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忘了?”王戎奇道,“那日你我在教场上拆招之后坐着闲聊,你提及手下的许多士兵是第一次上战场,心中不知所措亦十分畏惧。后来我报告给了主将,他也感慨万千,才特地设置了此次演习,让众新兵们感受下沙场的气氛。”
“……”
卓钺嘴角一阵抽搐。他说那段话的本意,是在感慨咱们这些底层将士不容易,能保命就不错了建功立业根本不敢去想他。谁知王戎这脑袋一根筋的武痴根本没咂摸明白他的意思,转述给主将时直接跑了调儿。
他说怎么这事儿前世没发生过,感情是他今生结交了王戎后,又大了次嘴巴,才平白招来今日这场虚惊。若是让那群挨了三十军棍的士兵们知道了他卓钺竟是罪魁祸首,还不知要怎么咬牙切齿地生刮他呢!
卓钺半晌无语。反观王戎面色骄傲,还冲着卓钺不住挤眼递笑,神神秘秘地道:“卓老弟,接下来的一仗好好表现啊。若是立下功劳,我替你向主将请赏。”
“哈哈。”卓钺干笑两声,“那便先谢过参将了。”
“不谢不谢,好了,不与你多说了。”王戎冲他挥了挥手,“快回去休息吧。接下来的几天都不轻松呢!”
那高挑青年亦颔首向卓钺微笑示意了下,跟着王戎走了。卓钺目送他二人离去,在心中叹了口气,慢慢地向自己的营帐方向走去。
此事倒是给他了一个警示——他也不能太过依赖前世的记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今生一点细微到他根本没意识到的差别,便可能改变大局。
他走在军帐之间的小路上,心里琢磨着事儿。
今夜乌云遮月,星辰黯淡,目力所及之处熄了灯的帐子皆是一团灰蒙蒙的小鼓包,在凉风拂地的簌簌声中,万物都显得颇为寂寥。
卓钺不知独自一人走过多少次这样的路。记得在洪武二十八年榆林关大捷后,他被调派去新平堡附近的一座关隘驻守。那座关隘紧挨边疆,之前已废弛多年,故而城内空寂无人,只住着随他而来的一队驻军。
有时入夜之后,他会独自登上城楼远眺。
一年里大半的时候,皆是星子无光明月黯淡,望去唯有夜色罩着这片沉默的草原。他盘膝坐于墙垛上,凉风拂发,默默地喝着一壶酒,仿佛天地亘古之间都只余下了他一人。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①
都说他们守的是背后的锦绣河山。可他目不见锦绣,亦未曾相逢河山。有时趁着酒意闭上眼睛,想象那片烟花软红琼林树中的诗词美酒好佳人,嘴角也会泛起笑。可再睁眼看时,天地空漠,壁上无人,只见一醉醺醺的酒鬼倚着城楼,做着痴人的梦。
或许从那时起,他便已经感到疲惫了。他不是常胜的将军,亦非不老的英雄,他一直往前走去,却越走越累、越走越慢。
他想回家去,可也无处能归。
不知何时,他已缓缓走至了营帐附近。不欲让旁人察觉到他的心绪,卓钺深吸了口气甩去多余的情绪,正想向前走去,却乍见几步外有人挑着盏灯立在那里,听见脚步声便回头冲他微微一笑。
“你怎么在这儿?”卓钺有些诧异地停下了脚步。
郦长行挑着灯来到他的身畔道:“月黑无光,道路崎黑。我在这等等你,也免得你一个人走夜路。”
卓钺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有些僵硬地道:“……等多久了。不怕喂蚊子么。”
郦长行“噗嗤”一笑:“这是新岁的一月,哪有什么蚊子。”他抬手照亮了身前的路,“走吧。”
二人并肩走着,南瓜大小的昏黄灯晕照着二人脚尖前的那么一点路,光线并没有比刚才强多少,但又些许有了点不同。
卓钺默默地走着,心里忽然泛上股说不出来的心情。他一向粗枝大叶,所以也形容不出来那是种什么感觉——浑身有点紧绷,心里有点憋闷,脚步却又没来由得轻快……
他不禁侧头去看郦长行。十几岁的少年比他矮一些,头顶恰巧到他的耳廓位置,从卓钺这个角度望过去,恰巧可见他秀美的眉眼鼻峰弧度。这小子生得艳丽,白日看起来华光熠熠,可此时或许是这朦胧夜色和昏黄灯光的缘故,他白皙的皮肤变为了牛乳似的浅蜜色,高挺的鼻峰也显得柔和了许多。小扇子似的睫毛垂着,看起来十分的柔顺。
卓钺不知怎地,心里忽然就别扭了起来。
似注意到卓钺的目光,郦长行抬头冲他微微一笑:“怎么?”
