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受重伤,话已说不清楚,还没抵达京城就去了,临死前,他含糊交代暂时安全,又拿出封印着火漆的信。
柳忆接过家仆手中家书,看着上面褶皱处,沾着两三点红色。他手指发抖,第一时间竟没能将家书展开。
齐简叹口气,从他手里抽出书信,展开看上一遍,说句没事。
柳忆这才喘上口气,接过家书也看起来,字迹是老爸笔记无疑,信尾画着暗符,又是石将军手下送出来的,真实性可以保证。
看完信,柳忆皱着眉,表情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信上并没过多交代出征缘由,只是说已将羌戎联军截堵在陇南,柳将军带着石宁亲自坐镇,柳夫人和女儿都留在蜀地,由石将军帅兵守着,都很安全。
人能安全就好,可是,按蜀军人数,分成两批,一批守营,一批围堵,两批人数都不会太多,不管是守营还是围堵,都很吃力。
如果能有人帅兵前去增援,就好了。抿着嘴唇,柳忆略显歉意看向齐简:“我想入宫。”
“无诏不得擅入。”齐简整理好大氅衣摆,走出门去。
柳忆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被瞪一眼,停顿片刻,再次迈腿:“我去宫门口等着。”
齐简又看他一眼,见他身上也披着毛领外袍,便没多说。
柳忆裹紧外袍,跟在齐简身后,听他和王公公快速说几句话,便起身往府外走。
今天不打太极了?这说话速度好快,柳忆不自觉笑笑,笑着笑着嘴角又耷拉下去,他拉紧衣服跟着上了马车,在车厢坐定才记起来,手炉还放在寝殿桌上。
也不算忘带,刚刚都说不要了,京里冷用得上,自己打算去蜀地,自然是用不上的。
这话说出去,柳忆自认意思已经够明白了,但看齐简反应,柳忆又叫不准,他到底懂没懂。
搓搓冰凉的手,柳忆想挑个话头,可看齐简闭目养神,明显不愿理自己的模样,他抿着嘴,讪讪摸向鼻子,摸都摸上才记起来,指尖太冷,不过好在鼻尖和指尖一样冷,倒也没被冰着。
齐简坐进车里,便没开过口,马车行驶起来后,他靠着车壁缓缓闭上眼睛。
这两三个月,柳忆断断续续病着,早习惯把手放进齐简衣袖里保暖,可这会儿刚说过那么绝情的话,他也不好意思再把手伸进去,只能一个劲搓。
搓了好半天,手还没暖和过来,反而连脚和身上都开始发冷,柳忆无奈地把手压在屁股底下,心道算了算了,冻着去吧。
窸窸窣窣声音停了,齐简抬眼看看,扯开大氅领口,又闭上眼。
毛茸茸翻领被扯开,大氅里面看起来温暖无比,柳忆迟疑片刻,从大氅领口挪开目光,垂下眼眸,盯着自己脚尖看。
三月了,怎么能这么冷呢?好像冰雪都要融进骨头里,把骨头连同皮肉,一起冻结成霜,连心脏都好像,要被冻得不会跳了,脑子也被冻成白茫茫一片,连思考都不想思考。
不过,不思考是不行的,不但要思考,还要努力思考如何才能寻到带兵机会。
父亲信上说,暂时安全,可是兵临城下,只不过靠着陇南地势才将羌狄截住,而且说是截住,其实多半就是胶着状态,他们不能进,柳家军也无法动。
这中情形下,不派兵增援,就是等着耗死,自己明白,皇上肯定也明白。
所以一旦得到这个消息,皇上必定会派兵增援,而这个带兵的人选,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才是当前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带兵并不是完全没机会,可有世子妃的名头在身,这兵,就不可能轮到自己带。
胸口烦闷,缓缓吐出口气,眼见呼出的气显出白色,柳忆愣了愣,不自觉发起抖。太冷了,这怕是都要零下了吧?怎么还能呼出哈气了?
