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湛也没有说话。
护士看着两个奇怪的人,只好把遗体推去了太平间。
裴湛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两个人一起坐电梯下楼,何野跟着他去签字。
护士接过单子看见上面只有一个人的签名,问何野“你们是家属吗?”
何野摇摇头,裴湛说“我算是吧。”
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耐人寻味,以八卦的目光扫视着两人,但没说什么,拿出机器问“现金还是支付宝?”
裴湛说“支付宝吧。”
又缴了几笔费用,他们两个坐在咨询台对面的一排空椅子上,一个高中生,一个面相年轻的男人,伪装成一对亲属等真正的亲属过来。
医院很忙,忙到护士也没再有空探究他们的关系,电话响个不停,不断有人过来找路,问药,或者像他们一样,签字,缴费。
何野盯着对面墙上的钟转过五点,掏出手机给裴梧打了个电话。
裴湛看着他按下挂断,问“他考完试了?”
何野说“嗯,他过来了。”
裴湛点点头,说“你知道你们两个给我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吗?”
何野在一瞬间绷直了脊背。
但随即他听到裴湛说,“我觉得你们就像两个过家家的小孩。”
何野回头看着他,眼里似有不满。
裴湛继续道“你们竭力扮演着大人的样子,但你们改变不了事实。”
“事实就是,你们才18岁,可以不用承担这么多。”
裴湛看着上行的电梯,从钱包里掏出全部现金塞到何野手上,“赚钱应该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只要好好读书就够了。”
他在数字还剩一层楼的时候,快步离开了。
电梯门打开,只有裴梧一个人,他单肩背着黑色的包,外面应该下了点雨,校服上深色的地方有些更深的痕迹。
他气喘吁吁风尘仆仆,被吹乱了衣摆。
裴梧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清瘦的男孩子孤零零坐在蓝色的劣质塑料椅上,手里握着一叠厚厚的钞票,征愣着看着他。
何野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开口“你来了……”
他看见裴梧的视线停在他的手上,他觉得很烫,烫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隔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对望,时间仿佛停滞不前。
裴梧光看着就猜到了来龙去脉,他先把钱收进包里,又去看了眼奶奶的遗容。
护士把他领过去找到其中一张床,说“就是这里。”
她不再说话退到一旁,留给他们最后的告别空间。
人对死亡本来就有着本能的恐惧,裴梧看着老人沉静却僵硬冰冷的面容觉得是如此不真实。明明两天前还在给他烧菜做饭的奶奶,精神说要看看他的录取通知书的人,现在躺在他眼前,永远不会站起来了。
他在这里送走了母亲,又送走了奶奶。
裴梧有一种木然,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此刻的表现就是浑身气压更低了。
裴梧走出来对等在门口的人说“走吧。”
他们在等电梯的途中遇到了一队穿白大褂的医生,为首的男人神色匆匆刚从会议室赶过来,他拍拍裴梧的肩膀,叹了口气。
另一个留着短发的女人轻轻抱了一下裴梧脸上带着心疼。
裴梧喊他们小姨姨夫,介绍说是张子樾的父母。
何野很难想象整天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樟子会有这样一对雷厉风行的父母,但从他们脸上又确实能辨别出相似的影子。
女人在何野身上打量一下,最后说“有什么事别自己扛着。”
短暂交流后,裴梧带着何野出了医院,找到附近的自助提款机。
何野看见他包里有十几张银行卡,他挑了一张出来,裴梧说“这是裴湛的。”
何野点点头。
于是裴梧就把钱存进去。
何野看着屏幕上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明显夸张到过分的数字,裴梧没有避讳他看,他说,都在这里。裴湛给他的钱都被有零有整的存了起来,一分不少。
何野明白了,那些卡都是每个长辈给他的,他们都在用钱弥补他缺失的家庭。
裴梧是打车来的,何野也是,他们俩选择了步行回去。
“就是这样,自从初二以后,我的零花钱就变多了。”裴梧平静地说着“我意识到那是在弥补后就不愿意要了,但他们却给的越来越多。”
何野看着他的侧脸,想,裴梧的意思很明显,裴家养他十余载,再有错他也恨不到他们身上,何况他们还失去了宝贝女儿同为受害者――何错之有?
是裴清刚烈错了,还是裴家伤心错了?
