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变得悠远而漫长。时间好像开始凝滞。四周变得柔软,好像是一块硕大棉花糖。身边有向杰。
向杰问他,为什么不叫他的时候,两只眼睛湿漉漉的,很有些委屈。何亚宁不知如何回答他,而实际上确实有很多理由。
比如太晚了。
比如你还在忙。
比如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可是这些理由都单薄得不堪一击。
他以为向杰来不来其实没有多大的关系。可是心里有一块惶恐的空缺,在向杰出现之后,才被填满。
忽然感觉到了安心。
恍惚之中,何亚宁听到有人叫他。他想睁开眼,但失败了。不过那叫声很快又消散了,那个棉花糖的梦境,得以继续。
何亚宁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他有些僵硬地转了一下脖子,愣了几秒,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哪里。
“小竹……”
向杰推了门进来,见他醒了,脸上露出笑容。“小竹没事了,现在在休息。”晃了晃手上的早餐,“吃不吃?楼下买的。”
何亚宁眼神还迷离着,他怔了得有好一会儿,“你……”
“我五点多就醒了。”向杰笑着说,“没那么多觉。”
何亚宁抬手看了一下表,也才不过六点半。
环顾四周,这里是特护病房。昨晚发生的事,好像被橡皮擦去了大半。向杰把早餐摆在他面前的小桌上,何亚宁重新坐直了身体。背部有点发酸。
他是怎么从走廊移动到这里的,已经无从知晓。
向杰帮他拆开了食物的包装袋,吸管戳了好几下,才成功。小心翼翼地递给何亚宁的时候,还是洒了一点豆浆出来。
向杰自然而然地缩了回去,没等何亚宁找到纸巾,他自己便伸出舌头舔了一舔。抬头见何亚宁正看着他,他赧然一笑。
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这顿早餐也吃得很沉默。小竹还在不远处的病床上躺着,医生例行检查,告诉他们孩子没有大碍。
何亚宁松了口气。
“不过……”医生翻看着她的病历,还是皱起了眉,“科尔诺综合症?”
何亚宁几乎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医生又折回去看了看小竹,神色凝重了起来。“我们还需要再给她做个体检。”他解释道,“虽然现在她分化成了alpha,但不排除她有二次异变成omega的可能。”
“我知道了。”何亚宁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他早有预料,可是当医生这么跟他说的时候,何亚宁还是有一瞬间的眩晕。
生命就像是一个循环反复的齿轮。他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命运,实则又孜孜不倦地赴往下一个轮回之中。
“你先回去工作。”何亚宁抬手看了一下时间,吩咐向杰,“我跟医生好好谈谈。”
“可是……”向杰挪不开步子,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他都知道自己不应该离开。
“你跟我出来一下。”何亚宁看了眼医生,拍了一下向杰的手背。
“我不回去。”向杰再度重申自己的观点。
“你听我说。”何亚宁抬手帮他整理好了衣领,又拍了拍他的肩,“现在小竹已经稳定了,没有什么大碍。现在我需要找医生了解情况,具体内容我会告诉你。”
像是真的要与他共同承担起这一切似的,何亚宁的眼神温柔得像是春日里消融的河水,“你现在工作刚起步,不要随便请假旷工。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了,我也会安心。”
“可是我……”
向杰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根手指轻轻抵在他的唇边。何亚宁见他愣住,才不自然地缩回手,轻轻咳了一下。
“别说可是不可是了。”他说,“听我的,乖乖回去上班。”
顿了顿,牵着向杰的手,在他脸颊上吻了一吻,“听话。”
向杰觉得自己可能这一辈子都会这样听何亚宁的话。他说什么,自己恐怕都会答应。因为对于这样的何亚宁,他实在无法招架。
他感到自己变得温和,变得乖驯,变得像何亚宁怀里的一只小猫。他听见自己几乎用颤抖的声音答应他:“好。”
从希思罗机场起飞的某架飞机,穿越厚厚的云层,经历漫长的飞行,终于在海市降落。
在经过短暂的降落颠簸后,徐英阅重新打开了手机。没有新消息,他指尖滑了滑,视线又重新落在何亚宁给他发的那条消息上。
“小竹已经分化了,是alpha。”
“——但医生说,还是有二次分化成omega的可能。”
徐英阅问他有没有具体的打算,比如,对孩子进行其他干预;比如,如果最后小竹分化成了omega,他又打算怎么办。
这是他们一直以来都在讨论的问题,可直到现在,何亚宁都没有回答他。
徐英阅收起手机。他起身取下行李,顺着旅客排成的长队,缓步走出机舱。
第66章
从医院出来,向杰就有些魂不守舍。感觉好像心被分了一半,一半自己揣着,另一半留在何亚宁那里。
下了车,向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面颊,感觉清醒了一些。温柔的晨风吹来,向杰缓缓吁了一口气。
闻佳头上沾着一块黑色的发贴,往脸上涂了厚厚一层面霜。见向杰进门,便打发他去给自己泡养生茶。
见她耷拉着眼皮,一副倦懒的样子,向杰悄悄问同事:“佳姐这是怎么了?”
