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
“……”约翰噎住了。
“您总是教导我少用暴力,自愿吐露的信息最可靠。现在我学会了。您来体验一下我的长进吧。”她说着,放开了约翰,后退一步,刀片不知从何处滑入指缝。她好像真的是在做汇报展示一样,表演意味十足地抬高双手,让约翰看清她如何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精灵的血滴到那张肮脏破旧的地毯上,那些奇异的图案依次开始发亮。
下一刻,约翰发现自己站在盖沙夫人的旅馆里,但是小店里的摆设有点不一样,门上挂着白黄相间的花环,两根黑色的缎带垂下来。窗外,有一个棺材正被抬过。他看到盖沙夫人被人搀扶着跟在棺材边,泣不成声。
这个幻术如此逼真,强烈的情绪冲击着约翰。它们很容易感染他,因为它们本就属于他。小法师死了。一个念头在心中浮现,逐渐放大,大到遮掩了他脑海里的其余所有想法。接着,为了验证葬礼确实是莱尼的一样,场景变了,他站在小镇边的旷野上,一个墓碑伫立眼前。莱尼·盖沙。墓志铭写着:他孤单地死去,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他不知道是哪个字眼刺痛了他。孤独?孤单?死?也许都有。它们不再是单词,是一段段经历,是一个个感觉。它们是他自己无数纷杂思绪中的只言片语,他的感怀。
孤单。孤独。死。它们就刻在那里,刻在他最好的朋友的墓碑上,仿佛预示他的将来。它们让他觉得畏惧,让他发抖。
可这不应该啊!约翰强撑着对自己说,他不是那么软弱的人,他不怕它们!
眼前的一切又变了。他站在皇城赫莫斯的房子里,龙站在他面身上的血味浓的呛人,手里捧着一颗搏动的心脏。约翰抓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被掏出心脏的其实是他自己。
“我如你所愿去死了,”赫莫斯说,“你觉得公平了吗?”
“你不会死。”约翰忍不住说。这是假的,他告诉自己。
“我会死,”赫莫斯如同在叹息,“龙是会死的。”
然后龙手掌中的心脏停止搏动,掉在地上。赫莫斯颓然倒地,金色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约翰看着龙苍白的,僵硬的,死人的脸,他知道这是假的,可是他觉得恐惧……悲伤……他发现眼泪从面颊滑落。他为自己而哭,因为如果他可能爱上什么人的话,就只有这龙了……不对!他再次强调,大声强调:“他还活着,他不会死!”
他的世界变成漆黑一片。
黑暗让空间变得无边无垠,无边让人恐惧。约翰终于站不住了。他重重跪在地上,然而好像跪进虚无之中,他的膝盖没有感觉,他不知道他的双腿在哪儿了,也许它们随着黑暗飘走了。他的手臂也飘走了,他的身躯破碎,他的意识消失,他不存在……
不对。他抱紧自己,抓着自己的衣服。他是存在的。
但他在流血。
很多血,止不住的血,多得快把他淹没。他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他的血肉被刺穿,血管被割断。他的生命在流走,他的生命将终止。有人站在他身边。
“请您安息。”一个平稳的声音说。
“不!”约翰说。他吃力地抓住那人的衣服——他确实抓住了,他手掌的血沾染了那人的衣袖。
“救救我——”他说,“我不想死——”
他说不出话来了。血流进他的气管,他剧烈地咳嗽,他感到窒息。他的心脏跳不动了,他的胸膛无力起伏,他再也呼吸不进一口新鲜的空气,他连自己血的味道都闻不到了,他就快——
世界变亮了,像神话里的众神创世。先有众神,再有自然,再有众生。不对。有个平和的声音温和地指正他:先有自然,再有众神和众生,不是众神主宰众生,众神亦是生命的形式之一。
每一缕阳光都是新鲜的,每一阵风都在歌唱生命。约翰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他的瞳孔没法聚焦,他的世界是模糊的——但是很美。颜色,气味,温度,触觉。他本身的存在。信息在脑海里无意识地流淌,像平静的溪流。他活着。他活着。他活着。他……
约翰适应了一会儿,恢复了对现实的知觉。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地上,而精灵跪在他身边,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您真的死过。”精灵说,美丽的脸上浮现出过去曾有过的哀悼。
约翰缓缓坐起来,望着精灵。
“你满意了吧。”约翰说。
“您是被刺杀的,”精灵继续说,“可他们却告诉我,告诉所有人,您死于热病。然后还告诉我们您在死前签署了向皇室屈膝的公文,同意停止战争。”
“一个人死了,就意味着他出局了,他的存在和意义完全由活着的人决定。”约翰说,“我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说实话,也没什么兴趣。我们真的没有旧可以叙。我可以走了吗?”
