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叶授衣诧异抬眼,傅听涯方才续道:“先帝于宫外遇见我母亲,一见倾心,随后便不顾所有人反对,将她纳入宫中,还给了封号,荣宠一时……但其实我的母亲早有心上人——而且那人是为她而死……”
“就像……”就像师父你那样。
后半句话傅听涯没有说出口,但他已经隐约猜到叶授衣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与叶授衣对视,在对方不自在的别开眼去后,方才落寞道:“母亲入宫后每日郁郁寡欢,从不逢迎媚主,以至先帝很快便失了兴趣,任她于后宫受他人磋磨。先帝去世后,自我记事起,母亲就已经……疯了。”
“在还小的时候,其实我是很依赖我皇兄的。”
“因为他是那时整个宫中唯一对我好的人。”
“但在我遇见师父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他对我的好从来都不是纯粹他,只因为我对他没有威胁,只因为要显示他的仁德。”
“我一直都明白,在我成年后,他或许会想办法除掉我。
当他命我更名易姓,想办法控制整个江湖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把刀已搭在我的脖颈上。”
“如果他想,我就可以成为朝廷和江湖都无处容身的罪人。”
“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所以我想,他选择手下留情一天,我便忠心做他的皇弟一天。
其实我所拥有的,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当年他弑父杀兄,潜伏在暗处静候报仇时机的人实在太多了。”
叶授衣听到这里,起伏的心绪已经逐渐归于平缓,他看着傅听涯不自觉外露的一抹锋利狠决,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早已没有这般的飞扬情绪,也再不能狠下心。
“惊羽楼在四榜之外选了我,也正是因为我背后有朝廷的势力。”
“而实际上,新后谋反这件事情,我也早就知道了。”
傅听涯不知何时点起的火堆在风中忽闪,一点烟雾落在鼻下,叶授衣眯了眯眼睛。
他在听到这句话后,只是觉得自己该惊讶的,然而心中却没有起分毫波澜。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药,但他却打心底里不想挣扎,因为疲惫,或许也因为眼前的人。
傅听涯撑住叶授衣让他慢慢靠在自己肩膀上,像讲故事一样,继续轻轻道:“因为如果不是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事情,皇兄是不会让我碰军权的。”
“那时候他可能就已经被新后控制了,或者乐观一点,他们只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但他让我监军这件事情,本身就在说,他在向我示警……亦或说求救。”
“师父,你也觉得很可笑是么?他竟然向我求救。而那时候,我是真的准备查下去……”
“直到他动了你。”
“师父,原来一切是我的错。”傅听涯揽着叶授衣的手慢慢收紧,他的眸中溢满痛苦。
因为明白自己此刻敢于说出口,是知道叶授衣已经陷入了昏睡,他声音极轻,极难过:“隆元帝以为我恨你,他伤你……实际上是在讨好我,我竟然才想明白……我竟然才想明白……”
“我以为他在我刚成人的那一年不杀我,是因为顾念以往的情分……原来不是,原来是因为师父的求情和……下嫁。”
傅听涯微微侧脸蹭了一下叶授衣的额头,他似乎有一瞬想要亲吻下去,但终究没有,因为知道自己不配。
一抹天光自远处亮起,驱散整夜的黑暗与凉冷,也驱散了人心头的迷茫与柔情。
傅听涯最后伸手为叶授衣整理了一下头发,他握紧叶授衣在睡去之前慢慢塞入自己手里的玉佩,冰冷的棱角刻入肉中,仿佛是在提醒谁去铭记。
“师父,你太累了。剩下的事情就让我来吧。”
傅听涯终于站起身,面向自赶来后一直单膝跪地的属下。
“楼主,一切已准备就绪。”
在得到下属正向反馈后,傅听涯将手中的玉佩递给了对方:“将这个交给即将与北戎对上的那几位,问他们是要做妖后走狗,还是求一个问心无愧。”
“这是……”
“是叶帅的留下信物。”
傅听涯没有回头,但他自内心感受到安慰和救赎。因为这枚玉佩代表叶授衣在最后时刻还是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并选择支持他。
师父,相信我。
你再次醒来后,必已是山河无恙,岁月无伤。
24 | 第二十四章
暴雨自暗色苍穹倾泻而下,幽白的水雾蒸腾着仿佛要将天地淹没,这巨大的雨声却未能将狭窄的议事堂中不断的争吵声压下。
深锦袍色在烛火中揉开不详的光,边州牧守扯着嗓子一边边强调:“我不管那些借口,朝廷根本不允许出兵!你若是敢动,那便是私自调兵,谋反二字根本逃不掉——
你悍不畏死,我到时候跟你一起连坐!我家中妻儿老小——”
“你跑了,百姓呢!?他们赋税纳粮养着你们这些败类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今日走了,日后面对满洲累累白骨可能心安!?”
