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那人沉默半晌,低声问:“主将会如何处罚我们?”
“组织哗变、擅点烽火。你说呢?”卓钺冷冷地道,“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军规……哈哈哈又是军规!”那人似魔怔了,竟疯疯癫癫地笑着坐了起来,“这一辈子给主将贵人皇上们卖命,什么荣华富贵都没捞着,连饭都吃不上……最后竟还要因为个军规砍老子的脑袋!克扣军粮的人呢!躲在皇城里的拖咱们后腿的孬种呢!谁砍他们的脑袋!”
他又哭又笑,竟一声比一声凄厉。卓钺捏紧了宣花斧,抿紧了唇不吭声。
“命贱!”他猛啐了口,仰天笑骂,“就他妈是命贱!都贱到土里去了,还他妈怕个基巴!”
他咳嗽着,从怀里掏出一物从上至下猛地一甩。
“卓哥!”郦长行大喊了一声。
卓钺双目蓦然锁紧,一道乍然迸发于夜色中的火光点亮了他的瞳孔。宣花斧应声而起,雷霆般果断劈向那士兵拿着火折子的手。随着一声惨叫,四溅的鲜血喷了卓钺一脸,可那手断之前已掷出了火折子,那抹危险的亮依旧飞向了高耸的烽火台!
“郦长行!”卓钺吼了声。
不用他吼,郦长行已飞身而出。少年脚蹬木台蓦一发力,整个人腾空飞身扑向那点火光,高举的手堪堪在火与柴接触前的一刹那捏住了它。
然而机遇巧合。
本来平静的城墙之上,偏偏就在那一瞬刮起了长风,由西灌东。本已被郦长行攥在手中的火折子被这邪风一吹,死灰复燃,流火燧金般的焰星顺着风势一飘,轻飘飘地便舔上了那干燥泼油的木柴。
轰然巨响!
霎时间如老天在黑夜里睁开了一双眼睛,亦或天地轮转巨日撕开夜色跻身而出……乍起的烈焰窜天而起,瞬时间将半个天壁照的犹如白昼一般。
卓钺心瞬间像是停跳了一般,双耳隆隆闻声音。他近乎踉跄着冲过去,一把抱起了摔在烽火台下的郦长行。
“郦长行!醒醒、醒醒……”他手忙脚乱地拖起郦长行的身子,微微颤抖的手拂开那蓬乱的碎发,“怎么样?”
应是方才爆裂的空气短暂震晕了他,郦长行轻哼了声便幽幽转醒,拽着卓钺的袖口含糊道:“对不住……”
“对不住个屁啊!”卓钺毫不客气地怒斥,心中却蓦然松了口气,“慢慢站起来吧。”
烽火台被点燃,城中的哗变一触即发,当务之急是通知中军——如果还联系的上的话。卓钺一把抓起宣花斧,心中飞速盘算着,大步向楼梯的方向奔去。
可便在此时,他忽然捕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一股混杂着危险、凌厉、杀气以及马臭腥臊……的气息。
扎干人的味道。
这里,怎么会有扎干人的味道?
喉头到脚后跟的筋瞬间被揪紧了,卓钺大步前奔的脚生生在地上转了个圈,飞身扑向了城垛。
那一瞬,他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扎干军队。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扎干人千里送人头!
感受到了大家想看小郦回应大卓的强烈要求……今日依然双更(捂脸)
真的很快了!真的真的很快了!最迟后天吧,想一口气看到他俩双直球的就囤两天文吧哈哈哈。
第60章 烽火意
漫山遍野,如神兵天降般的,扎干军。
乍然亮起的巨大烽火台点亮了诡秘的夜色,将隐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照了个原形毕露。本该在马甸营好好呆着的扎干大军,却如生生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瞬息间出现在了百里之外的沧衡城。
若不是烽火台忽然被点亮,恐怕待敌军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城墙,城内的中原军还一无所知呢。
似也被冲天而起的烽火给惊呆了,还未至城下的扎干军也出现了瞬间的骚动。
卓钺死死捏着墙垛,额头一根暴起的青筋抽搐了一下。
城墙守军随即狂奔至墙边,往城下看了一眼就崩溃了,翻着白眼、腿一软就要往地上瘫,被卓钺一把捞起来摁在了墙上。
“——擂城鼓。”卓钺嗓子绷得沙哑。
守军张了张嘴,大惊之后脸上满是空白。
“擂城鼓!调集中军!”卓钺反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若是今夜因你参与哗变、擅点烽火贻误了军机,你有几个脑袋掉!去!!”
