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梧猛地定住身形,何野担忧的看着他抿着唇静立两秒,竭力克制住翻涌的情绪,然后咬着牙说“滚。”
男人好整以暇的交叠双腿,双手搭在膝头,带着一点说教的口吻“你看看你在学校里干得那些事,整天不学无术就知道打架斗殴,学人弄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不好好读。”
男人说着语气里不自禁带上了轻蔑“小裴你有什么事可以跟长辈说,我这些年来在物质方面从来没有亏欠过你吧?那点手术费我还是出的起的。”
“你有必要吗?”
有必要吗?搞得好像我是个抛家弃子拍拍屁股就走的人渣。
男人话音刚落迎面就迎来一阵拳风,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一言不合就能动手。这一拳头堪堪停在他面前,让他猝不及防,男人歪倒在沙发卡座上,眼镜被甩到地上,桌上的咖啡被撞得满桌都是。
这声巨响引起店员的惊呼,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站在人行道上玩自拍的裴沂也转头看着他们。
裴梧揪着男人的衣领面无表情的回答“有。”
有,必须有,一定要有。
想从你身边逃开,想斩断一切和你相关的东西,那些大人们不以为意觉得他不懂的东西都让他厌恶。
想被重视想有决定和选择的自由,就不应该倚靠他人而生存,从经济独立开始,一步步把自己剥离。
男人看着他赤红的眼,从喉咙里刮出的嘶吼,那股凛然威压竟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何野同样愕然。
得是什么样厚颜无耻的东西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没有人会比他们更厌恶霸凌,裴梧虽然参与但动手次数寥寥无几,哪一次不是出于保护的立场?甚至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是在“做生意”,他们出钱请裴梧出面帮他们解决掉麻烦,以自己的名义庇护他们,一个花钱一个出力,天经地义。
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到他嘴里就换了一个味道,凭什么就这么轻飘飘把裴梧跟那些小混混划分成一类人,空口否定他几年来的执念和努力。
在多少个晚自习里他不得已留在叙旧看店,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早早尝到生活苦楚时,这个男人在哪里?
他在国外潇洒自如还他妈又生了个儿子,完了还跑回来说,叫你不用我的钱你活该,你这是自讨苦吃!
你瞧瞧这干得是人事?说的是人话?
何野惊愕过后当即喝道“你闭嘴!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没你嘴里那么不堪那么堕落,他在黑暗里蹒跚独行,像他的名字一样,长成了参天大树,不仅撑起了这个家还捡起了我。
他是我的光,是在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我深陷泥沼,不知道答案的人把我越踩越深,知道答案的人却没有一个愿意救我时,救了我的人。
男人好像也被何野突如其来的辩白吓到了,征征得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裴梧的怒气却在何野那句话后被抚平了一些,他没理男人,只是拉着何野要走出去。
男人呆坐在位置上看着他们一起离去的背影,凭借多年的敏锐在一瞬之间就捕捉到了那点不同寻常。
血缘大抵真的是蛮奇妙的,他黑脸时眉宇间的戾气与裴梧终于有了熟悉的相似之处。
但裴梧更像裴清,尤其是骨子里的性格,说一不二死不回头的倔强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他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有钱不拿,有好日子不过,他裴梧明明可以待在裴家继续当着他的少爷,吃撑了闲的才搞离家出走这一出,还把自己过成这副苦兮兮的样子让他看到就难受。
男人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渐渐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了刚刚那个陌生男孩子说的话,也许……裴梧也真的是有苦衷吧,而不是单纯的叛逆。他回想起几年前的那场分离,他是有愧的但也确实没想到裴清会有如此过激的举动,要不是一向知晓妻子的脾气,明白和平离婚绝无可能不然也不至于直接摊牌,于是一步错步步错,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于他而言只是一帆风顺人生里的一个错误抉择,却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他又想起刚才裴梧忍而不发的样子,也许就是身为儿子对他这个父亲最后的尊重。
男人在位置上坐了很久,惹得店员频频侧目,最后只坐出一声叹息。
走出店门时裴沂也站在路边看着他们,裴梧面色沉静的走过去,像是没看到她一样。
他们站在一旁打车,打了一会儿没有车,裴沂说我送你们吧?
裴梧同意了,他们拉开门一起坐到后排,就像来时一样。
何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本来该回到花圈店里继续跟老板扯皮但现在又好像用不着他了。
裴梧转过头问他“你回去的票买了吗?”