将军闻言狰狞一笑,一个跨步冲前抽出腰间长剑直接摁在牧守脖子上:“昔年我在叶帅麾下做副官,一身伤痕具是为保家卫国,后来升迁入朝,方才知人心险恶……百姓对你们这些人来说,究竟算是什么?”
牧守颤抖着,却咽了口水:“你……你敢……”
“圣贤之书无数,所言皆是忠君……你懂什么!?你所说的皆是歪理——若是误了朝廷大计……”
惊雷炸开,一片亮白之下衬得将军脸色犹如恶鬼,怀中一角玉佩露出,闪着幽绿的光:“我以为你只是胆小,却不想竟然是没脑子!”
他手上刚要发力,就在即将鲜血飞溅的前一瞬,牧守骤然抬头——
“老师那边消息全无,朝中局势晦暗不明,你今日出兵,却不知是做了谁的棋子!”
“你的老师是谁!?”
宫中
落红尘立在廊前,被风裹挟着扑来的水汽沾上她披着的红色斗篷,如血般晕染开来。
她侧首,看向被禁卫牢牢控制住的老者,笑问:“你那学生会如何选择呢?左相……”
老者激愤的神情渐渐退却,他坚定道:“他会出兵。”
“是你小瞧了那位王爷……在北戎与你之间,他从未犹豫过。”
议事堂
牧守以左手紧紧抓住剑锋,他道:“我的老师是当朝左相。”
“你既是叶帅的人,那我且信你这一次。”
没有看将军僵硬的神色,牧守直直望着那枚玉佩,坚定问道:“那位王爷,是要清君侧,对吗?”
江南。
水珠自竹叶尖端落下,清脆一声,黑子放入棋盘,整局形势倒转,白子回天乏术。
叶授衣收手拢袖,坐在他对面的人正是倚云,此刻正连声道着认输。
“常人看来,摆在你家主上面前的确是一盘死局。若是先解北戎之患,军队消磨大半,回过头来势必不能再与朝廷抗衡;
而若是先安朝廷之乱,北疆陷于北戎之手,且不说万千百姓性命难全,没了险关长河护佑,中原也很难保下。”
倚云闻言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试探问道:“那在您看来呢?”
叶授衣瞥他一眼,见他眸中忧色,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然而很快便消失不见:“在我看来,你家主上会直接掀了棋盘。”
眼见倚云满脸困惑,叶授衣解释道:“棋盘之上,为何只能有黑白二色?又为何不能将白子变成黑子?下棋要讲规则,打仗可不必。”
“他从未因此犹豫过,因为在他看来,北疆与朝廷离心后,自会组织军队抗击北戎;
满朝文武大臣,又岂会甘心为一女子控制?所以自始至终,他需要做的,就是处理祸乱之源。”
说到这儿,叶授衣在心里攒了句话——更何况,你家主上手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人。
搅乱一个京都凭借奇谋险计还有可能,打北戎……那就是去送。
“朝中先不论,主上怎么能保证北疆敢自发调兵,又或者说,他们能挡住北戎来势汹汹的攻打。”
“因为在你们主上眼中,北疆是我的人。”
“当他们不再一次次被来自内部的敌人暗算,定与北戎军队有着一战之力。”
倚云看着眼前一片淡然,捧起茶来的男人,发自内心的道了句:“夫人,您真是太厉害了。”
一口茶堵在喉间,叶授衣静止一瞬,而后垂眸,将茶杯轻轻搁于桌上,只觉甘香盈满口腔,而舌根尽是苦涩。
他没有问倚云是如何知道的,只缓声道:“这等荒唐事,今后不必再说了。”
倚云愣住“可是主上他真的……”
“所以呢?”叶授衣抬眼。
倚云讷讷闭嘴。
阴谋诡计,玩弄心机,终究是比不过真刀真剑,铁蹄碾压。
宫门被打开的时候,落红尘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其实她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在得到叶授衣竟然真的又救了傅听涯一命的时候,就料到了。
傅听涯持剑而来,望着踞于高台之上的女人,冷声道:“被你困在宫中的群臣,都已经被我放回家了。”
“怎么?你很意外我没有用他们的性命威胁你吗?”落红尘一步步走下台阶:“那姿态也太难看了。”
“更像是垂死挣扎。”
“我想要的结局,至少有个正正经经的战场,就像现在这般。”
繁复厚重的宫裙层层叠叠拖曳开来,精致的刺绣迤逦光华,落红尘手腕一翻,一柄长鞭出现在她手中,往地上一甩,便击出道道裂痕。
傅听涯出剑却比她想象中要快的多,森然如长星,愤怒如雷霆,快到劈裂苍穹燃起如龙的火光,如此煌煌一剑,逼得她直接用出自己最神妙的身法,自空中极尽灵巧精绝的一旋身,长鞭如蛇飞起,勾住宫殿的顶梁用尽全部气力荡起!