抽出手,搓搓胳膊,柳忆小幅度颤抖起来,颤抖了没两秒钟,带着体温的大氅从天而降,将他从脖子包到脚尖,只留个头在外面。
齐简半跪,翻起大氅毛领,将柳忆的下巴和鼻尖也裹进去。
柳忆眨巴眨巴眼睛,嗅着大氅上冷清香味,抿起嘴角。
“你进不去的。”齐简隔着大氅,把人搂住,叹口气,“等会儿我入宫,你回府。”
因齐简半跪姿势,柳忆垂眸,终于得以看见他头顶,盯着攒金发箍看上一会儿,柳忆眼眸发酸,动几次嘴都没能发出声音。
早就想好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又何尝不明白,自己进不去宫,可是,有些话,真不愿说,哪怕晚上一时半刻,哪怕能晚几秒钟,也是好的。
所以才赖在齐简身边,又赖上马车,眼看着还有小半段路程,就要到宫门口,心里盘旋无数次的话,还是没能说出来。
然而,早晚都要说,躲得过一时,却躲不了一世。这几个月的欢愉不过镜花水月,看到家书那一刻,不,早在知道西北联手的那一刻,自己就明白,而齐简,肯定也明白。
柳忆动动手臂,想离开齐简怀抱,却又贪恋着大氅温暖,不舍得太过用力。
齐简收紧手臂,将头埋到柳忆怀里,蹭了蹭。
柳忆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鼓足勇气,一个我字才出口,齐简迅速抬手,按住他嘴唇。
两人一坐一跪,身体随着车子小小摇晃,齐简指尖按在柳忆唇上,随着车子摆动而动着,好像在轻抚,又好似在警告。
车轮咕噜噜声音渐渐小下来,速度也开始减慢,柳忆几次想开口,张开双唇碰到齐简指尖,又重新阖上,最终马车缓慢停下,车体晃动消失,柳忆知道,时候到了,不能再拖。
他垂眸看着齐简发顶,从大氅里伸出手,环住齐简的头:“清羽,对不起,我…”
齐简挣开柳忆,拍掉膝盖上不存在灰尘:“和离书在书房抽屉,争兵权交给我。”
说完,他不看柳忆反应,径直挑开帷裳,跳下车后,齐简在凛冽寒风中回过头,对柳忆勾起唇边:“回府,小心冻病。”
第66章 齐家夫人,不可抛头露面
暖阁上次有这么多人,还是布防图泄露那次,齐简是最后一个抵达暖阁的,看着里面乌压压的人头,他轻咳一声,缓步迈入。
华琼看见齐简,眼里露出不屑,又努力压下不屑偏开头,继续跟身边大臣说着什么。那位大臣听完,点点头,好似十分认同。
齐简寻个没人地方,靠着桌子斜眼看着在场众人。
太子华琮独自站在暖阁中央,背脊挺得笔直。三皇子华琼和几个大臣低声说话,脸上挂着惯用假笑。另还有些大臣,或独自站着,或凑在一起,看见他进来,微微点头,却没人靠过来。
收回目光,齐简冷哼一声,抓起边几上点心,放进嘴里。咽下甜得发腻的点心,又喝两口茶压压,齐简再次抬眸,细细打量。
这些人里,有人害死父王,有人勾结外敌,还有人虎视眈眈,想接手齐府。
筹划五年,大幕眼见着就要拉开,在这个时候把柳忆送走也好,舔着嘴唇,齐简在心里无声叹口气。
几个月的欢愉时光,就像手心里的沙子,一不留神,就从指缝溜走。
他原本已安排人,将西面的事透露出去,可不知为何,皇上知道消息一直没动手。而且柳将军的反应,也出乎他预料,如柳将军能按柳忆信上说的,守在蜀地,今天的事,就不会如此麻烦,柳忆也不至担心至此。
转念想到柳忆这几个月,病情反反复复,齐简指尖扣住桌沿,心里发紧。
这五年里,自己不好过,柳忆又何尝好过?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累了痛了连吭都不能吭一声,就这么咬着牙一步步扛过来。
按太医所说,柳忆这场病,早就该发作出来。
带着旧伤战场拼杀,心头的弦时刻绷紧,身上和心理片刻不敢放松,可不是要忧思成疾?
好在他底子好,调养几个月,眼见着大好了。齐简笑笑,鸟儿是要展翅翱翔的,困在笼子,总不是个事儿,何况笼子外,还有他心心念念,豁出性命都要守着的家人。
明知要放手,可真走到这一步,手却不愿放开,齐简自嘲地摇摇头,又吃块点心,眼见着点心见底,传话的老太监才进到暖阁,说是皇上等下就到。
齐简疑惑地看看老太监,老太监回他个似有似无的笑容。
不多时,皇上终于迈进暖阁,众人赶忙请安,哗啦啦跪倒一片。就地跪好,打量几眼皇上神色,齐简心底疑惑更甚。
早朝因没什么大事,没一会儿就散了,齐简虽没听皇上开两次口,心里也没起疑,这会儿看到皇上面色,他隐约冒出个猜测,难道倒春寒太过厉害,连皇上也病了?
带着这疑虑,他挺直背脊,忍着厌恶再次打量起来。
皇上步伐倒是不急不缓,和平日无异,坐定后,声音也和平日里没有差别:“众爱卿平身,你们可知,为何急诏你们入宫?”
众人纷纷摇头。
皇上仿佛对这状况还算满意,示意老太监将奏折拿出来,交到太子手里,等太子看完,又向下传给三皇子。
等所有人都看完,皇上才沉声道:“羌狄联手,柳将军被困陇南,诸位爱卿以为,如何是好?”
