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郦长行轻轻一笑,“你死于洪武二十九年的二月廿三对吗?那日我被同族人摁在地上,双膝跪地、脖颈低垂,一刀被砍掉了脑袋。”
“等一下——”卓钺抬起手,勉强道,“你是说因为咱们在同一天死,所以一起重生了?这简直是放屁,世界上一起死的人多了,为什么没有都一块儿重生?”
“准确讲,必须是半刻都不差,而且在同一片草场之上,才能一同重生。”郦长行缓缓道,“我的姆娘嫁入草原后身边有个伺候嬷嬷,很擅巫术。前世我与姆娘受族中迫害,难逃一死,便由她施法帮我逃避轮回、重新入世。可谁能想到,与我在同一片草场上同时死去的,还有一个你。”
卓钺“扑通”一声跌坐在了椅子上,目光僵直。
他从不信鬼怪神灵,更厌恶巫术,前世对张老黑的妻子阿丹珠避之尤不及。重生以后,他不敢细想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玄妙古怪的事情,只潦草觉得自己是被鬼差拘丢了,所以才能得以重生一次。
却没想到,被鬼差拘丢了的从不是他,而是郦长行。
而他因为奇妙到极点的缘分,也跟着蹭了一条性命。
“我比你早入现世半个月。”郦长行低声道,“那嬷嬷告诉我,既然一同重生了,你便是我的同行人。今生,你荣我荣,你损我损。为了逃避族中人对我的迫害,也为了保证你的安然无恙,我才南下来到你的身边,死皮赖脸一直在你身边赖到现在。”
卓钺两眼发直。脑袋被一击击的重锤砸得,半点回不过神。
难怪,难怪郦长行一直这么信任他。
从两人相遇伊始,郦长行便对他有种出奇的信赖,总是说“我相信你的决定”“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支持”。原来知道他是重生的,才信他不会选择错误。
也难怪,从很早起郦长行便拼了命的保护他,保护他的名誉、他的威信、他的性命和他的感情。
若这个见鬼的巫术真的存在的话,郦长行保护他,便等于保护自己。
卓钺用力搓了搓面部,努力整理思绪:“这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究竟是怎么个荣和损法儿?意思是如果我被人迫害了,你也就跟着身败名裂?”
“重生之术十分玄妙,草原上会使用这种术法的估计只有嬷嬷一人。”郦长行低声道,“而双重生,便更加鲜为人知了,只在《轮回》那一首牧歌中有隐约的记载,就算是嬷嬷也没法具体说清你我二人的命运究竟是如何纠缠到了一起。”
命运这种东西的确玄妙,而两人之间的奇妙联系更难用直截了当的因果关系来解释。
卓钺怔怔琢磨着,似乎自重生到现在,自己在郦长行的帮助下一路晋升。若最早不是郦长行的帮助,他便没法呆着辎重混出济阳镇,可能还要在刘富裕的诬陷下被众将士鄙夷;若不是郦长行留意李汉录的异常,他也没法从土夯小城的失败中全身而退;丹吉城里更是如此,如果没有郦长行,他便很难立下赫赫军功,创下如今的成绩。
他一路高唱凯歌,郦长行也随着他的荣耀一路升迁。
“可是——可你觉得这和巫术有半点儿关系么?”卓钺还是难以置信,“假设如果我身边的人是小嘎,这些难关他也会帮我的。而如今跟着我一起升迁的,也不只是你一个啊。军中立功就升官,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郦长行叹了口气:“因果很玄妙啊。姆娘和嬷嬷每日诵经的时候 ,我总不爱跟着读,他们所说的因果我也弄得一知半解。但咱们二人之间的荣和损,恐怕并不只作用于一时。举个简单的例子吧,咱们就如同那宽阔江河上的一叶扁舟,举目只见汪洋,以为掌着舵的是自己。可殊不知河流走向还要受河道影响,我们无论在河面上如何左右摇摆,却还是无法脱离河道的走势。而这河道,就是命运的流向。”
他顿了顿,见卓钺依旧紧皱眉头,便又补充了一句:“卓哥你想想。我与小嘎哥都是异族相貌,那天的射箭比赛又不分伯仲,为何娄长风将军看完后偏偏点了我与你进丹吉城,而不是小嘎哥呢?”
