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凝滞中,唯有他的动作快得惊人,身法轻盈宛如疾风过境,骤雨临门。
湿漉漉的足底踏过水淋淋的甲板,留下一串细如丝线的水迹。
白刃撕开黑暗,径直朝宋云归的喉咙滑去。
但东风堂弟子也不是等闲之辈,很快便回过神,收拢阵法,宛如铜墙铁壁一般矗立在他的面前。
阵有两重,前守后攻,在前排用刀剑拦住他的去路之后,后排的远攻手即刻拉紧弓箭,一射三发,箭矢以电闪雷鸣般的速度飞出,聚向他落脚之处。
双方距离不过数尺,箭矢扑面袭来,几乎没有给他留下片刻反应的机会。他唯有提起手腕,凭借本能飞快挥舞佩剑,送出一串连绵的招式。
罡风四起,将袭向面门的箭簇临空斩断,乱箭如雨,竟没有一根伤到他。
但他的速度却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趁他喘息的功夫,前排持剑的敌人奋起直追,一齐围向他,在他的剑来不及撤回的当口,从四面八方扫来。
一招一式,都是天极剑法的精粹,就像许多个段长涯一齐缠上他,每一个都想取他性命。
他疲于应对,在密不透风的剑锋下被迫向后退却,退到另一方的队伍——夺船的武林人之中。
武林人中不乏熟悉的脸孔,柳红枫微微回过头,刚好对上齐顺的视线。
他随即想起,这是来自西岭寨的青年人,冲在人群前方。柳红枫几乎已经忘了他,可他看到柳红枫时,却满面热忱,欢呼道:“枫公子!原来你还活着!太好了!”
齐顺想要冲上前来,与柳红枫并肩迎战,然而,另一双手按住了他。
张独眼站在他身后,凑到他耳畔低声道:“傻小子,你忘了柳红枫是宋云归的帮凶么?”
齐顺怔了一下,问道:“但他现在不是站在我们这边儿么?”
张独眼却摇头道:“谁知道他是不是演戏,还会不会反悔。”
刻意压低的议论声,终究没能逃过柳红枫的耳朵。
过往逢场作戏、左右摇摆的经历,终究还是使他付出了代价。
柳红枫不再看齐顺的脸,只是沉默着望向自己的敌人。然而,宋云归却挑起眉毛,对他说:“太好了,原来你安然无恙,你突然不见了踪影,可叫我担心坏了。”
望着对方虚情假意的笑容,柳红枫胸中怒意萌生:“你对我下了杀手,自然想不到我还活着。看到我的脸,你一定恨得牙根痒痒吧。”
宋云归摊手道:“你是我最坚实的盟友,我仰仗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对你下杀手。”
柳红枫冷笑一声,道:“我毕生所犯过最大的错误,便是当初信了你的鬼话。”
宋云归耸肩道:“所以你打算认错悔过?向你的江湖兄弟们央求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柳红枫摇头道:“不劳旁人出手,我一个人对付你足矣。”
他没有回头,没有去看背后的人群。来自武林人的苛责品论,统统被他视作无物。
他的心中再无旁骛,眼底只有一个目标,就在咫尺以外。
他抖动手腕,轻弹剑镡,使古朴厚重的铁器震出清脆洪亮的鸣响。刃上的水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甩起,如雨丝般飞溅,在空中划出一条凛然的彩虹。
是天极剑法。
他的手法之纯粹,技艺之精湛,仿佛师出正统。对面的敌人纷纷怔住了,就连宋云归也敛去笑意,用沉郁严肃的视线打量他。
从十岁时起,他便辗转五湖四海,偷师各家武艺,其中当然也包括天极剑的功夫。
没有师长提点,亦无同门陪伴,他从来都是独自一人,无数个汗泪交加的日夜,才撑起他瘦削的肩背。
他沉下心思,运功调息,摆出起势,便是在这时,一阵画面骤然掠过脑海,一些陈年旧事,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多年前的黄昏,他曾攀上段府院墙,偷偷窥视天极门的宅院。然而,习武的学徒们早已四散而去,只剩下一个白衣的少年人,站在偌大的校场中央,独自舞剑。
少年人的身形尚且稚嫩,然而,夕阳却将他的影子描摹得异常高大,他一遍一遍重复着枯燥的动作,汗水顺着面颊的沟壑淌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汪水潭。他的眼睛被水雾浸湿,眼神却坚毅如常。
橘色的晚照中,他仿佛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忽地回过头,与柳红枫视线相触。
原来,他们早在那时便已相识。
原来,他的命数虽辛楚,却并不孤独。
陈旧的记忆如海潮般涌起,掠过一双疲惫的脚底,温柔的水花卷带着时光的碎片,如棉花一般裹住伤痕累累的身躯,驱走痛楚,拂去绝望,送来无穷无尽的力量。
柳红枫微微扬起嘴角,纵剑上前。
*
甲板不算大,像是一条矗立在海上的长廊,宋云归就站在船尾,距离柳红枫不过数步之遥。
但他的追随者立刻围了上来,堵住柳红枫的去路,将短短数步的距离变成天堑。
