳结终究不够稳固,好容易扳回的一点距离,很快便被浪潮重新填补。
  段长涯正皱眉,只见身边银光一闪,柳红枫也拾来一根羽箭,如法炮制他的行动。
  “我同你一起。”
  两人交替轮流,用极其愚笨的办法,凭借着双手的力气牵动身体,一寸一寸接近目标。
  经历无数次反复挫折,他们终于看清了船舷上的木纹。
  然而,更加令人震惊的画面也跟着跃入柳红枫的视野。
  船身一侧的舷窗半敞着,隐隐透出一片火光。
  朦胧的火光中,他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向他招手。
  他顿时慌了神,匆忙摆手道:“别动,别下来!”
  然而对方没有听到他的警告,瘦小的身体挤出窗棱,像条鱼似的扎进水里。
  水面上溅起一串浪花。
  柳红枫匆忙游过去,一把捞起那小鬼的肩膀,怒斥道:“你不要命了吗?好端端的船不坐,偏偏自己往海里跳,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傻子。”
  “我这不是为了找你吗。”小鬼一面抹脸,一面发出聒噪的声音。
  饶是那声音呛着水汽,含糊不清,可听上去仍是十二分地熟悉。就算闭上眼睛,隔着一条街,柳红枫也能辨得明明白白。
  只是,熟悉的声音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响起,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倒在他心里点起一把无名火。
  他盯着泡在水里的柳千:“非要找我干什么,自己一个人晕船不成?”
  “当然是为了帮你啊!” 柳千从水里伸出手,手里竟握着一截铁链。
  方才落水的时候,他竟从水里捞出半截锚链。锚头大约是在挣动中断在了海底,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铁索。铁索另一端嵌在船舷上,比起两人凭空投掷的帆绳和箭簇,实在要稳固得多。
  段长涯接过锚链,栓在浮木尽头。
  眼看漂浮的桅杆在水里稳住,柳千终于长舒一口气,卸下浑身的力气。
  他终究只是个小鬼,在大浪中死死抱着木板,瘦小的身躯像根稻草似的浮浮沉沉,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鼻根皱成一团,嘴唇因为寒冷而抽动,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柳红枫的心软了,伸手将他拉到面前,道:“你保住自己的命就够了,犯不着操心别人。”
  柳千倒是毫不客气,一靠近柳红枫,便伸出拳头,狠狠地敲在对方的肩上:“你干嘛一声不响就跑了?当我是累赘吗?我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要不是有我传信,你们能骗过姓宋的老狐狸吗?”
  面对连珠炮似的质问,柳红枫竟一时无言以对。
  倒是段长涯在一旁淡淡开口:“他若不是为了躲你,潜入最下层的船舱,也不会发现船底被人动过手脚,所以他躲你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柳千看了看段长涯,又将目光挪回柳红枫脸上,眼睛眯成两条缝:“哦?原来你还想躲我?你要我帮你这么大的忙,却连见我一面也不肯,只留个字条给我。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才混进另一艘船么?你这……这负心薄幸的家伙。”
  柳红枫听得直皱眉:“小孩子家不要学大人说话,什么叫负心薄幸,你懂么?”
  柳千反驳道:“这有何难懂?隔三差五就有人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负心薄幸,我怎会不懂?”
  柳红枫:“……”
  虽然泡在冷水里,他的脸颊却隐隐发烫,脸上一阵白一阵绿,他不由得偏过头,望向段长涯,后者也在看着他,感慨道:“你过往的人生还真是劣迹斑斑。”
  柳红枫一怔,立刻争辩道:“小孩子的话你也信?”
  段长涯点点头:“没有人比小孩子更可信了。”
  柳千的目光本来在两人之间流连,听到段长涯为自己说话,当即仰起头,附和道:“我说的没错吧!都是他不对,你快叫他给我赔不是!”
  段长涯毫不犹豫点头应过,而后转向柳红枫,道:“你给小千陪个不是吧。”
  柳红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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