卓钺呆住了。
从他的角度讲,郦长行灵活又善机变,当然是要比小嘎合适的。
可娄长风并不了解二人啊。
他为何偏偏选了那日射箭比赛落败的郦长行呢。
霎时间,卓钺皮肤起了一层不寒而栗的小疙瘩。
郦长行见他面容有异,不禁问道:“卓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卓钺慢吞吞地道,“——老子几点钟尿尿,是不是也是命运的安排。”
郦长行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当然不会有这么精确……但若当日和你入城的是小嘎哥,或许他为保护你周全,也便不会那么拼命的去炸粮仓了。丹吉城一战,也没有那么容易获胜了。”
“是啊。”卓钺下意识地应了声。怔忪片刻后,又不禁自嘲一笑。
虽然这一切都扯淡到了极点,但总算能解释郦长行那些无中生有的热情和善意都从哪儿来了。
这小子的命运和自己连在一起,当然要拼了命帮他成功了。
他便说么,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和喜欢。他本就是卑贱到土里的命,上辈子连个媳妇都没娶上,这辈子哪儿就那么容易从天而降一个对他一见钟情的漂亮尤物呢?
因为你们二人命运相连,郦长行才不得不对你好啊。
还以为他真的喜欢过你。卓钺,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所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卓钺深吸了口气,按下那些酸涩沉声问道。
正事要紧,现在不是讨论感情的时候。
可郦长行却怔住了:“什么怎么办……什么意思?”
“你费了这么大劲重生一次,应该有必须要办的事情的吧?”卓钺淡淡地道,“你之前又是对我好、又是跟我表白的,都是为了博取我的信任好留在我的身边吧?但既然话也说开了,你就更没必要留在这了,我会保护好我自己,不会给你填什么额外的麻烦——”
“不是!”郦长行猛地低吼了声。
他一跃而起,飞身抓住了卓钺的胳膊。卓钺被他吓了一大跳,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急道:“伤——”
“你为什么还在怀疑我!”
郦长行紧紧地攥着卓钺的胳膊,半边肩膀的绷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渗血。而他那双翠色的眼睛泫然欲泣,似乎悲伤到了极点;可咬紧的牙关却犹如气急败坏的狼崽子。
“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人,你以为我会这么死乞白咧地赖在你身边么。”他愤然摇着卓钺的手臂,“我远远地看着,不出什么大岔子就行了!可每次有机会走时,我又鬼使神差地要留下来。如果你还以为我只是一时玩闹,你就没有心!”
“你让我怎么想!”卓钺也恼了,低吼道,“我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你了,你却说咱俩图个一时开心就行了。说这话的时候你有没有心,考虑过我的想法没有!”
郦长行怔怔望着卓钺,一双眼睛水色朦胧,似乎下一刻便要留下泪来。
“你让我怎么办?”他悲伤地喃喃着,“咱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已经足够复杂了,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那该死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什么意思。如果——如果我又答应与你在一起,会不会又节外生枝?咱们的命运会不会再次改变?我不过是想简单一点,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开开心心地与我在一起便好了……可是为什么你总这么难搞?”
卓钺无言地看着他,一时间也是心神难宁。
郦长行红着眼眶深吸了口气,倾身将头靠在了卓钺的肩膀上,低声道:“我已经豁出去了,所有东西都告诉你了,什么都不去想他了……走到了这一步,不许你再赶我走。”
帐子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卓钺任郦长行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肩头,怔怔地望着昏黄的帐顶,一时间不禁有些恍惚。
他以为自己重生一次,是为了查明自己的死因。
可没想到,励志的探秘之路竟被桃花债给夺取了风头。
真有意思……真好笑呐。
半晌之后,卓钺忽然道:“你回答我个问题。”
郦长行忙抬起头:“你、你说。”
卓钺按着他的肩将他推回到了榻上,自己半蹲在他面前,注视着那双略带不安的翠色眼睛缓缓露出一抹谐戏的笑:“说说看,你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郦长行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卓钺哼笑着,抬手捏了捏郦长行的下巴:“郸州的乐馆里,你说我早就打你主意了。但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也老早就看上我了。来跟哥说说,什么时候动的歪心思?”
郦长行嘴唇一动,又被卓钺打断了:“好好想,想好了再说!别用废话糊弄我。不然还要把你赶走。”
在郸州的时候这小子一句话点破自己的心思,弄得他老大得没面子。
现在必须得扳回一局来。
郦长行眨了眨眼睛,半晌没说话,偏着头似也在回忆。他真是百变皆宜的面容,盛怒时咄咄逼人,算计人时充满危险,可现在情绪平静下来后又显得乖巧无害。
骗人,一骗一个准。
“在中兴城的校场上。”郦长行忽然道。
“嗯?”卓钺有点儿意外,“挺早啊。具体啥时候?”