守军如梦初醒,疯了似的翻身而起,狂奔向城鼓的方向。
地上几个本要哗变的士兵也惊呆了,他们似也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策划哗变的当夜,扎干军竟然前来偷城了!刚才一个个硬气得如同天王老子一般,可这会儿一听扎干人到城下了,瞬间又吓成了木雕泥塑。
对他们来说中军和扎干军哪个更可怕,当然不言而喻。
卓钺根本懒得看他们一眼,只当地上躺了几只晒干的蛆。他抓着宣花斧狂奔至城墙楼梯的方向,郦长行紧随其后道:“军营的方向亮起火光了。”
应是营中的士兵看到城墙上烽火起,便以为是哗变的信号。
殊不知大军已然压境。
卓钺大骂了一声,恨不得将哗变的这帮人切片了下酒。
现在的情况极糟。烽火台就是为了通知全军敌情的,可被哗变的人篡改了意思,今夜看到烽火,大半的士兵不会来城门迎战,反会涌向中军。城门无人看守,扎干人打起来就像敲个鸡蛋壳般容易,待他们入城之后中原军再反应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最可怕的是今日中军军营紧闭,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就怕是娄父病危了。
若真是如此,那沧衡恐怕不保。
卓钺浑身冷汗热汗轮着番儿地倒,努力摒弃杂念不去想那最坏的情况。他与郦长行飞身下了城墙后,城鼓终于隆隆响起,雄浑的声音如旱地惊雷震彻山谷。
烽火和城鼓引来了今晚巡夜的士兵,人不多才几十个。卓钺当机立断,飞速指挥道:“上城门挡!十人守城门,其余人带火铳□□、夜叉擂、礌石滚木跟我上城楼!再找几人,去通知中军主将、左右军各参将,扎干人偷袭了!”
有了主心骨,一众士兵四散开来。巡夜队伍的哨官没见过这阵仗,惊惊战战地道:“卓、卓把总,库房里还有撞车和叉杆——”
卓钺懒得理他,亲自和几个小兵抬着四人环抱的巨大城门挡放置妥当,跟在后面的郦长行匆匆道:“扎干人不善攻城,也没有攻城用的云梯,撞车和叉杆是对付云梯的现在用处不大。你就按卓把总说的去做!”
哨官抖着声音应了声,狂奔而去。
卓钺那厢放好了城门挡,转头又向城头方向狂奔而去。郦长行带着几个小兵,火速将火铳□□搬出仓库架在城垛之上。此时城下的扎干人已蜂拥向城墙涌来,利箭蚂蜂似得向城头飞来,喊杀声响彻天空。
现在城头上才几十人,而城下是成千上万的扎干人,捏着火铳和□□的人瑟瑟发抖,感觉下一秒就要撅过去了。
唯独卓钺立于城墙正中亲自架了个火铳,英俊的面孔冷硬坚毅,在冲天而起的火光中如同锻淬而成的铁像一般。
“二人一组,一人持盾一人射击,一刻钟轮换!”他厉声喝令,“别射太早。火铳瞄百步,□□瞄城下,看准再射!”
似是被他的镇定所激励,墙上众人齐声大喝,一拥而上。从城下飞来的箭矢击打在盾牌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相撞之声,接二连三成千上百如同密雨飞蝗。扎干人不善攻城,攀城用的是飞虎爪,被城上士兵拿刀一一砍断绳索,人体如燎火飞蛾般噼啪掉落高空。而冲出去砍绳索的中原士兵也被扎干人一箭贯头,倒栽葱般摔了下去。
周遭烽烟四起喊杀声震天,乱成一团。唯独卓钺手持火铳面色如铁,纷乱的环境对他毫无干扰,准星后那双沉黑的眼睛半分不眨,精准而毫无起伏地一枪接着一枪,精准爆头,换弹换药的手快似翻花。
扎干人本来就不善攻城,趁夜偷袭就是为了能毫无阻碍地以飞虎爪攀城而上。此时误打误撞被烽火照了个透心凉,一时也有些慌乱,攻城之势失了章法。
可虽矢章法,却耐不住人多。沧衡城前本就道道路崎岖狭小,此时被塞得满满是人,一眼看去更是惊心动魄。城楼上砍飞虎爪绳子的没有几人,很快便顾此失彼,未过片刻便有扎干人飞身跃上了墙头。
郦长行背起□□抽刀而出,双手合握纵身一劈,瞬间将一扎干士兵拦腰断为两截!他平素用弓十分惊艳,却没想到长刀舞得也如迅雷密雨。他贴身站于卓钺之旁,左右不离三步,将卓钺紧紧护在身后。
卓钺双目紧盯着城下不动,抽空冲他吼道:“你去支援右边!”
郦长行抿紧唇,不吭声。
“听到没有!”
郦长行一脚踹飞了个爬上来的扎干兵,寸步不挪。
“你——”
卓钺气炸了肺。没事儿的时候这小子风流多情,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样子;现在到了危机时刻了,又摆出一副至死不渝的模样,装给谁看呢!
尚未等他再吼,忽见数百士兵蜂拥自楼梯奔上城墙,卓钺抽空回眼一看,竟是右军一营的参将。他应是收到了他派人传回去的消息。
“卓把总!”这参将是个九尺大汉,长得比张老黑还要莽撞,大步走来时城墙都在晃,“我来支援你!”
卓钺心中一松,顶着骚乱的人声喊杀声喊道:“通知了中军了么!”