脱下的华丽宫裙瞬间被火焰烧成灰烬,被斩断的长发铺了满地,落红尘自半空翻转,一滴冷汗滑落额角。
这与她想象中的并不相同,傅听涯比她以为的要厉害太多。
落红尘飞速后撤,然而傅听涯攻势却太过迅疾,长剑与蛇鞭连续相击,脆裂声响不停,炸开满地碎砖,寒意破开炽烈丝丝升腾而起,被气劲锁住的落红尘狼狈躲闪,不甘心的大喊:“你何时有了这般武功——”
傅听涯并未回答,他满身凛冽如自冰川荒谷而来,手中长剑挥落光华如雪,落红尘身上的衣裙片片散落,如被寒风扫过的火焰红花,长鞭舞的再急,也挡不住一道道几近入骨的剑痕,落红尘能感受到那剑上的恨意和决绝,她疯狂躲闪,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对决,这是一场复仇。
她不甘心自己失败得这样迅速凄惨,还想找到可以作为筹码的东西,却在这半个分神之间,被一剑点上喉间。
对上傅听涯不含一丝情感的眼神,落红尘绝望的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什么。
然而对方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长剑穿颈而出,疼痛与冰冷飞速袭来,满目血红绽开。
“他不会恨你。”
“他只会后悔,自己曾经爱上了你这样的人。”
傅听涯收剑回鞘,看见一滴泪光从尸体的眼角落下。
他抬手,看见自己在颤抖。
因为太恨,恨到死亡也不能消解,恨到他在最后说出那诛心之语。
恨落红尘的诡计,也恨自己的愚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隆元帝并没有死。
只是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言。
于是比起治好他,太子继位成了所有人更关注的事情。
自那日分别,至傅听涯终于处理好宫中乱局,为北疆送去粮草援军,已经过去三月有余。
于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他们三个月来兢兢业业、不眠不休处理政务,整治叛党的新任摄政王不见了。
被众臣委以重任来劝摄政王保重身体的奏事官面无表情。
傅听涯在冲往江南的路上。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叶授衣一面。
想将他带到自己身边来。
想去讨一句夸奖。
想要很多很多。
25 | 第二十五章
北方滂沱似怒的大雨越过重重山关散作如酥细雨,仿佛一层层淡青色的薄纱落下,融入江南春山碧水之间,绵绵不断,若忧若愁。
一骑黑衣停在萧萧竹林前。
高大挺拔的骏马早已在原地等的不耐烦,他低头吃一口草,抬眼看看自己的主人,然后鄙弃般的甩甩尾巴。
似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傅听涯大步向林中走去,被留在原地的骏马鼓励般打了声响鼻。
然而此刻一切犹豫与纠结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竹屋中早已空无一人。
傅听涯盯着桌上那张纸条,只觉眼睛发痛。
“此间事了,江湖不见……”
八个字,轻轻巧巧,却像一场无情肆虐的烈火,燃去一切鸟语花香,和重新开始的可能,只给他留下一颗滚烫却荒芜的心脏,流淌出麻木全身的血液。
傅听涯站在竹屋中,从清晨将许至暮色昏沉,浓重的颓色披在肩头,他终于伸出手将纸条拿起,冰冷的指尖仿佛被灼痛,他似是自言自语,又饱含安慰的牵起唇角。
“师父,天下就这么大,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呢。”
“我知道你在那儿。”
“我会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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