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形象太好了呗,”金洁回答,“要什么有什么,其实特别招人烦,现在被抓到个弱点,大家当然要借题发挥一下。”
谈少宗想到他以前也这样想过。在掌声中一路顺利长大的祁抑扬,整个别墅区的小孩都想向他看齐。在他们见了面也不打招呼的青春期,无法顺利解出全部数学题的谈少宗也忿忿不平抱怨过祁抑扬的存在简直是这个世界对谈少宗们太不友好的证明。
他从来没想过一向高高在上的祁抑扬有一天会低声对他讲对不起。
从祁抑扬和谈少宗要结婚的消息被曝光的第一天起,两个当事人、彼此的朋友亲人、媒体甚至路人都评价过婚事荒唐,谈少宗没料到后来还出现了比这桩婚姻本身更荒唐的事——他是在签完离婚文件之后一同去造访故地的的士上才最最真切的、身临其境的、没有时间差的、不费力气的体会到了祁抑扬爱他。
他陷在自己的思绪中,金洁已经点开另一条消息,看完摘要忍不住跟他分享:“又止股价还在跌,祁抑扬身家缩水,完了,这可不行,这不就等于你的财产也在缩水。”
股价走势持续向下是件大事,又止的CFO找来投行做财务顾问,分析师画出来好几种模型,最极端的情况是全部诉讼都败诉且舆论持续不利,算上赔偿金、停产和用户流失带来的损失以及股价最大可能跌幅,他们甚至建议祁抑扬重新考虑自己个人名下的资产配置,变现一部分会更有利于灵活应对危机,比如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回购股份。
祁抑扬已经放弃计算这是一周里开的第几场会,他盯着那箭头向下的折线图,难得在会议时间走神,他想离婚的时机其实挑的也不错。
闹了小半个月也没消停,又止流年不利动静大到一向不插手儿子生意的祁正勋都打电话给祁抑扬问具体什么情况。祁抑扬看日历,回答父亲不如年前回家再当面讲。
家里长辈去世后,祁正勋和岑美伦看淡过年团聚,平时每月本来就有两次大家庭聚会,两个人都不愿意再浪费春节应付纷纷扰扰的拜年人群和电话,总是特意提前一两天就飞到气候适宜的地方度假,甚至不愿意祁抑扬同行。
祁抑扬挑准他们出发前一天回家,祁正勋和岑美伦坐在餐桌前等他吃饭,碗筷摆了四副,岑美伦见他一个人进来,第一句话就问:“小谈怎么没跟你过来?”
来的路上祁抑扬认真考虑过是否有必要向父母坦白离婚的事情,最终还是决定先瞒一阵,他抛出一早准备好的托词:“他有拍摄出差。”
岑美伦没追问,只随口感叹可惜了特意让阿姨做了好几道合谈少宗口味的菜。
岑美伦早早就表态过绝对不干涉不评价父子俩工作上的事情,她在场,又是在饭桌上,祁正勋再记挂着祁抑扬公司的事也先按下不表。
晚餐后祁抑扬自觉跟着父亲去书房,他刚一带上门,祁正勋就问:“公司的事情难处理吗?”
祁抑扬斟酌了一下,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立场有不同答案,他遵循自己的认知诚实回答:“新闻写出来的总是会夸张一点,律师那边也建议按照最差的情况做预估发公告,把风险提示到位反而是种自我保护。公司内部开过会表决,多数同意只疏不堵,所以负面报道一时不可能断干净。公众形象完全恢复到事情发生前当然不可能,但只要官司不输、新产品能吸引用户,长远看现在这些事对又止其实不会有太大影响。”
祁正勋也判断过又止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把很久以前就考虑过的事情抛出来问祁抑扬:“你进董事会怎么也不能只挂个名,我说退休的事情也说了好几年,现在真的差不多是时候付诸行动了。你接手过渡不会太轻松,就算之后步入正轨,管理祁氏耗费的精力比起你现在体会到的只会多不会少。两边不能兼顾,你总归要做取舍,你现在有打算了吗?”