一方面他失去了母亲,而裴家二老失去了宝贝女儿,裴家越心疼他对他越好,也是在给裴梧增加负担和愧疚。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事与他无关,他当时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十几岁的年纪怎么去插手长辈间的爱恨情仇,但裴清极端的选择实在给他留下了太大阴影。
裴梧只是不愿意再被养着了,他的确和罪魁祸首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亲属关系,只要这个事实存在一天,他就不能心安理得的在裴家继续待下去。
虽然这些年裴梧逐渐长大成熟,也不再钻牛角尖死磕这件事了,但是他还是不愿意完全回到裴家。他真的不想被大人抛弃的场面再次上演,他想要有选择。
最后他们回了小小的公租房,他们的手机几乎是同时响起。
何起群催何野买票回学校,何野打断他说不回,他看了一眼裴梧,只好走去一边告诉何起群他得参加一场葬礼。
何起群完全不能理解,他本来根本不愿意费心神打这个电话,但他又不能把这事告诉妻子,袁香琴虽然近来正常许多但情绪依旧不太稳定,只好勉为其难亲自下令召大儿子返校。
没想到何野以同样方式对待他,他也仅仅是通知而已,说完就直接挂断电话,编辑短信发给小周说延长假期。
小周回的很快,他说不行,最多两天。
问他理由,何野只说家事。
小周说离考试只剩三个星期不到,你尽快回来,两天已经是极限。
何野没办法,只能答应。
他烦的不行,事赶事堆到一块儿,何野揪着头发狠狠薅了一把,把垂落额前的发丝都撩到耳后去,他转过头去裴梧也在打电话。
裴梧甚少主动回想他父亲,有的时候直系亲属间反目成仇也就意味着违背血液里流淌的本能,所以那份憎恶必然反噬其身。
他的父亲在前十四年来说应当算得上是位正人君子,才华横溢却谦和有礼,毕业后留校任教经济学,年纪轻轻就高居教授之位。然后遇见了裴清,他的忠心赤忱众所周知,所以在得知他婚内出轨背叛家庭时才会引起轩然大波。
他们的对话枯燥无味如同甲乙双方对谈,裴梧听着他父亲在对面一板一眼的告诉他,自己已经到达机场马上就要登机,一天之后就能到达江城。
裴梧有微微失神,不知道家人在他眼里意味着什么,也许不会比金融符号更好了。但是,但是他又能为了小三抛弃儿子和老母亲,又能为了继子扇养育了十几年的裴沂一耳光。
裴梧不自觉捏紧了手机,攥得青筋凸起,他半阖着眼,客厅里悬在小方桌上方的那盏灯在他眼睛眩晕成一个光电,随着冷风摇摇晃晃。
他也是人,不是完美无缺,有喜有恶有取有舍,只不过他的妻子裴清,他的二儿子裴梧,他八十岁的老母亲都被舍了。
给裴梧生命的是他,构建原本美满家庭成为重要一环的也是他,亲手毁灭打碎,置裴梧于无边深渊的也是他。
这些年来他们父子没再联系过一次,也许双方都有意规避,裴梧一度以为他忘记了自己在国内在江城活过的事实,忘了他还有两方血脉遗落抛弃。
但是每个月银行卡上显示从国外打入的抚养费又不断提示着这个人没忘。
那些钱裴梧照样一分没动,他故意把卡封存在角落,像那段记忆一样。
裴梧简短的结束这段公事商谈。
何野走到他面前,轻轻揽住他的肩膀。
裴梧靠在他腰上,闭上眼睛轻轻喘了口气,像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腰腹处有湿润的感觉,他小声的哽咽着,何野一下一下轻轻顺着他的背。
何野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想成为大人想有更多的选择权和机会,想逃离江城。裴梧也一样,想快快长大,想更好的承担起责任。
明明昨晚才刚刚许下对未来的承诺,十七八岁的他们有着踏天破地披荆斩棘的傲气和勇敢,年少且轻狂。
也有面对现实苦楚的有心无力,譬如死亡与离别,譬如一场手术费。
时间在流逝年龄在增加,从喑哑难言到沉默不语,原先觉得密不可分难以分割的家人也逐步远去,有的离开有的不见。
他们成年了是大人了,于是孤独变得更加理所当然。
何野从没觉得事情会这样诡异过,他们明明都有家,却都回不去,他们固执地拉住对方的手,要组成一个新的名为‘家’的地方,以此来收留自己。
很多人都说高中是最美好也最遗憾的三年,但何野觉得没什么缺落的,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南方秋雨季节闷热潮湿,他们待在这水下就要不能呼吸。
第95章 有必要
裴梧肉眼可见的消沉,何野知道他心事重重,能做的只是尽量分散他的注意力,陪着他一起跑东跑西处理奶奶的后事。
这两天时间何野接到了有史以来最多的电话,人人都在电话里一副嘴脸到见是两个毛头小子时又换了一副说辞。
期间裴湛帮了他们很多,吴叔也宽慰说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让大人处理就行。
