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道,云光殿匾后或有玄机。
边牧和尚安插在戴高身边的小监躲在暗处亲眼所见,那戴高似乎于云光殿匾后找到了什么,细眼瞧了约半柱香的时辰,便慌慌张张将之重新塞回了匾后。
刘燕卿遂给边牧留了一封密信,交予信使。
信使将出刘府,便被锦衣卫的密探盯上,密探一路尾随,竟见到了边牧和尚。
边牧和尚同外臣或有勾结。
密探修书呈于帝王案前。
而楚钰近些时日折子堆积如山,西北又收新州,百万关外流民等着朝廷安置,又有秦王班师回朝一应事宜,这封密信便被压在了重重政务之后,并没有窥见。
赵嫣病的很重。
石院判说他未必撑到秋后是实话。
整整半月,刘府上下都被重重的中药味道裹覆,深夜的时候热着地龙,府中的众人热汗颊背,赵嫣却手脚冰凉,发丝被冷汗一缕一缕的浸湿,雪白着脸,有时候会蜷作一团发抖。
他的身子历经折磨,日渐虚沉,渐渐醒时少,睡时多,唇色泛着青,像一具寒冰雕成的玉人。
刘燕卿就在塌边守着,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他的发鬓,一双细长的眼底终于有了几分忧虑。
他知道赵嫣在牢中不会好过,但荣昇是大理寺卿,他知荣昇品性非落井下石之人,而即便荣颖有心来报复,荣昇应当亦会阻止,不会过多受磋磨。
到底在大理寺发生了什么,把他的身子拖到了如此境地?
刘燕卿从幼年起随着父亲学医毒蛊虫,天份惊人,他父亲倾囊相授,后来刘燕卿厌倦了蛊和虫子,便跟了沈家的大儒做学问,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一首洛阳赋声名鹊起,远至大江南北掀起文人作赋的风潮。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能从容做到顶尖,看起来却散漫无心的样子,实在践踏普通人二三十年尚拍马不能赶上的尊严。
连绵的冬雪裹携着凄厉的北风飞扬而至。
人间的烟火气被大雪掩盖,偶尔市集间能听到一两声犬吠。小周山变成了雪岭,城外的望京河积成厚重的沉冰。
赵嫣的病便像是这一场冬雪,冬雪倾覆本便摇摇欲坠的城池。
一日他从迷梦中醒来,恍然不知今昔何日,入目只见窗柩外鹅毛的大雪,耳畔是外面呼号的风声。
刘燕卿替他披上了厚重的狐裘,雪白的狐狸毛映着尖尖的下巴,周身的药香越来越重。
似乎近些时日,只要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都能看到刘燕卿。
刘燕卿扶着他倚在美人塌上,赵嫣头沉沉坠在了刘燕卿肩侧,低咳了两声。
月白长衫的青年温柔的擦拭干净他唇瓣的血迹,“大人想说什么?”
满头乌云般的发散落在刘燕卿的肩上,夹杂着斑驳残忍的灰。
赵嫣轻声道,“秦王什么时候回来。”
刘燕卿皱着眉听,没有答话。
“我丢了他的金刀。金刀丢到哪里,我想不起来了。”
“他回来了,茗哥儿也要回来了。”
“现在应该也长大了不少。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人又黑又瘦,以后没人照顾,会不会好好加餐饭?”
赵嫣这一生在外人面前不曾说过这么多话。
他病的昏昏沉沉,手紧紧抓着刘燕卿的衣袖,“你日后帮我盯着他,别让他再一时冲动。”
刘燕卿声音有些哑,“你自己盯着他不好吗?”
“我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赵嫣低低笑了声。
“刘燕卿,我杀了很多人。可是杀我母亲的凶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这是我杀孽太多的报应。”
刘燕卿揽紧了他在怀中,“不是报应,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为什么要过来插一脚?”