“没什么。”卓钺下意识道。可顿了顿,又忍不住加上了一句,“……多谢。”
他本意是谢郦长行今日救他,可郦长行似乎会错了意,笑道:“没什么,记得我小时候也经常这么挑着灯,等我姆娘。”
“……等你娘?”
“是啊。”郦长行缓缓地道,“家主招我姆娘去伺候的日子,她总会回来得很晚,我便总是挑着灯站在她的必经之路等她。她怕黑,有我陪着总会感觉好上很多。而晚上也没别人盯着我们,这段路上想说什么,我们便能说什么,白日可没这种自由。”
卓钺沉默听着。身为歌伎的母亲被家主召见竟成了郦长行最喜欢的日子,只因这一夜能独自与母亲挑着灯一起走过一段夜路。他几乎能看到,在那黑水似的夜色草原之上,有一点微弱的灯火正徐徐而行——那是一个半大的小孩子,牵着一个柔弱的女子。
“那你母亲呢?”他不禁问道。
郦长行顿了顿:“不在了。”
卓钺并不意外。一个物品似的歌伎,还带着一个幼子,能在虎狼围饲的草原上坚持多久呢?而失去了母亲后,一个半大的孩子除了逃跑,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他长出了口气,忽然捏住郦长行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看着他定定地道:“军营里没什么好日子,但你只要够强,便没人能看轻你。在这里呆着,你或许终有一日能够报仇。”
郦长行抬眸凝视着他,半晌忽然一笑:“卓哥,你终于不怀疑我了么?”
卓钺有些尴尬,哼道:“还看你日后表现。”
郦长行低低笑了半天,忽然伸出手去,轻轻牵住了卓钺的掌心。
“我糙!”卓钺一阵恶寒,猛地甩开了他,“干什么你!”
“……你前面有个小水洼,我怕你踩进去。”
说得太晚,卓钺一脚踩进去瞬间湿了半个鞋袜。他烦闷地甩了甩湿哒哒的脚,心里跟长了毛似得,搔得浑身不带劲。
“别啰嗦了,赶紧走赶紧走。”
“哈哈,知道了卓哥。”
作者有话要说: ①《梦李白》,杜甫
对于卓哥这种硬汉,就要软,软到骨子里,让他不好意思凶,基本就搞定了哈哈哈。
我们家小郦也真是个身世曲折的可怜孩子呢。
第20章 烽火燃
有了前车之鉴,此次行军并没有再出现什么骚乱。将士们已知日夜奔袭的劳苦,也明白了逃跑并没有什么好处,两日后大军便到了平原边境。
卓钺所处左军与大军偏离,自左侧包抄而去。这片城池群落如星罗棋布,大小共有数十座,如众星捧月般聚拢着中央的主城丹吉。此次中军将现行围困丹吉,断其水源粮草,左右双军包抄清扫周围小城断其后援,七日后三军汇合丹吉再一起攻城便可拿下这片平原。
这片城池规格本身很小,但分布密集,最近的两座城彼此才不过两里。单独攻破一座城容易,但敌人极有可能自一城流窜至另一城,以游击之战消耗大军体力。此次左军便决定以百人之哨为单位同时攻城,同时以大军驻守主路防止敌军流窜。
卓钺接到命令,与另一哨官率手下两百兵力,一同攻打一座小城。
第一日他们驻扎于这座小城一里外的地方,一同登上一座小土丘眺目而望。却见目力所及之处荒草不生,砂砾遍地,那座泥巴似的小城灰蒙蒙、脏兮兮地窝在那里,完全像是泥巴糊成的。整座城池又矮又小,连个正经的护墙和瓮城都没有,连大门都是木质的。整座城墙高不过九尺,远看简直像是一座小沙丘,完全淹没在了土灰的平原背景之中。
“城上守兵只有三人。唔,瞧那样子懈惫得很,城中应无重兵把守。”卓钺之旁的李汉录手搭凉棚眯眼望着远方,“卓兄,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卓钺抱肩立于他旁边,不咸不淡地道:“中军命我们围城三面,只留出一面缺口。静待两日,若两日后守城士兵启城而逃,便可攻城;若城内敌军闭城不出,便请求增员再做定夺。”
李汉录笑道:“我知道,这不都是规章么。但我想着,有卓兄在此,又有这么多骁勇将士,咱们是不是可以另辟蹊径——直接破城而入,也算是大功一件啊哈哈哈……”
卓钺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向土丘之下走去。
李汉录几步赶上他,殷切地低声道:“卓兄的大名,我早在大演练前便有耳闻。以卓兄之才,若能在今番立下大功,再次晋升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以咱们的区区哨官之位,平日里想要立功实在是不容易,但这次独自攻城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放心我必定事事以卓兄为首,只要您高升之后莫要忘了咱便好哈哈哈……”
卓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道:“事事以我为先?”