但裴梧坚持亲力亲为,他沉默着四处奔走像个陀螺一样忙碌不停。
裴梧只请到三天假,张子樾跟他一起,秦主任亲自批的假条,批的时候欲言又止起码八回,完了还是无可奈何。
张子樾见到何野时两人都有些感慨,他说我快要认不出你了。
何野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只好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笑得张子樾无比惆怅。
这段时间天气都不怎么好,连绵阴雨让人心气烦躁,特别是不得不每日出门奔忙显得尤为更甚。
在第二天的时候他们见到了所谓的‘家长’。
何野接到电话时他正在丧葬用品店里决定花圈样式,老板介绍了一堆,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话给他长篇大论念了两个钟头。
何野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最终那通电话将他暂时拯救出来。
他赶过去的时候叙旧门大开着,堆满摩托车和部件的逼仄大厅里或站或坐着一些人。
何野在门口就听到他们的议论声,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他。
吴叔和一个身形挺拔高大的男人在商量着什么。
裴湛站得远几步也听着,还有裴梧舅妈也在,坐在裴湛身后的沙发边上。吴悦站的比较远,好像在刻意避讳。
有个女人咳嗽两声,不太舒服的站起来走出去透气。她皱着眉嫌恶的挥挥手,与何野擦肩而过时长卷发在他手臂上勾了一下,
女人长着尖俏的下巴和一双单眼皮,跟她弟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但何野认出来那是裴沂。
上次见她还是在学校里,她跟之前没有太大变化,不过没有原先那么狼狈不堪,妆容精致,一身华服,过分郑重的不像匆忙赶来奔丧而像要出席一场晚宴。
吴悦有些尴尬的朝他点点头,招呼何野进去。
何野看着吴悦,她跟裴沂差不多的年纪,但远没有那么奢靡无度,化着淡妆穿着卫衣牛仔裤被裴沂对比的朴素到寒酸。
但她远比裴沂更有姐姐的样子。
在裴沂厚着脸皮搜刮弟弟的生活费只顾自己潇洒时,是吴悦给他们做饭烧菜苦口婆心叮嘱他们不要逃课,要好好念书。
这里的人或多或少沾亲带故,何野应当算是完全的外人,显得格外突兀。
他垂着眼睛,几个男人的话语在他耳畔一边进一边出,直到裴梧到来。
张子樾跟他前后脚走进来,沉重的气氛在那一刻到达了顶峰。
几个议事的男人也都闭了嘴,一群人面面相觑,裴梧站到何野身旁,他身上还带着清冷的气息,冰冰凉凉冷得何野瞬间安下心来。
张子樾张望了一圈有些不知所措,最终还是向着他们这边挪了几步,站到了一起。
狭小的空间被划分出几个不同的阵营,空气里弥漫着非常微妙的氛围,按理说以他们的身份和年纪不应该发言插话,但在场没有人比裴梧更有资格。
最后吴叔说“这件事应该由小裴决定。”
于是那个高大的男人点点头,裴梧跟他一起走出叙旧白色的小门。
所有人都没动,裴沂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等在路边脸上带着不耐烦,鲜红的指甲叩在方向盘。
何野站在原地不知道他该不该去,然后裴梧转过头说“一起。”
他们三人落座咖啡厅的时候,何野恍然想起他跟他爸何起群说要走的那天。
他当时还苦中作乐说是父子谈判,但眼下的场景远比那天还要荒谬。
男人穿着风衣和正装,戴着金丝边眼镜,非常人模狗样。气质温文尔雅,从发丝到皮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手腕戴一块打眼看就知道极其名贵的表,散发着与小小江城截然相反的大格局。
除了高挺的鼻梁和挺阔的身形,何野很难从他身上找到裴梧相似的地方。
再加等在外面从血缘到面容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的裴沂,何野瞬间觉得对比之下自己家要显得正常许多。
裴梧面色很难看,何野很久没见到他这样浑身戾气的样子,在僵硬到要凝固的氛围里,他们父子你来我往中敲定了葬礼的事项。
何野看不见半点寒暄,男人显然是个理性过分的人,对旧事绝口不提,刨去那点亲属关系,任谁看都像是丧葬公司在向客户提供一条龙服务。
唯独墓地选址略有争议,男人说要迁到北方故乡,裴梧觉得太远了不愿意。
但一句老人家想要落叶归根又打得裴梧哑然无言。
最后挣扎几许还是只能同意。
待到他们要起身离开的时候,男人说“那辆车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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