何野这才倏忽一惊,他的两天假期堪堪结束,马上就要离他而去。
裴梧微微叹气像是叹他的粗心大意。
他对裴沂说“去高铁站吧。”
裴沂凭借着依稀的记忆拐去高铁站,期间开着导航还差点走错,她没有下车,把人送到了之后就径直调头回去接她名义上的父亲。
何野穿的还是来时的外套,口袋里一直放着身份证。因为不是节假日,时间点也很微妙,高铁站很冷清,何野都不用排队,他在人工窗口买了票。
犹豫车次的时候裴梧替他决定了,今天的最后一班。
出票时,一直安静看着他的裴梧突然凑上前说“我也要一张。”
第96章 逆旅
裴梧买了张登不上的车票,何野身边坐了个走不了的乘客,他们一起等在空空荡荡的候车大厅。
何野木然的靠在椅背上,终于抽出空来回想他们这段时间经历的事。
从初春到秋末,走过一场最灿烂刻骨的盛夏,又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他只是回来考个试而已,就考丢了这么多人,考得无处容身。
两人均匀绵长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谱成一首此起彼伏的乐曲。
“记得吃饭。”裴梧突然开口。
何野震了一下,看着他,然后点头说“好。”
裴梧温柔清浅的嗓音继续响起“多喝热水。”
“不要太累。”
“药也记得吃。”
“不要生病……”
何野听着他像个老妈子一样唠唠叨叨,原来这些话长辈们也常说给他听,以前少年心性只觉得烦不胜烦,权当耳旁风听过就忘。直到现在,另一个少年也重复这话叮嘱他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意识到那些老生常谈后的殷切关怀。
有人说,你要是爱一个人你就会觉得他可怜。何野觉得此时这种心境是共通的,因为他抓住了裴梧放在冰凉椅座上的手,裴梧看他一眼。
可是这个人也一样,跟他一样什么都没有。
何野说“你也是。”
他们的手被冷空气冻的骨节泛红,裴梧的手非常好看,根本想象不到这是一个男孩子手的那种细腻秀气,连手指长度比例都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分毫毛病。
而何野的手远比脸要糙上很多,指甲剪到最短,指腹掌心都带着一层薄茧。
何野紧紧抓着他,他的手盖在裴梧白皙的手背上,冰凉的肌肤贴在一起。
但很快,裴梧抬了抬指尖,轻轻巧巧翻转了一下手腕,让自己掌心朝上,他们就从一个握着另一个变成了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慢慢生出热度,温暖彼此。
何野牵了没一会儿沉不住气了,把人手跟自己一块儿往外衣兜里揣,像之前无数次他们做的那样。
直到塞进口袋牢牢抓得死紧才安心。
他说得冠冕堂皇“太冰了,帮你捂捂。”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口袋里鼓鼓囊囊,除了身份证手机还有唇膏和几板药片,两个人的手也跟着挤在里面。
裴梧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特像鸟叼着个喜欢的物件就给藏到巢里,谁也不能看谁也不让抢。
但他也没想把手抽回来,虽然何野袋里没有热气手也冰的不行,但他俩靠在一块就挺舒服。
他们就这么静静坐着等待时间的流逝。
最晚一班也没多晚,很快广播就提示列车到站即将开始检票。
裴梧站起来和他一起过安检,一起坐电梯下行找到站台。
何野踌躇停顿了很久,直到乘客全都散尽徒留他们二人孤零零的待在外面。
工作人员打手势催了一下,何野才不紧不慢的挪着步子走上前去。
还是一步三回头的那种,但他每一次回头小裴同学都在。
站在呼啸寒风里,弯着眼睛对他说,再见。
这段路再长他走得再慢也终于有分别的时刻,待到终于上车的时候何野突然扒着门边喊“裴梧!再见!”
他吼得很大声,风灌进喉咙里,喑哑不堪。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扯着嗓子说,再见,再见裴梧。
裴梧看着车门关上,他的身影消失。
他慢慢转过身,紧咬着牙才没哭出声,光影都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他听见身体里的咆哮和嘶吼,那些东西都疯了一般想要窜出来,去回应何野,说,带上我。
等到裴梧走出站的时候他已经平复了所有情绪,重振精神去处理当下棘手的局面。
他们都有自己要面对的东西,数次别离都只是为了更好的相遇。
何野看着窗外发呆,全程无话,只是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盯着身边的空位看。
人生如逆旅,来往皆过客,但何野预留身边的位置给一位叫裴梧的乘客,他还想要牵着这位乘客的手一路坐到终点站。
回到学校后的何野比以往更加刻苦,他本就严于待己,这下更是心无旁骛,像要耗空在舞房。
谁劝都没用,谁讲都不听。
原先还会嘴上答应着一块跟徐岩陈新羽他们在食堂吃个饭,现在干脆装也不装,连短短几十米的路都怕误了时,经常随便买个牛奶面包饼干之类的凑合两口就算完。对于身体健康何野是完全无所谓,除了对小裴同学心生愧疚以外。
舞蹈生身上多少带点病,何野也不免落下一身伤。磕碰淤青都是小事,像这么肆无忌惮的透支身体就怕拉伤韧带伤到腰或者膝盖这种主要部位,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小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小孩有个什么意外,想让家里人也帮着劝一劝。
何野留得两个号码一个显示空号,一个打了三回才有人接,说完了对面根本没听着含糊应着就挂了。
挂了个小周哑口无言。
小周头回觉得那套说辞也能用在自己身上,学校是托管学生的没错,但你家长也不能跟个甩手掌柜似的把小孩往这儿一丢钱一交就拍拍屁股走人吧,真就死活都不管了啊?