精灵看着他。他看着精灵。然后他看到精灵的蓝眼睛里积蓄起泪水,冷漠的假面一点点崩碎。她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约翰看着她哭,有点尴尬。明明他才是那个被幻术折腾了一番,积蓄了一大堆负面情绪的人……为什么崩溃的反而是施术的人?
“您说过我们会再见的!”精灵哭着对他说,“您说过那不会很久的!您说过您不会抛弃我的!——为什么您当时没有带上我!”
约翰没有说话。精灵的啜泣勾起了他某些模糊不清的回忆,他似乎真的曾经答应过一个小女孩儿,说他们不会分开很久……然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他知道精灵不是那个小女孩儿。虽然这么说有点残忍……她哭得这么伤心,可她不是被他伤害的唯一一个,也不是他在乎的那个。他对她的悲伤无动于衷。
但约翰觉得自己可以安慰以下她,也算聊胜于无。
精灵哭得停不下来,哽咽着揉着眼睛。她感到有一双手放在了她的上,轻轻揉了揉,让她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她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帕雷萨大人常常这样揉她的头,好像她是他的小妹妹而不是他买下的奴隶。
“我很抱歉。”她听见帕雷萨说。
于是精灵扑到她的大人的怀里,用力抱住他。她小的时候,年轻的伯爵从不拒绝给她拥抱;可后来伯爵从少年变成了青年,她也从女孩儿变成了少女,他就开始要求她收敛那些过分亲昵的举止了。
但是这次大人会谅解我。瓦露缇娜心想。
然而很快她意识到,她的大人身体发僵,似乎这个拥抱让他十分不自在。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对她没有一点印象了。
这让瓦露缇娜有点难过。
但她又想,好在他们又重逢了,失忆只是个小问题,重点是——帕雷萨大人回来了。
精灵松开了约翰。
“对不起,”她像小女孩儿一样垂着头,抽噎着说,“对不起。”
“没有,不是您的错。”约翰说,拿出一张手帕递给精灵。
他看着精灵擦眼泪,在心里嘲笑自己刚才又想到了赫莫斯。他刚刚被精灵抱住的时候真是一激灵,下意识想推开她——因为他想到,那头龙连他对女演员过分关注都要不高兴,要是知道他和一只漂亮的精灵抱在一起了会发生什么?
这真是太可笑了。好像他把魔药造出的虚假的爱情当真了一样。
他根本不——
约翰想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法斩钉截铁地说他根本不喜欢龙了。刚才的幻境让他心虚。或者说他本来就有点心虚,但是为了面子装作自己意志坚定。
是啊,面子,虚荣心。约翰悄悄叹了口气。当小法师问起发生了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了谎。他说是龙提出的条件,实际上这是他主动要求的,作为安慰,因为他当时真心实意想让它高兴起来,他现在仍能记起当时那种觉得让赫莫斯笑起来比什么都重要的心情。
他喜欢他吗?或许?毕竟他们曾经真的相恋过。他爱他吗?也许不。因为在约翰的记忆里,被人们热烈歌颂的爱不是他这个样子。
人们说爱让人忘记自我,而他始终把自己列为首要;人们说爱让人学会牺牲,而他从不会让渡自己的任何利益。人们说的爱他从来连影子都没摸到过。他对赫莫斯的感情可能只有一条和爱有点沾边儿:他觉得龙很好看,要是条件允许,他想一直看下去,好像永远不会厌烦。
但是把它做成画像也能符合这一点啊?所以可见这不是爱。
也许就该从一开始大大方方承认这一点:他不会爱,那个帕雷萨也不会爱,他和赫莫斯的爱情也不是真正的爱情,或许其中有些许甜蜜,但经不起推敲。被野心击垮的爱是爱吗?靠制造假象寻获慰藉的爱是爱吗?那个梦境里站在战车上的帕雷萨说,你没有绊脚石一样的野心,所以快去拥抱他,拥抱所谓的爱情吧。那么如果他又产生了新的野望,他是不是就会走上过去的老路?“为了让他不再妨碍我,废了不少力气”?或者龙这次长了记性,让他完全甩不掉他——他现在手心就有一个契约的伤疤!——那他就会开始想方设法折磨龙,什么时候把龙逼走什么时候算完。
他现在就在折磨龙。那个晚上,他丝毫没有顾忌他的痛苦,立刻朝他翻脸;后来他被塔姆林帮助,明知道法师是被赫莫斯委托来照顾他,明知道龙时时刻刻都在关心他——他还是递出了离开的请求。他知道他的痛苦,但觉得没有自己报复的渴望更重要。相较于龙的眼泪,他更关注发现自己被愚弄时心中的怒火。
约翰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自己有利的。
可他觉得他做错了。
