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陆策唤来丰州信使,细细打听陆筠近况,那人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陆筠受伤了。
陆策心头一紧,连问如何受的伤,伤在何处,伤势如何,但那信使品阶有限,知道的内情着实太少,只道摄政王病情时好时坏,时昏时醒,但柳大人嘱咐了不许声张,所以各处都不知这一消息。
陆策皱眉又问,“这柳大人是何人?”
说道柳大人,信使面上浮出了崇敬之色,不像刚才唯唯诺诺,问什么答什么,而是打开了话匣子,用朴实的语言,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柳大人是摄政王从甘州带来的大人,在丰州军中并无正式官职。但这柳大人深的摄政王器重,据说在甘州时,摄政王就大事小事都同他商量哩。其实我们也很佩服柳大人,柳大人长得好,武功好,智谋好,对摄政王也是没话说,这摄政王病了,夜夜都是柳大人伺候在榻前,照我说……”
“闭嘴!”陆策怒喝一声,十指紧攥,指节各个泛白。
信使不知何处得罪了皇上,忙俯下身去,瑟瑟发抖。福喜看了,唤人将手软脚软的信使拖了下去,信使几乎想要伸手摸摸项上的宝贝还在不在。
陆策也不知他为何突然怒从中来,按道理来说,堂兄信得过的人,必是大梁未来之栋梁,但听得别人说他们过从甚密,却也是打心眼里的排斥,还隐隐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陆策又转头看向庭内青松,青松坚忍,不屈直立,就好像他一般。少年心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渴望弄清真相,却又恐惧着真相。陆策扶住窗台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拼命压制住翻腾的意念,道:“福喜,告诉太医院立刻选出医术最高明的圣手五名,备足药品和器具,准备出趟远门”。
福喜揣测问道:“皇上可是要派他们去丰州?”
陆策回头用毫无感情的眸子看了眼福喜,一字一句道:“朕,要亲自去。”
福喜大惊:“皇上不可,您乃千金之躯,万万不可轻去战乱之地!”
陆策坚定道:“朕主意已定,莫要多劝。去将尚伟唤来罢。”
☆、第 15 章
丰州大帅府内,周故旧人早被换了干净,连带着积弊已久的沉疴似乎也一扫而光,帅府上下处处透出朝气蓬勃、忙中不紊的节奏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大家的脸色都不怎么喜悦,尤其以帅府内新任主心骨柳风为甚。
自从那日陆筠在伤痛和劳累中昏死过去,这些日子就一直高热不止,整日竟是只能清醒小半日。摄政王倒了,但丰州成内百废待兴、对抗柔然调兵布将这些事,可不会给大梁摄政王告病假的机会。每日大兵小将呈上的军情、管事账房上报的事物,只能趁着陆筠清醒的时候见缝插针的问询。柳风在一旁看的着急,生怕陆筠病情雪上加霜,就每天分出半日来,帮大家出主意,不知不觉,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柳风,他也俨然这大帅府的掌事。不过柳风在丰州没什么名份,上下便喊他柳公子。
这一日,从丰州城内又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大夫,下人急忙带着进府了。因陆筠不愿声张病倒一事,是故外来的医家都是蒙眼过府来瞧。
老大夫双眼凹陷,面皮蜡黄,双手颤巍,搭上陆筠的脉,摸索半响,摇头晃脑一番,沉吟道“滑!真滑!”
柳风不明所以,焦急的问道:“敢问老先生是何意?”
“老朽说这皮肤滑嫩得很,想必是一位妙人。”老头说着,口水就要淌了下来。
柳风心中大怒,着左右将这老头架了出去,又吩咐快马加鞭去周围州府求医问药。
卧房内清净后,柳风望了眼床上的陆筠,叹了口气,丰州民生凋敝,药材和大夫都格外匮乏,掘地三尺也不过找出三四个,且都是些老眼昏花的庸医。
病中的陆筠,外伤已被军医妥善处理过,但还是高烧不退,长时间昏沉不醒。且夜晚病情加剧,白天清醒片刻。
此时,正被高热折磨的陆筠,白皙的面皮上覆了一层薄汗,眉头皱的很紧,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就连嘴角似乎也在急剧挣扎。柳风迷了双眼,跪在床边握住了陆筠的手。
“不,不,母亲别走!”陆筠撕心裂肺的叫道。
“策儿不怕。”陆筠温柔的喃喃道。