摆在柳红枫面前的难关比方才更加艰巨,方才他还可以出其不意地偷袭,此刻,他却已成为众矢之地。
东风堂引以自傲的剑阵在他面前张开,试探地引诱着他,而他偏偏像是不怕死似的,独自闯入阵中。
数不清的利剑抵上他的脖颈。
船身还在颠簸,漫长的夜晚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弥天的风雨中,他独自被包围在一片冷锋中央,好似掉进蛛网的可怜虫蚁,孤单无助。
双方的差距实在太过悬殊,以至于每个观战的人,不分敌我,都难免为他捏上一把汗。
东风堂也卯足了劲头,企图在这一战中彻底摧毁对手的气焰,他们都相信,若能在武林人的面前将柳红枫置于死地,杀一儆百,那么这夺船之役也可以就此告一段落。
剑影纷飞,柳红枫的身影渺小单薄,摇摇欲坠,若非短柄相接的铮然声响灌入耳朵,他一定会被当成一缕烟丝,从观战者的视野中消失。
烟丝若隐若现,细若无物,但却奇迹般地浮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始终没有消弭。
黑暗不仅蒙蔽了观者的视线,也酣战双方陷入困顿,双眼像是被蒙上一层黑布,难以看清瞬息万变的形式。师出名门的武者习惯了在万众瞩目下一较高低,但却不习惯雨中的穷境。他们只能凭借本能而动,依靠声音揣测同伴的招式,依靠记忆维持阵法不溃。
黑暗却给破阵之人带来可乘之机,柳红枫在密不透风的攻势中挣扎,一面躲开致命的杀招,一面与敌人纠缠。
张独眼和其他人一样,目不转睛地凝着雨中的酣战,不禁感慨道:“柳红枫的运气也未免也太好了,若换做是我,恐怕早就已经血溅当场。”
一旁齐顺却摇头道:“不,绝不是运气,他一定是靠本事支撑到此刻。”
“是么,”张独眼望着剑阵中央跃动的影子,“可他看上去倒是很从容。”
齐顺也望向前方的黑暗,喃喃道:“没有谁生来就得天独厚,枫公子也不过是凡人,唯有抛却生死,断却后路,才能卸下重担,变得如此轻盈从容吧。”
剑花在四面八方绽开,稠如雨丝,却始终无法扑灭一缕闪烁的微光。
这微光便是柳红枫的缩影,在他轻佻的言辞,狂妄的行动背后,却是将余生的每一刻都压作筹码,毫无保留的气魄。
他将这一战,当作是人生的最后一战。
莫邪剑在黑暗中穿梭,如行云流水,不知不觉间便将敌人引向四面八方,像是解开一团乱线似的,徐徐拆散了蛛网般的剑阵。
剑阵之中,终于有人察觉形势倾斜。
他们早已被漫长的拉锯磨光了耐心,伴随着一声号令,一齐向柳红枫扑来。
这是捕食者终于收拢蛛网,亮出獠牙的时刻。
便是在这个时刻,柳红枫也将所有的力量倾注于指间,纵剑而起。
山河冷夜,是勘破天光的一剑。
剑气好似惊雷落地,在一瞬间撕破了敌人精心编织的网。他明明是一条影子,却像是忽地燃烧起来似的,以明澈的火焰驱散了遮云蔽日的阴霾。
那是燃烧生命所点亮的光辉。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敢相信,柳红枫凭借一己之力,竟冲破了一干精锐所结成的剑阵。
柳红枫的面前终于只剩下宋云归。
他甚至无暇回味自己的胜利,更无暇思索下一步的策略,他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肉体凡躯化作一道闪电,将残存在四肢百骸中的力气全部挥霍一空,注入上古名剑之中。
剑气如虹。
可他终究没能碰到宋云归的喉咙,他的脚步突然刹住,剑锋悬在半空中,差之毫厘,却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一根铁索从黑暗中窜出,缚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脚底也被另一根锁链缠绕,身体像是被吊起似的,失去支撑,缓缓瘫软下来。
铁索摇动,禁锢他的手足,仿佛将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缓缓拖入泥潭,坚硬的锁节彼此相撞,叮当作响,发出的尽是卑劣的声音雁序。
东风堂众松了口气。
他猛地转过头,刚好看到李捕头的笑容。他即刻理解了事态,素淡的脸颊上罕见地溢起怒容,继而盯向罪魁祸首,眼底似有熊熊火焰,目光锐利得令人退避三尺。
可是李青却不以为然,只是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道:“你不必恐吓我,我不是江湖中人,也不会跟你讲什么武林道义。我只是要挑选最合适的时机捉住你罢了。”
原来李青手下的官兵早就埋伏在船舷两侧,躲在黑暗中隔岸观火,直到最后一刻,在柳红枫毫无防备的时候,才出手突袭,用对付重犯的镣铐将他的步伐扳住。
柳红枫的唇边露出一抹苦笑。
他并不后悔,因为他早就料到潜伏在暗处的威胁,只是他已没有余力提防。若想取到宋云归的命,他唯有不计代价赌上一局。
可惜他的运气实在不好,他赌输了,输在距离目标不过几寸的距离中。
