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算了,我还是不同你说了。”赤怜摇了摇头,把梦境的余韵甩去。
金娥怔了片刻,很快便微微笑道:“没关系的,我听人家说梦都是反过来的,你做了噩梦,说不定反而是好兆头呢。”
赤怜稍稍退开,双手仍扶着金娥的肩膀,凝着咫尺外熟悉的脸庞,只觉得浑身的倦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身子几乎轻得可以飘起来。
金娥却皱起眉头,道:“你一定很累了吧。”
赤怜只是摇头。
金娥道:“你不用瞒我,一整天东奔西走,怎会不累呢,我方才瞧你趴在桌上睡着,本想把你挪到床上,可却觉得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有,唉,我真是太没用了……”
赤怜心下一惊,她当然明白,金娥身上乏力的症状是拜自己的眠药所致,她为了让金娥睡着,不得已用了毒,虽说是最温和的剂量,但始终会对身体带来负担。想到此处,她的眼神中也隐隐流露出愧意。她索性闭上眼,揽过对方肩膀,在额上印下一吻,柔声道:“你又不是工具,干嘛非要有用。”
金娥一怔,随即露出泫然欲泣之色,她尚不习惯被温柔相待,一丁点好意都会使她羞于领受,继而抛却别的念头。她用手背在眼角迅速抹了抹,而后抬起头,像是为了遮掩愧意似的,扯起一个十分明显的笑容,道:“这片竹林可真好啊,雾气缭绕,像是仙境一样。”
赤怜诧道:“你来过这里?”
金娥摇头:“怎么会呢,说来惭愧,我虽然住在瀛洲岛上,却没怎么出过门,至多不过在镇上走一走,稍远的地方都没有去过。”
“突然将你带来陌生的地方,你竟不怕么?”
“不怕,既然是你带我来的,一定是好地方。”
赤怜不禁怔住,再次望向对方的眼睛,一双不加修饰的眼眸仿佛世间至美,立刻将她的心魄融化成一滩水。金娥朴素的脸庞映在水面上,微微摇曳,竟像是初生婴孩一样洁净无暇。
这般天真纯善的人,却被这世道所耽,困在污垢疏冷的囚笼中孤独半生。若不是那一日自己闯进她的窗棱,敲开了她的枷锁,她还要被困到几时呢?
既是天下人负了她,那么就算欺尽天下人,也要将她牢牢护在身边。
想到此处,赤怜心中的愧意便荡然无存,年轻的心魄踌躇满志,浑然不觉夜幕正徐徐降临。
“跟我来,”她牵起金娥的手,引着后者迈出院门,回身指向门旁的石碑:“你看看上面的字。”
金娥定睛辨认,徐徐念道:“九天为正,纵览四极,周流万相……这是什么意思?每个字我都见过,放在一起却看不懂了。”
赤怜轻笑道:“不怪你,这是天极门的武训,是习武之人才懂的东西。”
“哦。”金娥自然不懂习武之事,听到赤怜提及,便露出虔诚之色,洗耳恭听,目光灼灼,使得后者的脸颊再度发起烫来。
“就是说天极门追求剑术的境界层层高攀,每次臻入崭新之境,往往需要闭关清修,花上很长时间来开悟。这里就是给天极门弟子静修的偏院。”
“原来如此……”金娥仍是似懂非懂。
赤怜换了个轻松的口吻道:“反正眼下又没人清修,空着也是空着,我们暂且住下,你就当成是在自己家中,不必拘谨。”
金娥很快露出惶恐之色:“咦?给我们住?这么尊贵的地方,怎会让给我这般……这般下人来住。”
赤怜微微皱眉道:“我替段家做事,他们便把院子借给我,公平酬劳罢了,不必大惊小怪。往后你再也不是下人了,你和他们一样,尽管挺起胸膛做人。”
金娥还是摆手:“这哪里能一样。”
赤怜反问:“哪里不一样?”
金娥倒被问住了,一时语塞,没头没脑地答道:“人家是武林名门,就连起居都由下人服侍……”
赤怜挑起眉毛,问道:“你想要怎样的服侍,不知我昨晚服侍得可还称心?”