沉默良久,刘燕卿终于道,“我想逆天改命。”
赵嫣没有说话,他再没有说话的力气。
他怔怔看着飞扬的雪花,知道自己撑不到明年花开。
赵长宁早年,年岁相仿的少年郎吟诗作曲,肆意昂扬的时候,他在贻弄权术,精心算计,累的白发早生,疲于奔命。
如今走到尽头,终于肯放下了肩上的负累,仅怀一份单纯的执拗,等着一个人回来。
风花雪月本不适合他这样污秽之人。
十五岁的赵长宁也许对城楼上捧着大把杏花砸进他怀中的美貌姑娘有过心动,也曾经推杯换盏间笑谈过将来与他度过一生的女子当是怎样的一副面貌,而一步步到如今,他连那官家小姐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楚。
赵长宁像浮蕊凭风,逐流而下。
生不由他,停不由他,死不由他。
他还活着,却早早将自己关进了坟墓。
阳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鬼出不去。
直到后来有一天,一缕光从缝隙透进来。
十五年前赵嫣雪中长跪,解了西北之困。
十五年后秦王边关大捷,朝廷大赦天下。
这世上的因果谁能说的分明。
第八十九章
大理寺这日来一位访客。
正是刘燕卿。
荣昇一身紫色的官袍,在正红面前终究落了下乘。旁人均道刘燕卿今日的位子本该是他的,只有荣昇自己心中同明镜一般,没坐到那个位置前,归属不可妄言。
刘燕卿原在内阁时已经权势不小,如今内阁崩溃,被陛下一道旨意废除,只这位刘大人得到重用,此人手段非可小觑。
“下官见过大人。”
刘燕卿摆手,坐于正堂之上,尝了口新沏的乌梅茶,啧啧道,“荣少卿这茶不错。”
荣昇笑了声,“大人今日突然来访,不知何意?”
刘燕卿骨节分明的手掀了一半缀着青花的茶盖,遂又放下,“赵首辅在大理寺关押的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过。”
荣昇神色端凝道,“他情况不好?”
刘燕卿抬眼看了荣昇一眼,慢慢道,“很不好。”
荣昇似也觉自己语气太急,按捺住了担忧,仔细答道,“荣颖来过一次,翰林院的人来过一次。”
刘燕卿挑眉,“听说陛下也来过一次。”
荣昇错愕抬眼,“大人如何……”
却对上了刘燕卿一双细长凛冽的眼,“原来陛下来过。”
荣昇心知被诈了话,倒也不恼,“下官什么都没有说,全是大人自行揣测。”
这位正堂上红色官袍的御前重臣盯着荣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荣少卿自然没有走漏风声,全是我自行揣测。那咱们先来算一算,荣三公子来做了什么?”
荣昇端正道,“荣家教子无方,让大人见笑了。”终于将当日荣颖所做之事和盘托出。
“是荣家教子无方,丢了世家的脸面。”
刘燕卿指尖发冷。
清欢,大补的丹药。
“陛下来做了什么?”
荣昇缄默不言。
他是忠于君事之人,皇帝密审的那荒淫一夜,不足为外人道也。
刘燕卿从正堂主位上站了起来,轻声道,“陛下,可是做了比荣三公子更过分的事?”
荣昇仍然没有回话。
这又是一个话术的圈套,若陛下没有做,荣昇定会斩钉截铁的说没有。
如今的沉默俨然说明了一切。
连荣昇这样忠心的人都没有脸面替他的陛下辩驳。
刘燕卿冷声道,“今日之事谢过荣少卿了。”
荣昇躬身,“荣某惭愧。”
折扇叠起,正红官袍的青年缎黑色的鞋边踩在脚底,人上了软轿,大红映着一张象牙白的脸,丹凤眼中盛着寒意。
纨绔向来无饿死。
荣家的私宅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搭了一台戏。
戏子挽着单薄的水袖,作浓妆扮相,在大雪中瑟瑟发抖,语不成调的唱着曲。
荣三公子手中捧着温暖的碳炉,披着厚重的貂裘,于阁楼上同几位高门权贵家的公子赏雪听戏。
勇毅侯家的世子从阁上扔几锭银子,砸进了戏台上厚重的雪中,“若唱的好听了,爷下次给你扔几片金叶子。若唱不好听,明就把你拉爷塌上。”
诸玩家子哄堂大笑。
勇毅侯家的女儿打点好了关系,欲送进宫中做贵妃,勇毅侯府若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荣家手上,日后皇后在宫中也好拿捏。
台下的戏子是勇毅侯世子前些日子瞧上的人,若是勇毅侯世子在荣家把这戏子折腾死了,这桩命案是大是小,便全由着荣家。
荣三公子乌黑的眼珠盯着台下的戏子,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荣昇寻至私宅时候,半边肩落满了沁凉的雪。
“荣颖,你这是在做什么?”
再唱下去,台上的戏子就要活生生的冻死在冰天雪地中。
荣昇在大理寺收拾完荣颖招惹的烂摊子,回头却见荣颖在荣府声色犬马,全视礼教人命于无物。
“几位世子爷,荣家有家事处理,劳烦诸位先行回去。”
这些公子爷虽说放肆久矣,到底荣昇身居高位与他们不同。
又都是惯常会察言观色的主,遂三三两两打道回府。
看客散尽,再为难那戏子也没了意思,荣颖由着荣昇放了人。
他施施然立直了身子,端一张俊俏矜贵的脸,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的兄长,“大哥的慈悲心肠又来了?”