“有一次冰天雪地的,你就穿了件单衣在校场上练斧。我走近的时候你正在擦汗,汗珠顺着脖子一直流到了锁骨……”郦长行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的衣服还松松垮垮的,胸口也一览无余……”
卓钺愣了半晌,忽然喷笑出声:“你他妈的,也是见色起意啊。”
他本以为以郦长行的性格,定会挑个旖旎浪漫的时刻,然后说一大堆百转千回的情谊。
没想到还挺直截了当的。
不过正是如此,他反而信了九分。
毕竟男人嘛……哪个不是视觉动物呢?
郦长行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低声问:“卓哥,我的回答你还满意么?”
卓钺哼笑了声:“凑合——唔!”
话未说完,郦长行已一把卡住他的下巴低头便吻了上去。卓钺一愣,郦长行那灵活舔过他的齿床轻轻一吸,顿时他浑身都麻了。
郦长行更加趁虚而入,未受伤的手滑至卓钺的侧脸,拢着下颌的地方微微抬起,吻得更是缠绵。卓钺粗喘之间,还顾及着他的伤不敢乱动,更被这小子逼得丢盔卸甲。
看来这一城不禁没扳回来。
还赔了夫人又折兵呀。
可他们活了两辈子,走了那么远才结下的缘分……不也正是为了这个时候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铺了这么长时间的梗终于揭晓啦!长舒了一口气……
有小可爱猜到嘛
接下来要大甜几章了!!!
第63章 鹿茸汤
沧衡城一战,因果曲折盘根错节,峰回路转,乃至后来娄父写给京城的奏疏便有三页之长。
娄父略过前因后果,只道因军机频繁泄漏,故而怀疑军中有扎干奸细。但他们并未打草惊蛇,反而利用奸细向外透露娄父病重的消息,故意引扎干人前来偷袭沧衡,又提前调中军绕后把所有偷袭沧衡的扎干军一网打尽。
仅如此看,这一仗便足够传奇。
可在军中,这段故事简直是被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有一些过于玄幻的版本,最后甚至说“娄父率领中军众将乘彩云自九天神兵突现,降天雷惩治扎干人,惊雷过后尸横遍野,焦土万顷”。
只是不知军马被传成了彩云、火铳被说成了天雷,娄父听过后会有何感想。
这一仗胜得太过漂亮,战前全军低靡激愤的情绪一扫而空,走在路上的士兵一个个都如打了鸡血一般。被一举击溃的扎干人再次从马甸营仓皇推退走,城中囤积的粮食白白便宜了随后追到的中原士兵,正好解了军中的粮草之困,填饱了肚子的士兵们终于不再怨声载道。
本来众人还在悄悄担忧,是否打过胜仗后便会追究当晚哗变之人的罪过?要知道,当夜参与哗变的,少说也有上千人。
可最终中军也只严厉惩戒了举烽火、点营火的十几人。这些人被斩首示众,头颅高悬营门,无论谁从营口进出时都会看到这不尊军令的“下场”。
幸好被挂在上面的不是我。所有人不禁暗自心想。
自那日起,一反之前对中军将领们的唾弃抱怨,在高亢的凯歌声中,全军开始疯狂夸大吹捧当晚娄父的传奇一战。
这日天晴日朗,操练过后一群将士们又聚集在一起,兴致盎然地挺中间一人吐沫横飞地说得头头是道。这人是最早随右军上城楼的一批,可以说是目击到了全部过程,故而这段日子十分受军中众人追捧,动不动就将他奉上高座。
“且说当日,那浓雾遍布山谷,周遭弄的是伸手不见五指。都说蛮子擅长种种诡秘邪术,如今想来,那浓雾说不定也是大有文章,沾上便能毒得人七窍流血、倒地不起。而扎干蛮子就隐在那浓雾之中——”
有人不解:“如果浓雾有毒,蛮子怎么自己没事儿呢?”
“那蛮子必有解毒之法啊。”那人说得头头是道,“虽说娄将军早已埋伏在后,但城中众人却全然不知。但见那城楼之上,卓把总临城而立,他目能及千里,一眼便看穿了那浓雾迷障——”
马上要说到激昂处,众人听得热血沸腾,两眼发光。此时,关曦明恰巧从旁边路过。
“小关哥!”立刻有人发现了他,“来啊,正说卓把总呢。”
关曦明顿住了脚,面上的笑容有些尴尬。
“卓把总真的能目视千里么?”
“听说卓把总有金刚不破之身,是真的么!”
“不对啊,那之前不还说把总得了痔疮。金刚不破之身怎么会得痔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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