区区几寸的距离,却像是天涯海角一般遥不可及。
宋云归也望着他,面带笑容:“你看,你若是放下剑,继续当我的盟友,便不会落入这般狼狈的境地了。你如此聪明,何必要自掘坟墓。”
柳红枫没有作答,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反驳对方的话,就连平日里一双如簧的巧舌也无从施展威风。
他的脸颊苍白,嘴唇发青,残存在他体内的戾毒毫不留情地撕扯他的肺腑。
他的生命已是一捧无源之火,一旦熄灭,便再也无法重新燃烧了。
莫邪剑从他的指间滑脱,掉在他的脚边,尖端插进甲板,牵起沉闷的响动,好似一声无谓的叹息。
他的手脚失了力气,膝盖一软,缓缓地滑跪在地上。
*
随着莫邪剑铿锵坠地,甲板上陷入一片死寂
武林人一时看呆了眼,他们实在不敢相信,柳红枫以那般刚勇决绝、无畏无惧的姿态殊死一搏,却输得如此憋屈,如此狼狈。
柳红枫的对手没有高强的武艺,也没有过人的毅力。只是凭借卑劣的手段,用拴锁囚徒的铁链,夺去他的自由与颜面。那勘破天光的一剑,却成了一出使人发笑的滑稽戏码。
作为这场较量的胜者,宋云归的神色依旧稀松平常,即便柳红枫倒在他的面前,他也没有表露出太多快乐,仿佛他的胜利是囊中之物,根本不值一颂。
他的嘴边含着笑意,将不加掩饰的傲慢写在脸上。
黑暗中,数不清的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武林人打量着他,像是第一次看清他的真面目,他本是东风堂堂主,是享誉江湖的名门世家,可是,他却在攀上巅峰后,将武林人的尊严踩在脚底恣意践踏。
清光涯边流淌的热血,南天塔下抛洒的热泪,西岭山间燃烧的烈火,莺歌楼前倾注的冷雨,在他的眼里都卑如尘埃,不值一提。
侠与义,信与善,怎么盖得过利欲熏心,权势遮天。
他的脸上写满了嘲弄,而后对身边人使了个眼神。
金泽即刻领命,来到柳红枫面前,弯腰将莫邪剑拾起,拿在手里掂量。
“你说说你,花了半辈子卧薪尝胆,究竟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不是被我踩在脚底。”
四周一片黑暗,远处的人看不清两人的举动,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金泽愈发肆无忌惮,像是刻意要激怒柳红枫似的,俯下腰贴在后者的耳畔,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么?当初前来瀛洲岛的路上,将你的眼睛蒙住,为你灌下毒药的,便是在下。”
出乎金泽的预料,柳红枫并未对他动怒,直到他的话音落下,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一双浅淡的眸子从黑暗中浮起,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你可真是年轻有为,剑法粗糙不精,漏洞百出,当走狗的本事倒是练得炉火纯青,无人能及。”
金泽怔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厉声道:“你跟我逞口舌之快也没有用,如今我要杀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柳红枫淡淡答道:“请吧。”
金泽倒被他的态度激怒了,索性递出剑尖,用锐利的锋芒抵着他的喉咙:“你若是求饶一句,我便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冰冷的剑身挑起柳红枫的下巴,使他被迫抬起头,嘴唇缓缓张开,却没有吐出求饶的话,反倒啐出一口唾沫。
唾沫星里夹杂着血丝,以惊人的力道扑在金泽的脸上。
金泽慌忙抹脸,却怎么也抹不净残留的秽物,正恼羞成怒的时候,却听到身边传来一串朗笑。他气急败坏道:“死到临头,你竟还笑得出来?”
柳红枫道:“为何笑不出来,天王老子来要我的命,我照笑不误,你又算什么东西。”
只是那一咳用了太大的力气,他愈笑便愈是虚弱,肩膀难以自遏地抖动,从喉咙深处咳出更多的血丝,在脚下汇成浓稠的一滩,就连雨水也冲不散。
金泽看出那是中毒不浅的征兆,不禁问道:“堂主不是已经将解药给你了么?”
柳红枫像是没听见对方的话,只是闭目调息,待到颤抖慢慢平复,才用沙哑的声音道:“关你屁事。”
金泽盯着柳红枫,方才玩味的心思荡然无存,好似盯着一个异样的陋物,心下又怒又怕,不愿再多看一眼,不愿将这怪胎再多留于人世片刻。
于是,他提起莫邪剑,向后柳红枫的后颈斩了下去。
柳红枫没有躲,甚至没有瑟缩,只是如同入眠一般阖拢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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