他感到正确的做法是像那个战场之梦一样,听从帕雷萨的撺掇,去欢迎龙的到来,和他拥抱,和他接吻,和他大笑。他感到正确的做法是顺应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在抓到幸福——哪怕只是幻影的幸福——的契机时,绝不松手。
但是……他不凭感觉做决定。
根据人品守恒定律,如果你最近点儿太背,就说明你马上要交好运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约翰坐在精灵那张破地毯上,瓦露缇娜刚刚止住了哽咽,向约翰道歉和道谢。精灵疯起来比赫莫斯更有杀伤力,但好在她不是偏执狂。她能听得进约翰的话,听得懂约翰的诉求,她很认同既然约翰失忆他就和帕雷萨是两个人——她承诺她不会用帕雷萨的事情打扰约翰,而且她用行动证名了:她不再叫约翰“帕雷萨”,改口叫他“约翰”。
这下看来,似乎情况正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有句老话叫祸不单行。
狂风突兀地涌进狭小的船舱,气流让人无法呼吸。约翰遮住口鼻,终于勉强可以呼吸。他看向瓦露缇娜,精灵的长发在风中狂舞,遮住了她的脸。
“发生了什么?”他在呼呼的风声中大声问道。
“护罩没有了!”瓦露缇娜回答说,“船外有一层魔法的屏障,现在它消失了——这不应该——高空的气流会损伤船体的!”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风渐渐平息了。瓦露缇娜走到舷窗边,伸出手。
“真奇怪,”约翰听见精灵困惑地说,“它又恢复了?”
走廊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粗暴的敲门,叫他们所有人到甲板上集合。
瓦露缇娜和约翰随着人流走向甲板,路上听见人们的交谈,他们说浮空船大概出了事故。
“放心,”瓦露缇娜对约翰悄悄说,“这里有足够的救生舱。”
然而,当他们走上甲板时,几个提着火枪的人围着一个把自己隐藏在黑袍下,拿着法杖的法师。一个嗓门特别大的人命令他们双手抱头,蹲下。
人们面面相觑,陆陆续续照做了。
然而突然间,有几个人暴起,向一个拿火枪的人扑去。他们配合得当,身手不凡,三下两下把那家伙打趴下,抢了他的枪——然而在更多的人加入他们前,有个黑影几乎是从天而降,把他们都解决了。
那家伙是勉强留着人形。它有蜥蜴一样的黄眼睛,覆盖鳞片的面孔,猛兽的利爪,深红色的尾巴在身后摇晃,几乎就是个妖怪了。它咬断了那几个反抗者的脖子,然后扬起染血的脸,向四周惊慌的人呲牙,发出威胁的低喝。在惊恐的叫喊声中,所有人都蹲下了,没人再想着反抗。
接着,约翰看到那个怪物舔着嘴边的血,收起了鳞片,爪子,尾巴。它变成了一个人,黄色的眼睛露出像人类一样的倨傲和轻蔑,它向那个全程没动一动也没说一句话的法师做了个挑衅的手势,然后后背张开双翼,飞到桅杆上面去了。
一头龙。
第18章 艾德蒙·拉姆齐
这些劫持浮空船的匪徒们把所有二等舱和三等舱的人关进了十几个本应装货物的仓库里。约翰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他们不直接把每个人锁在自己的屋子里。
这个新居住地实在是很糟糕。没有窗户只有通风管,虽然排风扇的响声很大仍旧让人觉得呼吸困难。四面的墙壁涂着法阵,碰一碰会感到电击。这有什么必要呢?他们在万尺高空,就算有窗户也逃不掉。
守卫把大门从外面关上,留下惶恐不安的几十来人。恐惧在空气里发酵。有人开始哭,有人开始祈祷,约翰和瓦露缇娜在角落里坐下。约翰打量着精灵,心里感叹命运无常,现在这精灵竟然是整艘船上他唯一算得上相熟的人了!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让我们在绝望中自相残杀?”约翰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开口了。
“我想不是,”瓦露缇娜沉吟道,“要是他们想让我们死,在甲板上就应该直接把我们全都处决——那头龙可是站在他们那儿。”
“刚才甲板上有将近一千人,”约翰不以为然道,“要是在那里屠杀,保不齐大家破釜沉舟,众志成城,把龙给撕了。”
瓦露缇娜皱眉看着他。
“那是一头真龙,不是龙裔,”她强调说,“它本来是这艘船的守卫,在这艘船出航的十年里,它保卫了这艘船平安无虞,哪怕是在乌尔多。”
“乌尔多?那是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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