昏迷的时候陆筠总说胡话,只是颠过来倒过去,就是这么两句。陆筠的身世大梁朝无人不知,柳风在陆筠身边待久了,听到的看到的,自然比别人更多。堂堂摄政王称得上是命运多舛的典范了,但还能在逆境中长成这么一位温润如玉的佳公子,心智不可谓不坚定。柳风思及至此有些心酸,缓缓的拍了拍陆筠的手背,又替他擦了擦汗,复又坐在床边盯盯的看着陆筠。
昏睡中的陆筠自感每到晚上就时热时寒,一会盗汗连连,全身潮热,一会又浑身打摆,如坠冰窟。每到这个时候,意识也随即混沌起来,母亲离世的画面和陆策小时候的身影织成一张密密的大网,死死的将他罩住,令他在这冷热交替的困境里挣扎不出。
最近一连几个晚上陆筠的感受却是格外不同。他感觉到了几双不同的手在自己脉门上走过,有的粗糙,有的细嫩,他感受到了扎进后背细细的小针,带走了病气,感觉到这几日汤药格外不同,还感觉到一道专注的目光和一个安心的怀抱。
陆策睁开眼,看到身侧躺着一人正睁着眼睛看着他。
那双眼睛流光溢彩,有日月之辉,华贵而明亮,此时这双眸子盛满了惊喜和温柔。陆筠犹疑是在梦中,伸手抚上了那张略显憔悴的面容。然后,他苍白无力的手被另一只手紧紧覆住,那只手修长有力,不再是他印象中短胖的小手。
原来这不是梦,原来垂髫小童已顶天立地。
这些年,一切都变了,只有陆策看向他时眼中的专注和信赖未曾改变。陆策心中一暖,沙哑的唤道:“策儿,你怎么来了。”
陆策不答,他有很多话梗在胸中,却不知从何说起,眼眶一热,竟流下泪来。
陆筠看到陆策安静的流了泪,微微一笑,伸手替他擦了眼泪,道:“策儿长大了,可不能再哭了。”
陆筠拉下陆策的手,又安慰道:“我听闻你在京中做的甚好,等柔然事毕,就举行亲政大典,再为你选妃立后。”
陆筠说完这话,心中送了一口气,终于又熬过一关,离陆策大鹏展翅又近了一步。
陆策盯着陆筠看了半响,有力而缓慢的揽住了陆筠,柔声道:“你醒了,你不生我的气,我好欢喜。”
陆策在他怀中颇感别扭,却是挣扎不动,只好耐心道:“我怎会真的气你,只是你已可独当一面,凡事不再需要我一一提点。策儿,你终有一日会自由翱翔,到时你不需要依赖任何人,也不会希望任何人牵绊你。”
陆策正心猿意马,想着要赶紧将他哥带回京城,忽听得陆筠的解释却无端生出些不安。
陆策坚定道:“即便我如鲲鹏,一日可上九万里,可仍需巢穴,允我倦鸟有家可归。”
陆筠歪头看他,玩笑道:“等你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巢穴怕是会太挤,又怎会担心无家可归。”
陆策愣住,心中对这样的设想不满,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好灼灼的看着陆筠,道:“堂兄,你受伤未愈,何苦去想这些。”
等了半天无人回答,低头一看,陆筠竟然又睡了过去。
又过了几日,陆筠的病终于好了大半,本想立刻让陆策返回,可身边侍候的人告诉他,是皇上带来的大梁朝最顶尖的太医轮番上阵,又扎针又换药,才能让他好的如此神速。暗戳戳的示意他,病好了就要赶人走,也特不地道了,陆筠无奈笑笑,只好纵着陆策又留了几日。
陆筠一清醒,丰州城内大小事务都走上正轨,陆策也在陆筠的引荐下见过了柳风,柳风虽然面上笑的如春风和煦,但骨子里是个不摧眉折腰的主,对巴结圣上这种事,并无兴趣。
陆策也不喜柳风看陆筠炙热的目光,即便知道了柳风的能耐,也没有半分礼贤下士的意思。
好在二人均是看着陆筠行事,倒也目标一致,相安无事。
在陆筠病着的这段时间,边关还生出不大不小的一场变故。
万喜得知老父自裁,便毫无顾虑的投了柔然,据玉门关俨然一方霸主。如此一来,玉门关也算入了柔然之手,肃州、伊州已被打通,大梁收复失地的任务难上加难。
陆筠喝了一口茶,托着青瓷盏,道:“没想到万青看似迂腐,背地里还有这等手段,以往倒是我小瞧他了。”
陆策道:“倒也不怪堂兄,万青乃父皇钦点给朕的师傅,他的城府连父皇都不曾看出。万青背后必还有人,只是不知是大哥还是皇叔。”
陆筠眯了眯眼睛,没有回答。陆策又接着说道:“镇守丰州的将军,还有四州统帅皆已空缺,我想命李泽为帅,杨寒袭其父爵位镇丰州。”
陆策点了点头,陆策看了一眼立在陆筠身后一言不发的柳风,又道:“柳公子天纵奇才,不如也留在边关历练一番?甘州、丰州皆可,大梁也可以多一名良将。”
柳风:“皇上,卑职想要进京。”
陆策一挑眉,不辨喜怒道:“哦?朕怎么听闻你无意科举。”
柳风笑道:“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卑职愿参加春闱,为摄政王…和陛下鞠躬尽瘁。”
陆筠将茶盏轻轻的放在桌上,安抚的朝陆策笑了笑,道:“皇上,朝中需要一位懂军事且忠于大梁的兵部尚书。”