“是是,必然的。”
“那我便说,按军令行事。”卓钺淡淡地道,“札干人闭城不出,咱们并不知道每座城中究竟有多少兵力,这也是为何中军命我们 ‘先围后攻’。贸然躁进,可能会中了敌人的圈套。”
李汉录有些不以为然,笑道:“这不过是一座巴掌大的小城,根本不会有什么重兵把守……”
卓钺敷衍地又应和两句,转身去安排围城之事。张老黑跟在他身边,走远了后抱怨道:“那李汉录是哪个旮旯里出来的穷酸玩意儿,说话知乎者也阴阳怪气儿的,听着烦人。跟小关似的。”
关曦明在旁叫道:“黑哥,我又何处得罪你了!”
“嘿,我说的是你俩说话的那腔调。”张老黑道,“不过他出的这主意我倒是不讨厌。直接打他娘的,比围城什么的痛快多了。”
关曦明忧虑道:“这仗如果赢了倒还好说,若是输了便是不尊军令,后果不堪设想。李汉录没想过这事儿么。”
“你这脑子弯弯绕绕的,简直比李汉录还酸腐……”
“或者——”一旁的郦长行忽然缓缓开口道,“李汉录今日将卓哥又捧又夸,便是想让他牵头引导此事。若是事成,大功一件二人免不了同时晋升;可若是事败,他也可转身倒打一耙,反咬卓哥贪功躁进。无论怎样,他都没有半分损失。”
兄弟几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来盯着郦长行。
郦长行有些意外:“嗯……怎么了?”
张老黑大力拍了拍他的肩:“你小子,是个做贪官黑心大老爷的料。”
郦长行失笑,转头看向卓钺:“卓哥,我们怎么办?”
“听军令行事。”卓钺凉凉地道。
上次围困丹吉之时,也是分兵三路,但卓钺那时还是赤脚小兵一个,跟着自己的主将老老实实围了两天的城后活捉了出逃的一小队札干人,无功无过。
但如今看来,想拿下这座土夯小城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两哨共有二百余人,人手实在不算太充裕,但所幸这土夯小城更是弹丸大的小地方,若他们真有投石机等大型攻城器械,一飞石也就把城墙砸碎了。是夜,卓钺分派一百人原地扎营,要按实际人数的两倍去扎营,另一百人围城巡防,每人手中需持两柄火把。如此一来,便可给城内敌军造成他们有两倍人数的错觉。
在卓钺下达指令的时候,李汉录便在一旁冷眼站着,并未开口插言。他似乎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冒然打断卓钺只会引起众将士的不满。但他似乎依旧对卓钺的保守战术有颇多异议,看了半晌后一直唉声叹气的,最后竟拂袖扬长而去。
“卓哥……”关曦明有些不安,看着李汉录的背影,又看看卓钺。
卓钺拍了拍关曦明的肩膀,冷嗤道:“随他去。”
这种贪功小人,他前世也不是没有见过。把打仗当儿戏,眼高于顶谁都看不起,觉得自己一挥手就能击退十万敌军,偏偏身无二两肉连把大刀都扛不起来,真是让人好笑。
当夜,卓钺命众将士枕刀而眠,随时准备起来应对突发状况。他自己则在帐中坐了片刻后,还是决定起身去外面巡查一圈。谁知刚出来,就见门口灯火一闪,竟是郦长行持灯站在他帐口。
“卓哥。”郦长行抬眸冲他一笑,眉眼柔顺。
“你怎么在这儿?”
“夜里凉,有人带了些青稞酒,我来送一壶给你可以暖暖身子。”郦长行上下看了他一眼,“这么晚了,要出去吗?”
“……小嘎呢?”以前这种晚上送水送酒送吃食的活儿都是小嘎干的,不知何时竟被这小子给抢了先。
“卓哥忘了吗?嘎子哥带兵出去巡防了,这时候还没回来。”郦长行又上前一步,“我陪你走走吧。”
卓钺点点头。两人持灯出了营帐,又登上了白日里去过的那座小土丘,登高而望。今晚难得是个月色清浅星辰繁茂的良夜,无需举目便可见星河如瀑自漆黑的穹顶铺撒而下,一路流泻至地平线的尽头,天幕柔黑如练,云渚溅溅,光摇北斗阑干。①
而那座土夯的小城,便静静伫立在遥遥平原之上、朗朗星河之下。没有了日色的直照,这小城隐去了它鄙陋的外表,唯在清浅的月夜星光中留下一块沉黑的剪影。如此看来,竟有几分寂冷孤傲的巍峨。
卓钺举目而看,依稀可见小城的土墙顶端亮着一盏孤灯。在银辉漫天的晚上,那抹暖橘的火光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此时此夜,似乎那城内也正有人站在那一豆烛火之旁,登高而望,静静看着他们的方向。
两人站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卓钺忽然问道:“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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