祁氏早晚要由祁抑扬做主这件事,祁抑扬十八九岁的时候抗拒得很厉害,他甚至明确跟祁正勋建议过该考虑找职业经理人接手。他不喜欢走一条结局既定的路。
到了又止上市的时候,祁抑扬反而开始思考创办又止也许跟他想要避开的命运是殊途同归。恰巧那之后不久祁正勋住院,被推进手术室前祁抑扬第一次松口答应他会考虑接班。
祁正勋出院,先在董事会上正式释出信号,又联系权威媒体做专访,再安排祁抑扬处理一两项关键事务,给足暗示要延续家族经营。大众于是不再好奇祁氏下一任主人究竟是不是继续姓祁,但又开始关心祁抑扬日后如何兼顾祁氏和又止。
祁抑扬也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尤其是最近,当他听到祁正勋的问题时,内心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一边取就得一边舍,但我需要一点时间,至少不能在危机中舍。”
祁正勋倒没想到他的决定如此干脆,试图提点他:“你不愿意放下那边的事情也正常,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它并进祁氏来,你可以合理分配时间给它。”
这个想法祁正勋也是早就有,祁氏实业起家,之后并没有顺应潮流在互联网板块布局,吸纳又止是一个双赢的选择。
但祁抑扬意见不同:“我没有这个打算。在还不太失望的时候退出,也算我在又止善始善终。”
他并没有对父亲细说他所知的失望是什么,这种微妙的心境他没有对任何人明说过。
又止某种意义上算是他青春叛逆的衍生品,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立志要走一条和父辈不一样的路。
又止上市前的高管董事几乎全都是祁抑扬大学时代的同学朋友,上市的时候招股书里介绍管理层的一节,从他开始往下排,每一位的教育经历都雷同。刚刚回国的初期他们做过非常多先锋的尝试,没有人会拿着法律和章程来约束他们,也没有人在意报纸杂志如何写又止,谁想做什么新产品和业务,在邮件里通知大家一声就可以开始做。
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上市吗,还是决定上市的时候。上市并不是祁抑扬提出的,董事会股东会表决的时候他甚至都投了弃权票,但还是不影响这个大势所趋的提议被通过。路演的时候承销商希望他亲自参加,至少出席在美国的那几场,他答应了,邮箱里很快收到一份早就写好的预测问题和参考回答清单,邮件正文建议他尽量按照写好的答案回答投资人,否则可能会因为透露了招股书中没有的内容而引来法律问题。
妥协一次之后就会有一万次。他跟公关部门开会的时间甚至比跟研发开会的时间还要多。祁抑扬以为他可以创造出一个跟祁氏不一样的东西,但最后二者却越来越相似。
他可以接受祁氏是祁氏,但很难适应像祁氏的又止,于是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及时好聚好散,总胜过耗到最后只剩失望幻灭。
他对并购的提议拒绝得干脆,祁正勋看出来他并不是冲动回答,只态度缓和地劝说提醒道:“并购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决定的事,你慢慢想一想,如果真的要取一舍一,你退出不要太突然,你手里头股份抛掉一点点都很能引起关注,现在舆论本来就不占上风,不要让人觉得你是对自己的公司失去信心。”
祁抑扬点点头。
他当晚留在家里住,第二天陪父母一同去机场。祁正勋和岑美伦去避寒度假,他则需要在三周内跨越八个欧洲城市参加各种产业峰会并且顺路见机构投资人。
祁抑扬的春节假期仍然投身于工作,谈少宗则完全虚度。
加上法定假期谈少宗给工作室一共放十五天假,但他自己既不打算出门旅游,也推掉全部聚会邀约,假期时间一律花在做饭、读财经新闻、看电影、拍无聊照片和睡觉。
他心安理得关了手机,心道万一之后有谁怪罪联系不上,他其实有很充分的理由——他离婚了,离婚是人类情感上的重大创伤,和尚突然没钟可撞多少也会闭门不出失意几天吧,只是他受限于离婚协议,没法把这理由公之于众。
离婚的消息半点风声不漏,导致他和祁抑扬在舆论中仍然是共同体。跳出财经版块新闻就没那么严肃正式,无聊的撰稿人翻出又止年会上他和祁抑扬的合照,评价两个人当时表情愉悦畅快,看不出来又止大难临头。
用大难临头四个字实属夸张,虽然从媒体报道看这一连串的事件带给又止的负面影响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大,但谈少宗这一阵坚持认真阅读财经新闻,感觉到风向已经在逐渐转变。新年之后媒体开始放祁抑扬辗转异国各大会议现场的照片,虽然也不忘回顾又止年前的种种不顺,但基调总是在最后扬上去,预测风波很快就会平稳。
祁抑扬出差回来,楚助理送进来的需要他审阅的文件堆满一张办公桌。上午签完几份文件随手拆开夹在中间的黄色信封包裹时,他并没有提前意识到这是装着他和谈少宗正式离婚文件的越洋快递。
从纽约回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已有足够长的时间供他接受和谈少宗离婚的事实,但他还是不能完全适应。祁抑扬之前埋怨谈少宗在这段婚姻关系中参与度很低,等到谈少宗真的搬走了,又觉得有谈少宗和没有谈少宗的房子的确是很不一样的。
以往想要挥别谈少宗,只需要出差旅游避开东南亚,但结过婚再分开,处处都留有谈少宗的痕迹。
比如谈少宗如果比他先回家,就算独自早睡也会留着客厅的灯;比如谈少宗习惯睡前在床头放杯温水,总会大方地顺便给他那边放上一杯;再比如早上在衣帽间挑衣服,谈少宗偶尔多嘴给出几句建议,尽管大部分时候他故意不听。
祁抑扬把离婚文书装回信封,收到了抽屉里。他低头看着腕间的手表,墨绿色表盘,是他借来的。他听过手表的主人讲重要场合习惯戴这一只,有点幸运符的意思。他难得迷信一次,又止风波不停歇这段时间没换过其他手表戴。
谈少宗行李收拾得干净,留下来的也无非是这只手表以及祁抑扬从纽约带回来的大衣和婚戒。
比起高中毕业去部队又再出国的时候,祁抑扬发现自己现在已经能更为平静地想起谈少宗了,平静是指仍然记挂这个人,但不再伴随因为陈年旧事而产生的怨尤和计较。
第22章
谈少宗重新打开手机回归社会生活,第一个工作日的上午几乎都耗在回复拜年短信和寻人信息。
他正忙着一件件处理关机期间堆积起来的遗留问题,有一个收到他回复的人很及时回电话过来。和上一次见面时相比吴川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许多,似乎已经不再为情所困。
简单寒暄之后吴川抛出他关心的问题:“我看新闻里说祁先生公司最近很不顺,你关机这么久难道是没去成曼谷改道陪他去了欧洲解决危机?”