陆策知道陆筠是为了他和大梁考虑,纵使他心中不愿也只能压了下来。
陆筠又道:“皇上,丰州事了,臣还要走一趟甘州,助三郎抗柔然。”陆筠停顿了一下,斟酌道:“皇上不妨回京坐镇,等着臣凯旋。”
陆策刚陪陆筠几日,陆筠又是大病初愈,他哪里舍得离开,心中突然就觉得,堂兄拿我当一辈子小孩也好,至少可以一直陪着我。
陆策道:“堂兄常说,‘绝知此事要躬行’,朕多年只识纸上谈兵,这正真的行军大战是如何,朕想亲自去看看,以后治国,碰到军政,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况且有你和三哥在,朕定能安然无恙。”
陆筠自然想拒绝,国不可一日无君,陆策离开京城时日已长,难免朝内会发生什么变故。再加上边关鱼龙混杂,实在不怎么安全。
可等他看到陆策倔强的神情,一时间面前的少年和梦魇中的小孩重叠。
他始终没办法拒绝陆策,这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只能叹息道:“也罢,咱们赶在春节前到甘州和三郎汇合,兄弟三人也能过个团圆年。”
☆、第 16 章
陆琅先前派去丰州的手下已经折返,陆琅得知陆筠病已痊愈便放下心来,但那下人还期期艾艾,似乎还有话未说出口,陆琅一直好耐心的看着他。
“主子,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方才我进门的时候看见一位姑娘正在向人打听柳公子。”下人犹豫半响,终于说出口,可千万别是柳公子的孽债,阿弥陀佛,下人内心默默祈祷着。
陆琅闻言一惊,复又想到柳风曾嘱咐他接应赶来甘州和自己团聚的妹子,便了然一笑,道:“那位姑娘在什么地方?带本王过去。”
此时,柳月正在门口站着向将军府内眺望,将府守门的小厮,哭笑不得道:“姑娘,柳公子真的出远门了。”
“他说在此地等我,怎得不见人影,是你诓了我,还是他骗了我。”柳月踮起脚,自言自语道。
远远赶来的陆琅听到这声音有些熟悉,便抬头一看,和柳月四目相对,具是一愣。
“怎么是你?你是柳风的妹子?”陆琅憨憨的笑了。
柳月也有些诧异,但仍旧问道:“柳风真不在这将军府内吗?”
陆琅连忙将前因后果叙述一番,又拿出信物交与柳月,“柳姑娘且在将军府住下,令兄丰州事了便会回甘州。”
陆琅面皮一红,又不好意思道:“那天真不是我孟浪,姑娘长得和柳风有三分相似,所以我才会有那么一问。”
柳月温柔一笑,道:“王爷实乃正人君子。”
柳月细细打量了陆琅一番,忍不住道:“原来你就是楚王,那说书先生的段子可是真的?”
陆鸣挠挠头,有些羞涩的笑道:“也没有说书先生讲的那般夸张。”
柳月抿嘴一笑,这位楚王虽是皇上亲哥,又是边关大将,却有如此赤子之心,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好感。
自万喜投敌以来,甘州营的士气多少受了点影响,他们这段时间千幸万苦虽也收服了几处失地,但肃州、伊州一通,摄政王走前定下的断粮草之路却是难上加难了。
思及至此,一向稳重的李泽也不由眉头深锁。
“若想收复伊、甘二州必须赶在夏天之前。夏至,柔然大本营水草恢复,柔然骑兵势必更加凶猛。”说话的,是从京中领命赶来甘州先任偏将的杨寒。
这杨寒三十出头,从小就跟着其父于沙场历练,几十年下来,不怒自威的风范已融入骨血,连说话也是掷地有声、气壮山河。
陆琅道:“摄政王先前想趁伊州、肃州不通,截取肃州东北粮道。此道不通,肃州将无粮可入,恰逢寒冬,柔然大军在肃州就地取材补充军粮也不易。如此一来,军心溃败,我军事半功倍。”
李泽点了点头,沉声音道:“眼下的情况再行摄政王定下的巧取之策怕是为时已晚,不过目前大梁内贼已肃清,硬碰硬的收复失地也无不可。”
陆琅思考一阵,疑惑道:“万青是皇上的授业恩师,先帝亲派,这么多年来一直表现的忠心耿根,连我那火眼晶晶的堂哥都没看出他的心思,如此城府,通敌就是为了给大梁搅局?本王是不信他背后没有别的打算。”
陆琅没说出口的话,众人心中都明白,只怕大梁朝中还有大鱼。
陆琅等人的担心,也正是陆筠心中所想,大量内忧外患看似朝内庭外关联不大,但确是盘根错节,内外纠缠。通敌一案背后主谋不除,边境就无达成陆筠以战求和心愿的那一天,而边关若无可以镇住场子的大将,朝堂之上同样会给不轨之人拿捏之处。
不日,陆筠一纸调令命李泽、杨寒赴丰州任职,自己带着陆策启程返回甘州,助陆琅巩固边关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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