金娥的脸立刻泛起红晕:“不要再笑话我了,我昨晚……实在是失态……”
赤怜恨不得多看一看她失态的样子,于是再一次收紧手臂,将眼前人揽入怀中,细细亲吻。
这一次她的动作从容了一些,唇上的滋味比之前还要甘美得多。她很快察觉这是对方的功劳,金娥不仅攀着她的肩膀,甚至踮起脚尖,仰起头,小心翼翼地变换角度,用笨拙的方式迎合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的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她享受着金娥为她而竭力的模样,却又怕对方将自己当做从前那些男客一般屈尊讨好。一片妒火之中,她抬起双手捧住金娥的脸颊,吻得更深,更急。
就像是毒蛇吐出信子,毫不留情地将猎物往口腹中侵吞。
金娥是那么孱弱,很快便被她折服,呼吸急促到无法遮掩,藏不住的吟声落入她的舌齿之间,手指瘫软到使不出攀附的力气,只能带着红润的面色陷进她的臂弯里,将全身的重量交给她,扭动着想要逃脱,却难以得偿所愿。
赤怜的心中却涌起一阵满足。
所爱之人越是窘迫,她便越是欢喜。令对方羞愧惶恐的酸涩滋味,却是她甘甜醇美的蜜糖。
于是,施舍变作掠夺,安抚化为折磨,贪嗔痴,三欲尽染,五味陈杂,这才是人间情爱的模样。
赤怜还太年轻,一颗心跳动得像火,不觉之间便已沉沦于火中,焚尽皮骨而不自知。
深虑与狂喜,挚诚与恨妒,千般滋味在火中交叠,渐渐模糊了边界。纷杂百念之中,唯有一个决心自始至终不曾更改——她绝不容许任何人,将她的挚爱从身边夺走。
苍翠的竹林中,两个身影相依而立,纠缠难分。
黄昏将近,暮霭渐浓。
*
赤怜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今日的暮色似乎比过往都要沉重,风雨洗濯后的天空一片剔透,像是一块深蓝色的琥珀,将万千生灵静静地包裹在其中。
她该出发了,她与段启昌有约,在入夜之前,须将柳千带来这座竹院中来。然而,她连片刻都不愿离开金娥身边,经过了漫长的一天,她只觉得身心俱疲,浑身的力气仿佛被骄阳抽干,而金娥是她在步入荒漠之前的最后一处水源,每一滴都珍贵无上,堪比宝石明珠。
金娥并不清楚自己的价值,对于她而言,今日不过是诸多平凡日子中的一个,过去遥远如梦,未来模糊无期,此刻她身处迷雾之中,仅仅是竭力扎稳脚跟,便已耗光了她所有的心神。
她挨着赤怜的肩膀,两人并肩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石阶有些凉,赤怜偏过头道:“你若是觉得冷,就回房间里吧。”
金娥摇了摇头:“冷倒不冷,只是有点冷清,这么大的院子,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住?”
赤怜望着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故作神秘的微笑:“既然如此,再添一个人如何?”
金娥歪过头道:“是你在江湖中的朋友吗?如此当然好,我自当恭迎……”
“恭什么迎,”赤怜用笑声打断她的话,“我说的是小千,我想将他也请来。”
金娥猛然一怔,眼中渐渐泛起光芒:“对啊,他和枫公子两人居无定所,岂不是刚好住进来同你我为伴。”
听到柳红枫的名字,赤怜心下骤然一紧,但脸上仍带着笑意,道:“枫公子或许有别的安排,我先去问一问小千吧,他年纪还小,也该早些同母亲团聚。”说着便要起身。
金娥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小红,你不要告诉他……千万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赤怜皱起眉头,“难道你不想与他相认么?”
“我……”金娥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惆怅,“我不想。”
赤怜的眉头也皱得更紧了:“小千是你的孩子,你一心惦记着他,他也天生与你亲近,这是你们之间的纽带,是血浓于水的证据,让她回到你身边,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金娥躲开她的视线,低声道:“小千他……跟着枫公子就很好。”
赤怜的口吻更是急切:“金娥姐,你真傻,柳红枫与他非亲非故,凭什么一直照顾他,保护他,难道你就不怕他被利用么?若是有朝一日,柳红枫对小千不利,你又该怎么办。”
金娥露出黯然之色道,“若是真有这么一天,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但枫公子武艺高强,又是江湖中人人信赖的侠义之士,小千跟着他,总好过跟着我一个没用的女人……”
“那我呢!”赤怜急急争辩道,“难道我就不如柳红枫吗?”
金娥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瑟缩肩膀,试图从她身边躲开。
这微小的动作就像一根针,扎进赤怜的心尖,留下一阵尖锐的刺痛,使她不禁攥紧拳头,用近乎怒吼的声音道:“柳红枫能给你的,我一样都能给你,你为什么宁愿相信一个陌生的男人,也不愿相信我?!”