下面的场景,齐简见识过无数次,左不过大家先摇头晃脑,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然后迫不得已时,才冒出一两个稍微说些什么,最后等大臣说得差不多了,太子、三皇子和自己,再被拉出来遛一圈。
然后皇帝放两句似是而非的话,说是明日再议,放大家回去。
真要是被困死沙场,等皇上磨磨蹭蹭定好决议,大军也差不多要死伤过半了。叹口气,齐简垂眸,忽然有些想念爹爹,以前,守在北面的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欢乐。
可惜,终究一去不复返,欢愉也罢,悲痛也罢,不过梦一场,多想无益,如今能替爹爹报仇,能将柳忆风光送去蜀地,就不枉来人世走上一遭。
皇上听完太子的话,目光落在三皇子身上。
三皇子面露三分笑意,缓缓道:“依儿臣愚见,兵家乃大事,柳将军苦守陇南,孤立无援,朝廷应尽快遣兵前去支援。”
“哦?”皇上颇为意外看他一眼,仿佛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话。
其他人听见这话,也窃窃私语起来,依如今朝中形式,派兵倒还好说,可是帅兵的人,却有些问题。
“依琼儿的意思,应派谁带兵?”皇上翻起眼皮,缓缓放下茶杯。
华琼心跳有些快,他知道今天自己急了些,不过事在眼前,也容不得他慢慢筹谋,能把柳忆推出京去是一方面,能有人将西北的事情压下来,是另一方面。
他压着心绪,努力保持笑容:“儿臣愚见,只有一人能胜此任,柳将军虽被困陇南,但柳家嫡长子,如今还在京中。”
“你是说,柳攸臣。”皇上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只是侧头,将目光落在齐简身上。
齐简明白轮到自己开口,他清清嗓子,正色道:“臣反对。”
皇上将头转过来,直视齐简。
之前和三皇子说过话的大臣,见状,低声劝道:“世子可是担忧世子妃?世子妃立过战功,且熟悉西边形势,世子大可放心。”
皇上微微颔首,再次看向齐简。
齐简不为所动。
又有大臣出列,说些柳忆带兵优势,齐简冷笑着摇头,满脸事不关己。
柳忆肯定是想要带兵的,重点是齐简的态度,华琼之前曾做过两手猜测,第一就是齐简已被柳忆说服,主动提出由柳忆带兵,第二,就是齐简拼死反对。
照目前情形,明显是第二种,看来这条疯狗对柳攸臣,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执着。
不过越是这样,才越好,华琼眯着双眼,一边听群臣谨言,一边暗笑,现在都不需要自己再做什么,只要如实将暖阁情节传进柳忆耳朵,柳忆自然会看清齐简为人。
等众人都说完一遍,皇上再次讲目光落到齐简身上:“除柳攸臣外,清羽可有合适人选?”
“没有。”齐简言简意赅。
皇上眯起眼睛,眼皮半垂:“可是你认为,不该派兵?”
“该派,但不能是柳忆。”齐简丝毫不肯让步。
皇上又抬起眼皮,用浑浊双眼仔细打量齐简,这几年齐简年岁渐长,逐渐褪去少时圆润,脸若刀削,跟齐王当年,越发像了。
金殿夺嫡,血洗宫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齐王梗着脖子,也是这样言之凿凿,该夺,但不能兵行险着。
后来自己一意孤行,中了埋伏,要不是齐王拿命护着,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也不知是谁。
不过,终究是自己赌对了,当时年少轻狂,自己曾埋怨齐王求稳少了魄力,齐王闻言笑着摇头,俯身亲吻自己额角,时过境迁,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不是怕死求稳,只是舍不得让心上之人,冒一丁点险。
回过神,皇上看向齐简的目光中,带了些暖意。这孩子和他父王,多半是一样心性。当年的心思,再没机会当面问清,但总归是齐家人,问问他儿子也是好的。
皇上沉声道:“清羽为何,不愿攸臣带兵?可是担忧攸臣安危?”
齐简抬眸,看出皇上目光里的期盼和怀念,他心底冷哼,面上平静如常:“并非如此。”
皇上诧异。
齐简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齐家夫人,不可抛头露面。”
娶男妻,通常是不能入仕途,但如今情况紧急,带兵增援也不是不行,这话出口,诸位大臣脸色都有些怪异,连皇上都没忍住,蹙起眉。
三皇子低着头默念声蠢货,心底笑得欢快,只盼着等下将此事散布出去,好坐等两人闹翻。
许是齐简给出的理由,太过让人无奈,且无论众人如何口灿莲花,齐简就是不松口,暖阁议事后,皇上屏退总人,单独将其留了下来。
“男妻和寻常妇人,并不相同,何来不可抛头露面之说?”皇帝说了许久的话,也是累了,靠在软榻上,眼皮已经快要盖过眼睛。
齐简跪在地上,并不解释,只是咬死柳忆不可带兵。
见他态度坚决,皇上沉默半晌,沉声道:“你真不愿攸臣带兵?”
“不愿。”齐简态度坚决,眼里露出些偏执与渴望,“他是我的人,我不会放他离开京城。”
皇上沉默片刻,重重拍向软榻扶手:“简直胡闹!那柳将军呢?西边和北面呢?你怎能如此不顾大局?”
“朝中人才济济,可另择贤将带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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