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灼了然地点头,为着父亲的身体着想,闻灼自然是希望父亲能早些致仕,但也深知父亲对职责何等重视,不寻到真正让他满意的接任者,任谁来劝也是不管用。
“那我与严大哥待会儿便到外祖家见母亲,”闻灼又叹道,“原本想着今日去宗祠拜望闻起乐老先生的,看来是不成行了。”
闻起乐老先生在闻家族学执教了几十年,教过的学生既有闻氏后辈,也有慕名求学的外族人,闻灼七岁时被送到滁州宗祠待了半年,便是由这位闻老先生开蒙授课。
“这个时辰老先生应是刚教完课,去叨扰他怕是不妥,待明日休学趁着老先生空闲时再去吧。”
闻灼应下了,稍坐了一会儿便准备与严恪一同到虞府去,临走时却又被闻轶单独叫了过去。
“父亲可是还有话要吩咐?”
闻轶面上带了些尴尬,压低了声音道:“见了你母亲,你略提一提我,就说我咳嗽的厉害……”
闻灼挑眉,“您什么时候咳嗽了?”
闻轶瞪大了眼睛。
“知道了,”闻灼失笑,又宽慰道,“或许母亲见了严大哥,心里高兴,就肯回家了。”
平整的青石板铺就的长街宽巷,到日头西沉,归家的人来来往往,沿街的矮墙里探出坠着一串串粉紫色花蕾的海棠枝桠,两只黑白斑翅的蝶轻巧地在花叶间穿梭。刚下学的一群学童牵着扯着快步走在街道上,他们穿戴一致、挎着鼓囊的书袋,用稚嫩的声音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严恪不时低头,去看那些从身边走过去的学童。
闻灼用胳膊肘碰了碰严恪,“当年我在这儿开蒙学课的时候,可也是这模样?”
严恪想了想,摇头答道:“倒不曾见过……”
那年闻灼被送到滁州族学开蒙,并没有家人陪同,他每月递回京的家信从来只提及课业和趣闻,让家人安心。到半年后课业结束,严恪带人来接他回京,闻灼领着他在滁州城里逛了大半天,到夜间回去时实在疲累,严恪背着他一路往回走,片刻后发觉颈侧一点湿热,却是闻灼趴在他背上,正无声地掉眼泪。严恪吓了一跳,停步问他怎么了。闻灼却不回答,只是小声哽咽着摇了摇头,伸手拭去掉在他颈侧的眼泪。严恪隐约明白了,闻灼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在滁州又无亲近之人陪着,心里应当很是郁闷难受,偏他从来就是懂事要强的性子,面上丝毫不露,人前仍是明朗的模样,不肯叫家人担心。严恪便一路絮絮地对他说着京城家中半年来的琐事:院里新栽了几株山桃,窗前的绿藤又长了几寸;闻陶在靖武院与人动手打架了,自己在旁边没阻拦,而是帮着闻陶把那人倒捆在木柱上,因为那人调笑说闻灼是闻家养在深闺里白净文弱的二小姐;闻姝姐姐因着东宫太子非卿不娶的醉言在京中传开,气的掰折了刚给闻灼做好的纸鸢。待他们回到闻家宅院时,闻灼眼角挂着一点泪珠,已然睡着了。
想到这里,严恪禁不住笑了笑,对上闻灼探究的眼神,又解释道:“我到滁州来接你回京的时候,已是休学的时间了。”
虞家是皇商富贾,府邸的宅门虽不张扬,院落却很是宽敞,内里楼阁园林建的十分雅致。虞家如今的家主是虞岚的胞弟,此时还在蜀中打理生意。闻灼与严恪到时,虞岚正翘首等在内院门口,远远望见他们,便欣喜地迎上去。
近十年不曾见面了,虞岚似乎仍是严恪记忆中的模样,一贯的温柔亲切,柔和的气质中却又透出刚韧,因而严恪看着她总能想起自己的娘亲。严恪的一只手被她拉着,刚唤了一声“虞姨”,嗓子便像是哽住了,满心皆是欢喜激动,却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虞岚眼角泛红,稍平复了心绪,便拉着两人到内院花厅坐下。虽每年的年节都会与严恪互通书信,但分别的时间太长,经年累积的关切牵挂,此时乍一相见,说起话来便一直聊到了深夜。闻灼在一旁撑着头昏昏欲睡,这才各自回房休息。