小周气的骂娘,找陈辰联系也没用,还是一样的结果。
小周顿时了然何野不要命般的努力刻苦是为了什么,因为像他们这样的小孩没有退路,做不到有恃无恐虚度光阴,只能孤注一掷不留遗憾。
心疼之余也是无奈,只好嘱咐徐岩多看着点人,有任何情况立即跟老师们说。
徐岩执行的挺好,每回何野从舞房回来都主动拉他泡脚养生,就在何野几番拒绝之后,又自作主张给他安排上了按摩。
这个何野没拒绝,还挺受用,跟徐岩约好了按一回请他做一回足疗。
就是张凌其不大乐意,不过谁理他呢。
艺考来的很快,同时也快临近年末,陈辰因为工作忙碌不能陪考,考试前还在异地指导观摩一个舞团的练习。
这个舞团是要登上一年一度的盛大舞台,参与人员众多,一群学生理解同时也带着羡艳。
陈辰百忙之中抽空开视频鼓励孩子们考试加油,不要紧张。
他盘着腿戴着耳机还坐在教室里,视频背景是深红色的幕布,能听见嘈杂的人声和音乐。还是那身熟悉的直男标配,羽绒马甲套装。
视频一开,看得一帮少男少女虎躯一震。
这个年头还有几个人这么穿啊,除非七老八十的大爷大妈,真是亏了陈辰生了这么好的一张脸。
陈辰自己则是完全没意识到,自顾自絮絮叨叨地给他们加油鼓气。
“何霏霏别犯困拿出干劲来,这么久准备就为了明天,姑奶奶你这回好好考,考完回来了随便你睡。”
又说“徐岩气势不能输啊,怎么莽怎么来,就是干他娘的!”
“张凌其给我稳住成吗,别飘别黑脸,好好发挥!考不好别回来啊!”
“祁崎多练多练多练,明天不要傻住不动啊,不要怕评委老师,老师们又不会吃了你!”
陈辰是点名一个个指教过去,每个人的缺点和毛病都再三提醒。不论成绩排名功底优劣,1班所有学生都给念了一边,每个人的缺点优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顿时这帮学生心里树立了陈哥高大伟岸的光辉形象――即使他穿着大爷大妈才穿的羽绒马甲套装。
陈辰总共花了三个多钟头,说的他口干舌燥嗓子疼,手上的保温杯加了五次水。
轮到何野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只是说“加油,好好考,别想太多。”
何野瘦得两颊都略陷进去了,薄薄的黑色练功服下能清晰地透出少年的骨骼,眼里泛着红血丝。
睁着那双尖利清灵的眼睛,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很乖的点点头说“好。”
陈辰知道他是练功练得精疲力竭,连一丝丝多余的情绪和想法都消磨殆尽,这副躯壳里只装着舞蹈,和一颗拼着要考上去的心。
九月来校分班考直接升入1班,第一次模拟区18,第二次直接第3。他哪还需要苦口婆心的唠叨,像赶鸭子上架似的被人推着往前跑,就像八百米冲刺的最后一圈他已然铆足劲要向终点奔去。
陈辰哑了一会儿竟然觉得无话可说。
最后陈辰想了想,补了句,“祝你像你的云桥一样,漫步云端。”
这句祝福很简单却又满含期望与真心。
“哇哦~”一圈毛孩子们都忍不住羡艳地怪叫起来,纷纷打趣地看着呆愣的何野。
陈辰对他的偏心大家都看在眼里,但又是理所当然,谁叫人家专业好呢。
那句话像给心脏打入一针镇定剂,连日来的所有疲惫与焦灼都奇迹般消失的无影无踪,身体仿佛也变得轻快起来。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只需好好考试,奔向你的云端而去。
58/80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