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宿看着睡得不省人事的尧白发愁,他这个样子铁定是离不了人的,可是自己也没有随身带着一只鸟的经验。
好在闻不凡暂时没有将他从肩上拿下来的打算。他端坐在长案低头调茶,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桑宿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忘记肩上还有只鸟。
太阳升得慢,等到光束透过篱笆外墙投到脚边的时候桑宿终于忍不住伸手,想把尧白挪下来。她手尚未触及,闻不凡先侧头看着她,面露疑惑。
桑宿叫他看得莫名,却诡异地出声解释:“他睡着了。”
闻不凡淡淡道:“你一动他可能会醒。”
诶啥意思?不让碰?
花问柳叼着半块薯饼,说:“佛会要开始了,你难道要这样带他上黄金台?”
“嗯。”闻不凡依旧淡淡回应。仿佛这不是一件值得考虑犹豫的事情,神情理所当然地令人咋舌。
桑宿没再说话,反正在人界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人一鸟,要说照顾鸟的经验自己肯定不如闻不凡。况且尧白死粘着他的架势恐怕也不大乐意自己照顾。花问柳见桑宿已然默许,自己再说反而讨嫌。反正尧白乐在其中,小和尚愿带就让他带着吧。
脱羽前期的凤凰异常嗜睡,几人用完早饭又说了好一阵话都没见尧白醒来。于是从山下草屋到黄金台这一段路上来往的外界宾客也好,梵境佛僧也罢,看到那位年轻佛尊时都忍不住往他肩头多瞧两眼,都好奇地想想知道那只歪着脑袋打瞌睡的小雀鸟是何品灵禽。
今日在主位辩法的是年岁最长的乐昼佛尊,为人最是周正,平日里寡言少语,除非必要一般都窝在住处礼佛抄经。唯独对闻不凡这个后辈较为上心,但也仅仅止于隔些时候言语嘱咐两三句。
乐昼看着闻不凡在下首右侧的位置落座,当然也看到了他肩上那只鸟。还看到周围三三两两的人都在往闻不凡身上打量。乐昼搁下手中经卷,起身往下走。
他停在闻不凡身前,倾身看了看,问道:“这鸟少见,是什么品类?”
闻不凡笑说:“普通山雀而已。”
乐昼愣了愣,略显严肃的脸上竟然生出了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看着闻不凡,像是喟叹:“你少有这样舒心的时候。” 闻不凡的性子温和,看似慈悲在怀。
说好听一些是悲悯一切,说难听一点就是万物皆刍狗。一只蚂蚁在他眼中是可怜可爱的生灵,一个七情贯通的人在他眼中也可以是一只蚂蚁。
他似乎爱一切,又似乎一切都不爱。是慈悲佛,也是凉薄人。
乐昼回过神来,纵使闻不凡心无偏爱,他却能明显感觉到他对这只山雀与众不同。他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厚实的掌心罩在尧白的小脑袋顶,说:“也算与我佛有缘,愿它无痛无灾,好生长大。”闪着细碎金茫的佛光从乐昼掌心流下,细流一样缓缓融进尧白绒羽中。
尧白浑身一激灵,醒了。他不仅醒了,还听到眼前的人讲话:“好机灵的山雀。”
他瞪着眼,有些发懵地瞅着眼前素白僧袍的人。
乐昼这阔绰的见面礼竟让他的灵识提早苏醒。不仅不傻,还能听能说。
乐昼回到主坐,看到那只鸟垫着小脚往上凑,而闻不凡竟然朝它微微侧垂着耳朵。
“心有所爱,好事,好事。”他翻开经卷,自己都未察觉眉头比往日舒展了几分。
而尧白还在下面咬耳朵,“我觉得肚子里热腾腾的。”
闻不凡小声说:“那是乐昼佛尊的佛印,可替你挡灾弭难。”
“他真好。”尧白说:“你替我谢谢他。”
闻不凡一手翻开面前的经卷,一边温声答应:“好。”
尧白坐着打了个哈欠,“我又困了。”
“睡吧。”
在不远处时不时看一眼前面的桑宿和花问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尧白醒了片刻,在闻不凡颈间腻歪得不行。尖喙时不时触碰闻不凡侧脸。
桑宿咬着指甲,边思索边问旁边:“你说这算谁占谁便宜?”
花问柳翻了个白眼:“反正乐在其中的那个人不会是被占便宜的。”
桑宿没明白,认真掰扯了一阵,有些痛心疾首说:“啧,尧白可真是个色丕。”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巧看到闻不凡侧头看了眼肩头,然后微微侧垂着脸。这个角度看上去就像是闻不凡低头在尧白毛脑袋顶轻轻一啄,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端坐。
“....” 桑宿有些凌乱,“我怎么觉得闻不凡也挺色丕的。”
花问柳白眼都翻倦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放弃搭理她。
结束之后,花问柳谢绝了同伴去小酌几杯的邀请,和桑宿结伴往山下走,“再有几天佛会就结束了,你打算怎么办?”