“一早就嚷嚷不舒服,没事,”一个小姑娘在帮她找药,习以为常,“她老这样。”
没想到一贯强悍的闻佳,也有不舒服的时候。向杰端茶的手顿了一下,拧紧了接热水的开关。
“她吃什么药?我给送过去。”向杰戳了戳同事的手臂。
经过数十个小时的漫长睡眠,小竹终于从混沌的梦境中清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出现在视野中的先是医院的天花板,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接着便看见何亚宁的脸。
“爸爸?”她张了张唇,焦渴得像是两片枯萎的花瓣,“怎么了?”
“你发烧了。”何亚宁被她一句“爸爸”叫得心软,弯下腰,脸贴着小竹的脸,“现在没事了。”
“哦……”小家伙想了想,大概是想伸出手找什么东西,不小心牵扯到吊着的盐水,一阵稀里哗啦响。
“我现在已经不烧了。”小竹讷讷地收回手臂,有些怔怔地看着盐水一点一滴往下淌,“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何亚宁哽咽了一下,抓住小竹细软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
“我们还需要在医院住几天。”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小竹,她现在已经分化成alpha。而在不远的将来,她很有可能会迎来第二次异化。
“爸爸,我听我们生理老师说,发高烧可能就是分化了。”她眨巴着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何亚宁的脸色,“是这样吗?”
“……”何亚宁第一次希望学校的生理教育不必做得那么到位。
“我现在是分化了吗?”小竹有些期待地问,“爸爸,我是什么性别?”
何亚宁抓着小竹的手,轻声问:“小竹希望自己是什么性别?”
“我觉得都很好啊。”小竹笑着,“什么性别并不是很重要。不过我更希望自己是alpha。”
何亚宁心里一痛,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因为这样就可以保护爸爸了呀。老师说,alpha是最强大的。如果我是alpha,我就可以一直保护爸爸了。”
她又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爸爸有哥哥,不需要我的保护。”
她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懂得。何亚宁一直知道小竹是聪明的,只是很多时候,她选择了沉默。
情绪像潮水一般反反复复翻涌。何亚宁酝酿了半天,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小竹,”过了一会儿,何亚宁听见自己开口,“你已经分化了。”
“现在你是alpha。但是……”他一字一句,极为艰难地将真相和盘托出,“很有可能,你最后,只是一个omega。”
“我不是说了先不要跟她说吗?”徐英阅的声音有点儿大,吓得周围的人忍不住往他们那边张望。
医院旁边的餐厅,并不好吃。端上来的饭菜令人看着反胃,要不是因为小竹,何亚宁想,徐英阅断不会屈尊在这里待上这么长的时间。
何亚宁面色如常:“孩子都问了,我总不能瞒着她。何况,也没有这个必要。”
是没有这个必要。
生理的变化,她切切实实感受得到。小竹并不傻,欺骗毫无意义。
徐英阅冷静下来,气消了些。他抓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水,又嫌恶地看了一眼玻璃杯上斑驳的划痕。“你打算怎么办?”
何亚宁沉默了一会儿。理论上,小竹确实可以选择不同的性别。那个文质彬彬的医生斟酌拿捏着词汇:“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成为omega可能更合适些。”
“什么叫更合适些?”徐英阅不满地皱眉。他千里迢迢飞回来,可不是为了听这模棱两可的废话。
“就是说她不适合做人工干预。”何亚宁对徐英阅现在的样子有些犯怵,“她身体比较弱。”
徐英阅神色严肃,双手抱臂,仰靠在椅背上。他天然有一股强大的威慑感,每当他摆出这样的姿势,何亚宁都觉得,自己在被严厉地审视着。
“怎么连个孩子都带不好?”徐英阅不满地发表意见,“你到底在做些什么?你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吗?”