隔日一早,闻灼便去了闻家宗祠,这会儿闻起乐老先生还在院子里练八段锦。闻灼又等了一刻钟,便见老先生身着宽松长衫,边拿着布帕擦汗边走过来。
待老先生坐下,闻灼恭敬地向他跪地叩首,“学生向老师问安。”于闻灼而言老先生亦师亦长,辈分年纪都足以受这稽首礼。
闻老先生呵呵笑着叫他起来,“一晃十余年,我教过的闻家小童也都已长大成人了。”
“老师风姿不减当年,您桃李满园、诲人不倦,教的学生长成的多,年纪小的也会更多。”
“你啊,向来懂得怎么说话讨人欢喜。”老先生笑着摇摇头,又不无惋惜地道,“你自小通透灵性,若对文章学问、朝政仕途有心,定会有所成就……不过如今能行商以利民效国,也是极大的好事。”老先生执教多年,见着昔日开蒙授课的闻家晚辈自然忍不住要如此念叨几句,所幸他到底是开明的师长,说的话总能叫人听进去。
两人正说着话,便有宗祠里的侍从来传话,说是有一位姓周名蠡的人自称是老先生的学生,前来拜访。
“快请进来,”闻起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转头对闻灼道,“周蠡是早年我在族学教的首批外姓学生之一,他千里迢迢到这里来求学,几年里刻苦异常,才华文章很是出众,后来他考取功名外派做了地方官,也是十分尊师重教,颇有贤明。”
看来老先生很是看重欣赏这位周蠡。
侍从领着周蠡到了厅前,他四十左右的年纪,穿着整洁得体,头冠配饰一丝不苟,身量不高,脸颊稍显瘦削,气度却从容。周蠡朝老先生俯首行礼,“一别多年,到今日借着调任滁州的时机才能来拜见老师,学生心中有愧。”
“甚好,滁州又多了一位能有所作为的父母官啊。”闻起脸色和蔼欣慰,又接着向他介绍了闻灼。
闻灼作揖礼道:“周大人。”
“私下如此称呼未免生分了些,”周蠡回了礼,笑吟吟地道:“既是同出老师门下,若不介意,我们便以师兄弟相称吧。”
“周师兄。”闻灼从善如流地改口。
周蠡学识好,言语风趣又不失分寸,与闻老先生交谈甚欢,闻灼坐在周蠡右侧,适时地与他们说上几句。到巳时,闻氏的几位族老来与闻起乐商量祭祖事宜,周蠡与闻灼便起身告辞。
两人行至宗祠门口,互相道别后,周蠡乘轿离开。
闻灼蹙眉,脸色变得凝重,若有所思地看着周蠡渐远的背影。《$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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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哪里不对劲。
闻灼细细回忆着方才周蠡的言行神态,似乎都很是正常,周蠡既是闻起乐老先生的得意门生,言行举止也挑不出错,闻灼不明白为何自己总有种异样的感觉,一时又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他一路思索着回到虞家,垂着头穿过长廊,刚走到房间前的小院,忽然被人从背后拉了一把,闻灼顺着那力道停步转身,瞪大眼睛茫然地抬头,惊讶道:“严大哥……”
“怎的垂着头走路,你差点儿就撞上去了,”严恪松开手,指了指身后离他只有一步远的秋千支架,问道,“可是有烦心事?”