桑宿知道他说的是在水底遇到的那些事,这事纷繁复杂,疑点重重,最主要的是棠吟一丝魂魄都没留下,根本查无可查。这事牵扯到苍茗,且时间实在久远。事情可大可小,但是桑宿隐隐预感,这里头的原委绝不简单。
“咱俩相识一场,我把你当朋友。”花问柳难得严肃起来,“朋友真心一句劝,这事儿你别管了。”
桑宿垂头一步步往下走,没有说话。
花问柳继续道:“尧白和棠吟打的时候动静可不小,砭魂骨又是大煞之器,照理说不会这样无声无息,可是外边一点风声都没起。”他语气隐隐发沉:“那片水域不简单。”
桑宿终于抬头,“你想说什么?”
花问柳走得不疾不徐,用刚好能听清的音量说:“有人想让棠吟和他的秘密埋在海底,你何必去揭这辛秘。”
桑宿又沉默了,过了一阵,直到两个人从无妄天梯走下来。桑宿忽然说:“你知道在尧白未降世之前,凤凰血脉已经断绝七万年了么?”
花问柳愣了愣,心说我当然知道,又听桑宿接着道:“总说凤凰一脉气运衰落,可是先天神禽那么多,都是开天辟地就应天而生的,为什么单单是凤凰气运衰落?棠吟口口声声要杀凤凰,这背后的缘由我若不弄清楚,下一个盛年而陨的凤凰就是尧白。”
“我有分寸。”桑宿拍了拍他的肩,方才的凝重一扫不见,娇俏的模样像只小孔雀,“我可是司掌生灵魂魄的神,就算捅了娄子也没人敢把我如何。”她拍了拍自己胸脯,“我厉害着呢。”
第26章 你不会养凤凰
白金孔雀拖着长长的尾羽在云端漫步。尧白悠悠转醒,佛会已经结束,人群也散得差不多了。他仙灵虽提前苏醒了,但还是觉得周身懒怠乏力。
他趴在闻不凡肩头,点墨似的眼睛滴溜溜直转。
过了片刻,他发现闻不凡直接往茫海边上走去,看样子没有要送他回小竹屋的打算。尧白终于舒舒服服躺下来,甚至翘起了爪子,开心得尾羽忍不住一抖一抖。
这是闻不凡第二次带他回家,尧白美滋滋地想。
草屋里的陈设几乎没有变,一方小桌,一张竹榻,最里面是占了整面墙的书架,还有临窗的蒲苇团。
闻不凡将他放在小桌上,又推门出去了。回来时手里拿了小碟和一个圆口大碗。碟子里装的清水,圆碗里是几样色泽翠绿的鲜果,上面还留着清洗的水痕。
尧白凑近想先喝点水,不料一垂头就看到雪白瓷底里的影子。他眨了眨眼睛:好家伙,真是一模一样啊。
这个时候安慰自己也许闻不凡记性不大好没有认出他来也不大顶用了。尧白有些丧气,顿时水也不想喝了,果子也没胃口吃了。他将翅膀圈在身前,蹬腿往桌上一坐,也不知在生谁的气。
总之就很气。
他虽然是只巴掌大的小鸟,但身上毛茸茸缩起来也是个圆球。闻不凡转头瞅见的就是他圆滚滚的背影,并且敏锐地察觉出他有些气呼呼。
闻不凡随手拿了个果子递到面前,“不喜欢吃吗?”
尧白拍拍翅膀,也不知哪里来的气性,不高兴地嚷嚷道:“你之前都给我吃虫子,还是带泥的那种!”
闻不凡愣了愣,随即笑了,“那是因为不知道你是只凤凰。”他说着又把果子往前递了递。
送到嘴边的东西当然要吃。尧白张嘴叼住果子,尖喙很快把果肉扒来吃了。
“你为什么离开闻远山?”尧白仰头问道。他其实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告而别丢下他,可是这话问出口太不是滋味。
他是那只被捡回去的鸟,闻不凡是捡他回去的古怪和尚。他们以另一个身份再遇,所有隐瞒和误会都可以心照不宣地就此揭过,彼此的面子里子都还在。
可尧白突然犯倔:“我在山上等了你好久。我还帮你喂了兔子,帮你打扫屋子。后来下大雨草屋被淋塌了一角。想着你不会回来了,我就走了。”
他絮叨似的说完,至于最开始那句类似责问的话他都无所谓闻不凡会不会解释。
反正他想要说的已经说出来了:你走后我很难过,也很委屈,我要说给你知道。
闻不凡沉默,他低垂着眉睫。波澜不兴的眸子里盛着尧白看不懂的情绪。尧白有些愕然,因为闻不凡脸上能有其他情绪这件事就已经很鲜有了。
诡异的一阵沉默之后才听闻不凡说:“很抱歉,我好像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尧白心里那股无名怨气早就所剩无几,见闻不凡这样反而觉得愧疚。闻不凡是谁,不是闻远山上闲来种种花养养兔的凡人和尚,他是梵境地位尊崇的佛尊,是位尊责重的人物,匆匆而别想来是遇上急事。他这样想着,越发觉得自己不应该计较过多。
可是他骨子里是矜傲的,方才气腾腾地嚷过,这会万不可再低头赔好。踌躇了一阵,尧白伸头将碗往前推了推,有些扭捏道:“很甜,你要不要吃一个。”
闻不凡点头笑:“好。”
过了一会,又听闻不凡说:“从前我喂你的那些虫子.....”