“让人去了!乱成一锅粥了!”参将劈手夺过一把火铳,抬手就是几下子,“胆包了天的杂碎们围了中军帅帐!副将让我先来城头,他去找主帅们。左军的也马上便到!”
话音方落,又是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至,喊杀声中伴着一道呼喊传入卓钺耳中:“老卓!我来帮你!”
卓钺蓦然回头,却见人群中张老黑领头奔来,后面跟着小嘎和关曦明。这几张熟悉的面孔如一道暖流涌入他冰冷的四肢,让他心中骤然一松,脚竟踉跄了下。
张老黑上来二话不说接过卓钺的火铳,熟练地换药上膛。不知何时,他竟已掌握了火铳的使用技巧,虽然不如卓钺那般纯熟,却也能不出差错。小嘎上前一步为他夹起藤牌,关曦明也捡起一把弓拉开,警惕地瞄着城垛上露头的敌军。
“你们怎么——”
“不地道啊!”张老黑一枪将个脑袋轰为了烂西瓜,大大咧咧道,“听说是你发现的扎干军?大半夜的跑来,也不叫咱们!”
“太危险了。”小嘎补充。
关曦明的胳膊拉弓颤颤巍巍的,不知怎么也跟来了,但还是坚持道:“卓哥,援军已经到了!你和小郦哥累了,快去旁边休息一下。”
“我不——”
卓钺正欲拒绝,郦长行却忽然一把环住他的腰,勾肩膀直接将他提了起来,大步向旁边奔去。
二人来到人少些的城楼一侧,郦长行把他往地上一放,忽然靠着他的肩膀就软了下去。
“郦长行!”卓钺忙想成住他,怎奈自己腿也没劲儿,顿时顺着墙和他一起瘫软下去坐在了地上。
郦长行半跪着坐在面前,头紧紧埋在他的锁骨里深吸了口气,抬头紧紧地盯着卓钺颤声道:“……吓死我了。”
卓钺无言。他回望着少年被烽烟汗水弄得一团糟的面孔,和那双无论何时都不改美丽的眼眸,一时间也竟不知说什么好。
几步之外,便是震天的炮响喊杀、冲天而起的烽火和伴随着惨叫哭喊而成片倒下的尸体。焦土泥泞,血流成河,鬼差的勾魂锁在半空中荡来荡去,一甩便勾去了十几条性命。哪怕是幽冥地府,也不及此处的人间炼狱。
可便是在这一片金戈铁马之中,他们二人栖身于城垛下相对而望,却不约而同地忘记了外物。浪潮退去、山崩渐止,他们二人携手于空旷的大海深处越沉越深,仿佛天地唯余彼此。
无论是初见、相知、结缘还是此刻,他们的周遭永远兵荒马乱。天灾止后人祸生,他们不停奔波,无暇停息,每一步皆是汗混着血。
可偏偏在这焦土飞灰中,他们望见了彼此。便如同泥沼岩石中长出的植物更加坚毅,他们在纷乱中生出的情意,也盘根错节、越扎越深。
逆境、战火、烽烟、奔马。
我手持利刃回首而望,你永远搭弓而立站在我身旁。
一眼万年。
此刻,他们怔怔凝望着对方。不知是谁先主动,同时倾身,轻轻贴上了对方的唇。
他们均已嘴唇干裂,满脸灰黑,这一吻混着泥渣和血腥味,实在称不上美好。可当他们分开时,卓钺还好,郦长行眼眶一红美丽的翠色瞳孔竟染上了层薄薄的水色。
“你……”卓钺本来也感慨万千,可一见他要哭顿时又惊得无语了,“……你至于吗?”
“你为什么总要这样?”郦长行红着眼眶问,“就不能好好呆着么?为什么哪儿有危险你在哪儿?”
卓钺无言以对。可他看着那双美丽的瞳孔,忽然忍不住问道:“你是在乎我的对么?”
郦长行一怔,没有说话。
卓钺猛地捏住他的胳膊,声音中带上几分狠狠:“既然在乎我——既然在乎!为什么不与我好好在一起!”
他想不明白。若郦长行有意,为何对他若即若离;若郦长行无意,又何为拼了命的保护他。
郦长行颤抖着嘴唇,无声地凝望着他。
似被烽烟战火激得血流逆行,卓钺蓦然失声低吼道:“别装了!如果没那个意思就别装了!老子不需要你保护!何必作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围着我转!”
郦长行面上闪过一丝痛色,他也猛地直起身吼道:“我在乎!我——”
一声巨响盖过了他的话。
二人脚下的城楼似被什么巨物猛地撞了一下,墙体巨震,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踉跄了一下。两人同时抬头,却听有人惊恐大吼道:“扎干人——扎干人怎么会有八牛弩!”
八牛弩,形若战车,攻城拔垒用之。其上搭载的箭矢身似巨枪,以铁片为翎,亦称“一枪三剑箭”。八牛弩发射时需七人协力,射程有七百步,比射程百步的火铳还要厉害数倍!其威力之大,可直接碎石断木,前朝打仗时便曾有“三箭破城门”的例子。这玩意简直是攻城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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