闻灼浅笑着摇头,“只是有件疑惑的事尚未想明白。严大哥上午一直陪着母亲么?”
“嗯,和虞姨一起抄写了佛经。”严恪的娘亲也信佛,抄经这事他从前再熟悉不过。
“难怪你身上染了檀香的气味。”闻灼送的那香囊严恪仍带着,此时熟悉的草药香里混入了一丝白檀的木香,嗅着却是恰到好处的舒服,一如严恪给人的沉稳温和的感觉。
闻灼心里一跳,喃喃自语道:“气味……”
他蓦地明白过来,是周蠡身上的气味让他觉得异样。闻灼天生嗅觉灵敏,那点微弱的气味于常人而言不易察觉,他却对此极其敏感。之前拜访老先生时他坐在周蠡右侧,鼻息间萦绕的除了宗祠里燃着的檀香,还隐约掺着另一种让他极其不舒服的气味,闻灼这会儿能清楚地分辨出,那竟是冰冷腐朽的沉沉死气。
“怎么了?”严恪在一旁眼见他眉头紧蹙、脸色愈发沉重,不免担忧地发问。
闻灼便把这事儿大致与他说了一遍,苦恼地道:“或许是我弄错了……”就闻老先生所述和他今日所见,周蠡都是个颇有才华气度的谦谦君子,似乎怎么都与那种冰冷腐朽的气息和感觉不沾边。
严恪听完,却立即道:“既然你觉出有异样,不妨暗中调查那人一番,也好解开这一桩困惑纠结,若他果真清白无疑倒是最好。”
严恪话里话外全然的信任让闻灼顿时放松不少,原本蹙着的眉舒展开来,点头应好。闻灼略思索一会儿,心里有了主意,进到房内提笔写下一封拜帖,唤来杨程,吩咐他安排人秘密地到周蠡曾任职过的地方去查探周蠡的底细,需格外留意细微的异样之处,并在三日后将这份拜帖送到周蠡府上。
四月廿六,天朗气清,阳光明亮,伴着阵阵和煦的微风。闻氏宗祠门庭一早便敞开着,宗堂前供奉着祖先牌位,正中的白墙上悬挂的是滁州闻氏第一代先祖的画像,院内铜炉燃着袅袅轻烟,并有曳动的香烛火光。堂下宽敞的院内,闻氏族人一列列站地齐整,闻起乐与其他几位族老站在最前头,有条不紊地带领众族人完成祭祖仪式,跪拜先祖、诵读家训。
到当天下午祭祖结束,闻轶父子离开宗祠回府,刚走到宽巷口,便见一驾华盖马车缓缓停在闻府门口,严恪勒停了马,侍女过来扶着虞岚下车。
“夫人!”闻轶欣喜地喊了一声,快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牵住了她的手。
虞岚神色淡淡的,眼里仍含着几分薄怒,但到底是没有挣开他。
闻轶引着夫人走进府门,转头瞧见闻灼跟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开口吩咐闻灼去药铺买些止咳润肺的药材。当务之急是要让自家夫人消气,小儿子自然是先打发到一边,以免打扰。
“……”闻灼无语片刻,干脆地拉了严恪便走。
隔着条街就有一家药铺,但闻灼明白父亲的小心思,便舍近求远往城西去,有严恪陪着一路谈天说话,权当消遣了。
路过一条巷口时,远远看见茂密树荫下有一方平整的石块,石面上刻了棋盘格子,两边放着矮矮的石凳,其中一把石凳上坐着位老者,正低头慢悠悠地把石盘上的棋子拾回陶罐里。他们已从那独自下棋的老者身边走过,闻灼却又转身折回去,在老者面前站定,礼貌地作揖问道:“老先生,晚辈可否与您对弈一场?”
老者把剩下的棋子扫回棋罐中,抬头看他一眼,“坐。”
闻灼朝严恪笑了笑,在老者对面坐下,“您先请。”
老者执了黑子,两人开始对弈。第一局不久便结束,闻灼输了。
老者摸着胡须,难掩笑意地道:“还继续么?”