一连串的发问叩得何亚宁心头发慌。这种感觉很不好受,他下意识辩解:“本来分化期的孩子身体状况就不是很好……”
徐英阅不赞同地皱眉。
那神色何亚宁无比熟悉,于是他干脆闭了嘴。
好像又陷入过往的轮回。
徐英阅很好。可徐英阅有他的主见。而何亚宁在他的比较之下,确实什么都弱上三分。
“对不起。”何亚宁无奈地道歉,“是我不好。”
徐英阅不快地转过头去。过了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闻佳今天心情不佳,开会的时候沉着一张脸。中间出去接了个电话,耗时十分钟,回来的时候脸色则变得更加难看。
“佳姐,”向杰手里攥着同事递过来的小纸条,“今晚产品的清单,要不要再调整一下?”
闻佳看了他一眼,“不用,就现在这个版本。”
向杰噤声。
闻佳名气大,找她做推广的商家络绎不绝。向杰从被淘汰下来的产品中捡出一款小面包,拆开吃了。
口感有些发干,香芋味浓得发腻,确实够不上闻佳直播推荐的标准。一个电话又打来,向杰敏锐地听见闻佳埋怨:“你的东西不够格,回头毁我口碑,我怎么跟他们交待?”
旁边的小姑娘悄声道:“是佳姐的妹妹。”
闻佳还有妹妹,这事向杰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闻佳多得是他不知道的事,毕竟她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整个人就是一本值得好好一读的传奇小说。
“向杰,愣着干嘛,”闻佳挂了电话,整张脸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有些泛红,“快去帮忙,你要让罗哥他们累死吗?”
向杰知道闻佳心情不好,便不触她的霉头,赶紧吐了吐舌头跑了。
名义上,向杰是闻佳的助理,实际上还兼任各种打杂工。不过向杰并不介意,一场场会议,一次次直播,每一段经历对向杰而言,都可称得上愉快。
闻佳是个好主播,更称得上是个好老板。她会在合适的时候给向杰提供表现的机会,会在网友酸不溜丢地揣测向杰身份的时候仗义执言。
向杰觉得,很多时候,闻佳真的很像一个大姐姐,去护着他们所有人。
脚步急切地冲进洗手间,顾不得脏,何亚宁两手撑着洗手台,胃里酸水翻涌,把刚吃的东西如数吐了出来。
本来就没吃多少,吐到后面开始呕酸水。何亚宁一手拧开水龙头,冲走黏连的呕吐物,还顺便洗了一把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湿淋淋的脸。胃里空荡荡的,但感觉却好多了。
徐英阅走了,他们最终还是不欢而散。根据医生的建议,也征求了小竹的想法,何亚宁决定不对小竹的性别分化做过多的干预。
在小竹个人的意愿和健康面前,成为alpha或是omega,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徐英阅对他的决定表示不满,但抚养权到底还是在何亚宁手上,他有再多的反对意见,也无济于事。
“我提醒过你,可你总是不听。”徐英阅对他失望至极,“我也仁至义尽。”
他扬长而去,只留何亚宁一人面对满桌的残羹冷炙。服务员踯躅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询问何亚宁现在是否可以结账。
离开座位的时候何亚宁便突然感觉到了反胃。不过他觉得,和这家店的食物倒没什么关系。
而是徐英阅这个人。
他的傲慢与自尊,从头到尾,都未曾发生改变。
他千里迢迢赶来,甚至不曾提出,要看小竹一眼。
第67章
何亚宁给向杰拨了电话,在忙碌的间隙。听得出来向杰很忙,没说两句,何亚宁就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叫他。
向杰匆匆忙忙地应了,又低声向何亚宁允诺:“我今晚忙完去看你。”
“你忙完都十二点了。”何亚宁笑得温和,“不着急,你不是周天放假吗?到时候再见面也不迟。”
可现在才周二。周天遥远得仿佛下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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