“我没吃!”尧白大叫,“都送给外面的小雀精了。”
闻不凡莞尔,“那就好。”
开了这个话头尧白就停不下来,边往嘴里塞果肉边叨咕:“我哪里知道你真把我当山雀养,你可知我每日都要发愁怎么处理那些虫子。”想起那段时日都觉得好笑,虽然虫子一口没吃,但还是要做出一副感谢款待的懂事模样。尧白突然又想起什么,说:“我那会最想吃的其实是你养的那些兔子,可是你宝贝它们,都不舍得给我吃。”他鼓着腮帮有些口齿不清,“回神域的时候我带了一只兔子走。”
说到这里他突然止住话头,没再往下说。然而说的和听的两个人明显默契欠佳,闻不凡看着他,问道:“然后呢?”
尧白口齿不清地嘟囔:“它总跟阿月抢窝,阿月不喜欢它,我就把它烤来吃了。”
闻不凡:“·······”
那兔子吸了神域灵气,肉身又落入神禽腹中,轮回之后说不定另有一番福运,闻不凡如是想着。
尧白仰头瞅着他,有些惊奇,“你竟然都不生气么?”
闻不凡温声反问道:“它的因果造化我为何要生气?”
这话听在尧白耳中就是:吃了就吃了,不关我的事,这种小事我不操心。于是他火速吞了嘴里甜津津的果子,举着半边翅膀指向屋外,眨巴着眼睛期待道:“那外面的兔子我也可以烤来吃吗?”
闻不凡:“······?”
-——
兔子当然是没吃成,不过闻不凡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竹实,满满当当装了一大盘子摆到他面前。竹实难得,一根竹子几百年才开一次花结一回果,有的竹子到死也不会有果实。尧白看着一盘子黄澄澄的小果,幽幽叹了口气——真是难为他找了。
凤凰爱吃竹实,这实在是天大的谬传。不知上古哪个前辈爱吃这个,恰巧被人记了一茬写入书中。后来典籍多照搬效仿,竟这样一直传到今日。
尧白一脸苦大仇深,破开竹实脆壳啄食里面的竹米,吃了两口对那位不知名的前辈愈发怨念。
这没滋没味的玩意儿究竟有什么可吃的!
尧白觉得遇事不能将就,尤其是跟闻不凡在一起的时候。今天要是吃了一言不发吃了他送来的竹实,他就会觉得你爱吃,下次还会再送。就像闻远山上那一碟接着一碟没完没了的小虫子一样。
尧白嚼着竹米,觉得不能沉默。他这样想,便立刻这样做了,“竹实不好吃,我不喜欢。”
闻不凡原本坐在一旁看书,闻言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自己查阅典籍时是否看错了。
“你在书上看的对不对?”尧白扑腾着落在他手边,说:“书上必定还说了‘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我虽然住在梧桐林,可我在你的绒草枕头上睡得也很舒服啊。喏,”他伸头埋进闻不凡的茶碗,大大喝了一口,“不是醴泉水我也爱喝呀。”
闻不凡有些愣住,拿起茶碗喝了口,一时有些尴尬。
尧白坐在他摊开的书页上,歪头确认:“你不会养凤凰。”似乎没觉得自己堂堂先天神禽说这话有什么不妥,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摆在“闻不凡养的灵宠”的位置上。他甚至觉得闻不凡养不好自己是失职的行为——他明明可以把兔子养的又肥又漂亮。
闻不凡老实点头,“我不会养凤凰。”
“我可以教你啊。”尧白说,“其实特别简单的,首先你要知道我爱吃什么。”
闻不凡点头表示懂了,“然后呢?”
“然后,这个然后.....”尧白歪脑袋想了想,发现自己除了吃再想不出别的来了。方才信誓旦旦地说要教别人,顿时有些挂不住,只得硬撑着说:“你先把我爱吃什么整明白。”
闻不凡嘴角压着笑意,本不欲戳穿他,奈何没忍住,“我知道,你爱吃兔子,尤其是烤的。”
尧白可怜巴巴,“那你给么?”
闻不凡道:“不给。”
尧白忍痛让步:“鸡啊鱼啊什么的也行啊!”我不惦记你养的兔子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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