荣昇皱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荣颖摆了摆宽大绣着卷云纹路的衣袖,唇上镀一抹凉薄的笑。
“大哥,荣家三公子的私宅,有娼妓,有戏子,有走马章台的纨绔,难道不应该么?”
荣昇一时无言。
荣三公子眼瞳冰冷起来,“这天底下最没资格问我在做什么的人,就是荣家人。”
荣昇摇头,“今日刑部的刘大人来找我。”
荣颖遂想到了赵嫣,知赵嫣被判入刘府,短促地笑一声。
“那姓刘的哪里是个好相与的,也就大哥当他是个人。”
分明是个披着人皮的妖怪,赵嫣进了那妖怪的府邸,只怕被吞的骨头都不剩。
“他日后怕是时日无多,你莫再去寻他的麻烦。”
荣颖弯起一双桃花眼,“我看他好得很,在刘府逍遥自在,说不定夜夜承欢……”
“荣颖!”荣昇冷道,“你之前对他下的药,毁了他身体的根基。”
荣颖毁了他的身体,陛下杀了他。
荣颖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
荣昇哑然,“我同你无话可说。”
荣颖瞧着楼阁下覆盖长廊的大雪,“既无话可说,兄长又何必多留?”
后来,风声呼啸入耳,雪中只剩荣颖一人的时候,他脸上凝固的假面渐渐粉碎,眉目之间如罩薄雾。
那个夜夜入他春梦的人,就要死了。
第九十章
西北大军于漠河新州迁回邺城的时候,雪岭下的护城河已经结成深冰。
这一场仗打的实在太长。
人人知道漠河一役将要载入史册。
漠河以南十五州从战乱时落入突厥人手中。
楚高祖皇帝于小周山起事将胡人赶出中原,重整疆域,收复大部分失地。
唯独漠河十五州地形易守难攻,一旦失去极难拿回来,后历时五年败兵而归。遂成三代帝王的心病。
却没有人能想到,在宣帝手中,秦王的黑甲铁蹄下将已归入突厥汗国百年的十五州夺回。
战事最凶险的时候,宁轲在战中替楚钦舍身挡剑,被突厥汗王赫连丹一刀砍穿心脏。
楚钦亲眼看到宁轲的铁甲一道道皲裂,里面翻出了软红烂肉。
人倒在了血泊中,血迹尚未干透,身后的旌旗猎猎昂扬。
将士们踏着一具具尸首俨然杀红了眼。
赵茗诸人护送回营帐中已经不行了,距离人去不过四五日的事。
关外哪里有像样的葬仪。
宁轲生前喜听芦笳,满营尽是悲凉的芦笳哀音,全无半分打了胜仗的喜悦。
赵茗红着眼睛,手中握一杆红缨枪,抹了一把眼泪。
楚钦道,“赵茗听令!”
“赵茗接替宁轲之位,扶宁轲灵柩,随大军返京!”
返京前一夜邺城上下挂满白幡。
邺城的百姓还记得这位将军马上的英姿,和他骑马经过闹市时温文有礼的模样。
边关的百姓纯朴而长情,对这样一位年轻将军的牺牲,给予了他们所能付出的全部怀念。
西北的军人在秦王邺城的将军府中个个饮尽了烈酒。
“宁将军那个人就是死倔,身上带着伤不让他出来,非要!”
童章苦笑,“老子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回去同他婆娘交代。”
林舒没有吭声,除了冰冷血红的眼,他看起来仍然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赵茗却知道,正是这双看起来不够有力的手,杀死了突厥人自阿必其死后第二员大将,造成了突厥人此后数月节节败退的走势。
楚钦少年征战,看惯了生死,而身边人的死去却是头一回,手中的酒坛不曾放下过。
赵茗是宁轲一手带出来的。
他跟着宁轲连日血战,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屠夫。
过去解开女人罗带的手如今用来杀人,砍下的人头数以百计,京城花眠柳宿的日子再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与他同住的孟飞死了,宁轲也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变成塞外游荡的孤魂野鬼。
漠河新州积尸百里,白骨曝野,每一片枯黄的草叶上都沾着腐腥。
古来征战几人还。
赵茗年轻的面颊上一道道龟裂的伤,英气的眉眼中带着远非他这样的年纪该有的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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