金娥在她的怒吼中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扳过金娥的肩,试图迫使对方转向自己。
她的心情太过迫切,不自觉地在手上倾注了很大的力气。金娥发出一声惊呼,肩膀在她的掌心微微颤抖,就像是被猎人攥在手里的小鸟一般。
隔了半晌,金娥低声开口道:“……你误会了,我怎会不信你,我只是不想再增加你的负担,不想总是拖累你……”
赤怜不禁一惊,五指的力道也跟着松开,胸中的震怒平复,留下一片空虚。
她定睛凝神,端详对方神色,只见金娥脸色苍白,眸子深处带着怯意,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对这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两年前她受伤躲藏在金娥的房间中,无数次从床底窥见龌龊的交易,那时候,金娥便是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每个来意不善的嫖客,而后咬紧嘴唇咽下痛苦,摆出虚假的笑颜。
那些人曾使她恨之入骨,可时至今日,自己竟变得与他们一样。
她想起方才金娥踮起脚尖的模样,心中更是懊悔,这人将全然的信任交付给自己,却被自己如此粗暴地践踏毁坏。
本该浸润她的爱意,却使她变得面目丑陋,尖刻凉薄。
她在金娥面前蹲下,双手轻轻攀在对方膝头,道:“抱歉,金娥姐,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说那么混账的话……”
半晌过后,她感到手背渐湿,温热的眼泪从金娥的两颊淌下,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上。
眼泪汇成一片苦涩的海,将她的心淹没。
在她沉默的时候,金娥哽咽着开口:“我对不起小千,当初我亲手将他抛弃,如今实在没有颜面见他,我希望……我希望……”
太多的话梗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明白了,”赤怜柔声打断她,“我不会对他说的,等什么时候你自己想说了,再亲口告诉他不迟。”
金娥终于破涕为笑:“谢谢你……其实,我真的不在乎是否与他相认,只要他过得好,我便满足了。”
赤怜沉默了片刻,道:“可是,我也同样希望你过得好。”
金娥摇了摇头:“我不值得……除了被你喜欢,我根本一无是处,连说话都会惹你生气。”
赤怜抬起一只手轻抚对方脸颊:“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希望你平安无事。”
“我……我明白。”金娥闭上眼,倾身抵靠在她的额头上。
她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捻动手指,指间捏着一抹催眠的药剂。
与昨晚一样,这药剂可以让金娥再次睡去,在自己归来前,一直安全地呆在竹院中。
这是她最擅长的技艺,只要动动手指的功夫便能轻易做到,金娥是那么信赖她,决然不会有半点觉察。
她几乎要那么做了。
但金娥突然伸出双臂,绕过她的肩膀,主动将她抱住,而后贴在她耳畔呢喃道:“小红,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的命许给你,不论你是男是女,是猫是狗,我一辈子都跟着你,绝不会负你……”
她的手指不禁颤抖,纯白透明的粉末从她的指尖流走,汇入风中,消失不见。
她拍了拍金娥的肩,道:“我该走了。”
“嗯。”金娥松开她,目送她独自离去,步入昏黄的夜色。
*
同一时刻,柳千独自等在府衙之中。
这里是他与柳红枫选定的栖身之所,但柳红枫在几个时辰前同黑衣女人一同离去,直到黄昏都没有归来。
黄昏时分,院中倍显萧索,坟冢旁送魂的蜡烛燃了整夜,早已枯竭,只剩下一截短短的烛头,被凉风一吹,从烛台上滚落,顺着地势滚到低洼处。
就连冤魂也走上了黄泉路,将柳千独自抛在人世,暮色像流水一般填满了院子,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使他胸口发闷,渐渐喘不过气。
柳千很怕黑。
这个弱点从小到大一直伴随着他,尽管他自幼虽师父四处行医,早就练就了过人的胆魄。捕捉毒蛇畸虫,为伤患开刀放血,切肢剖腹……旁人看来血腥可怖的场面,对他而言只是家常便饭,在查验剧毒、割尸蒸骨时,他连手都不会抖一下。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一世英名,为何会在区区黑暗面前败下阵来。
黑暗会勾起他模糊的记忆,每当夜幕降临时,隐约浮现的阴暗与逼仄都使他本能地感到厌恶,无奈往事遥远难溯,零散的片段也难以拼凑出完整的线索,他不止一次向师父询问自己的出身,但师父却从不回答,久而久之,他也只能放弃追究,权当自己是师父趁着夜色捡来的。
他生性好强,平日里就算扯烂他的嘴巴,他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怕黑。只有在独处时分,他才允许自己抱紧双臂,缩起脖子,将脆弱流露在脸上。
若是柳红枫尚在身边,只消与他信口争吵几句,便能将恐惧赶到脑后。可惜这人不知所踪,柳千也不敢贸然出门去寻,只能任由不祥的预感生根发芽,结出一个个可怕的念头,轮番折磨他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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