“自然。”
这局一开始,两人倒很是轻松地在对弈的同时闲谈,老者名唤郑掖,滁州人士,下午本是约了棋友在巷口下棋,左等右等却也没等来人,他捏着棋子生了会儿闷气,只得与自个儿下了一盘,正准备收拾好棋子后回家,又被路过的闻灼邀去对弈,倒是意外之喜。
“晚辈闻灼,祖籍在滁州。”
郑掖问道:“是今日在宗祠祭祖的闻家?”
“正是,这位是严恪……”闻灼仰头与他对视一眼,捏着枚棋子在指尖转动着,唇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随后落下棋子。
严恪拱手作揖,“晚辈严恪,渝州人。”
郑掖和蔼地点点头,又专心看着棋局。
双方你来我往地足足耗了半个时辰,棋盘上厮杀胶着地厉害,黑子最后被逼入了死角,落败已成定局。郑掖皱眉看着棋盘呆了片刻,一拍脑门,“你这后生,方才第一局是意在摸清我的棋路,才输得那样干脆。”
“的确,其实那会儿老先生独自拾棋子时,我便留意了您的棋局,”闻灼浅笑,“即便我特地取巧记下您的棋路,第二局也是费劲心思才险胜,要论棋艺功底,还是您更胜一筹。”
这话说的坦率真诚,郑掖听了自然开怀。
“两位小友,到我家去坐坐,喝杯茶歇一会儿吧。”郑掖指了指巷尾的院门,“近的很。”
闻灼站起身,看向严恪,见他点头,便道谢后随着一同往郑老先生家中去。
“我回来了,还带了两位陪我下棋的小友。”郑掖一边推开门,一边对坐在堂屋前满头华发的老妪说道。
一进的院子打理的整洁明净,水井边栽了株碗口粗的月桂,稍远些搭着葱翠的葡萄架,厨房挨着墙角的矮顶上几个晒着辣椒八角茴香等香料的簸箕,院墙边一溜挂着粉白花骨朵的凤仙花,和几簇结了青红果实的尖椒。
“郑老夫人好,晚辈叨扰您了。”闻灼与严恪向她行礼问好。
郑掖的夫人也是个和蔼可亲的,赶紧放下手里的簸箕,笑着把两人让进堂屋坐下,提来一壶自家煮的甘草果茶,倒了满满两杯递给他们,摆出果脯点心,又要去把湃在井水里的枇杷拿过来,两人摆手连声道不必麻烦,这才作罢。
闻灼端起那杯浅褐色的茶水,面不改色地吞了一口,而后茶杯便一直没放下。
严恪捏了一块盐渍梅干递给他。
闻灼伸手接过来,含在嘴里才缓了舌根苦涩的味道。
郑老夫人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眼见日头渐渐西斜,墙角的矮顶已晒不着日光,便要去把那几个簸箕拿下来,两人都起身准备去帮忙。
“我去拿,你在这儿陪郑老歇着。”严恪摁着闻灼的肩膀让他坐下。那些辣椒八角的气味有些冲,闻灼鼻子又灵敏,挨得近了难免被熏着。
闻灼便坐在那儿,与郑掖闲谈,瞥见对面橱柜上方挂着的画卷,一时挪不开眼睛。那是幅雪景图,皑皑白雪裹着只剩斑驳枝干的层层林木,当中一颗树顶上有展翅欲飞的黑鹰,树下是抖着耳朵仰头张望的花鹿,寒冬的萧索凛冽和黑鹰展翅的动作让人如有实感。画中所有事物的线条似信手勾勒出的一般流畅粗犷,与时下着意细节的精细画法全然不同。
见他看的出神,郑掖打趣般问:“这画如何?”
“极好,”闻灼认真地道,“这画法难得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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