他不提那个地名谈少宗都快忘了自己损失的退票费。作为一个英年早离的人,谈少宗自觉心态无意间沧桑不少,回想起青春时期的异国戏剧,竟然头一次真的觉得已经是前尘往事。
既然已悟已往之不谏,谈少宗略去中间种种起承转合,捡最重要的跟吴川分享:“没去欧洲也没去东南亚,去了一趟美国,办离婚。”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讲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甚至因为能预计到这条消息能震住吴川,隐隐有种投下了深水炸弹的得意——他和祁抑扬的事情,从来没有人猜对过走向。
吴川很配合地表现出了惊讶,他因为这条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长时间沉默着,谈少宗在这空白中补充:“虽然现在我不付你咨询费,但你还能遵守当时合约里的保密条款吧?是因为跟你讲过开头,觉得该有始有终才告诉你结尾。目前这个消息还不会对外公开,你要是走漏了风声,会害我赔偿高额违约金。”
谈少宗每句话信息量都大,饶是吴川一向以跟人谈话为业,也花了不短的时间逐字消化,他小心翼翼试探,试图还原更多事件经过:“所以你后来没能下定决心主动约他去曼谷吗?”
“差临门一脚吧,”谈少宗回答,“晚了一步,那天晚上回家我抢在他前面开口可能又是另一番局面,但再后悔这一件事也没有意义,我们之间值得后悔的事太多了,估计一人能吞十瓶后悔药,各自站在不同立场上从头清算永远也分不出对错。”
吴川比谁都清楚时机在一段感情里能发挥的作用。他听谈少宗一直用轻松态度在讲,怕谈少宗是故作乐观,正面直接问:“你状况还好吗?”
“还不错。倒不是说我向往离婚,坦白讲离婚并不是我提出来的,我是被动的一方。去纽约之前状态没这么好,当时以为离完婚会很不好受,但事情真正处理完了,又觉得得大于失。”
吴川听出来他有意避免把话说的太明白,于是也顺着他讲无关紧要的话题:“那当然,想来祁先生在财产分割上不会吝啬。”
谈少宗不隐瞒:“是,祁抑扬一向十分慷慨。”
“通常来说如果我的服务对象因为不想离婚来寻求帮助而最终还是离婚收场,我会算作失败案例,但听你讲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离婚是好事。老实说你们婚姻的开端实在非常糟糕,在这种关系里又去回溯以前的感情,太复杂了,”吴川开玩笑:“如果当时真的是你和祁先生一起来正式咨询,我恐怕要收三倍费用。”
“是好事啊,”谈少宗说:“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离婚之后反而做了。你知道又止有多少人想嫁给祁抑扬吗?我猜至少五分之一,我们结婚之前无聊杂志的无聊评选里他年年上榜黄金单身汉。想到这样的另一半我都失去了,再失去别的什么好像都能坦然面对了。至于离婚,其实是在为多年前他的骄傲自负我的懦弱迟钝买单,不知道他会不会痛改前非,但我以后肯定不会那么不识好歹,要是有机会跟祁抑扬做成普通朋友就很满足了。”
吴川问:“只想做普通朋友吗?真的就这么轻易放下了?”
谈少宗没做声,他这阵沉默是这通电话里吴川第一次捕捉到他的情绪低点。吴川以为他又会糊弄过去,他却讲了很长一段:“又放下了又没有。这么说吧,他们科技公司开发产品不是最爱讲迭代,十年过去祁抑扬这个人也该迭代过了吧。如果你是指寄托着我十几二十来岁那份复杂感情的祁抑扬1.0,那可以算放下了,但你不能说我放下得很轻易,我也花了很长时间,应该是在把打火机还给他的时候才真正放下,彻底接受了谁都没法儿回到错过的节点去改变当时的选择。”
吴川试图理解他的意思:“所以你是指跟曼谷以及打火机,抱歉我其实不知道打火机到底指什么,跟这两件事有关的祁抑扬和后来的祁抑扬应该分开来看?”
谈少宗接着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不是也有科学理论说人的细胞隔多少天就会全部替换一次吗?当然我知道本质上还是同一个人。人类陷在单方面的感情当中,很容易依附于一点点现实大刀阔斧靠想象去勾勒心仪对象的模样,我们俩也是这样的,十八九岁的时候喜欢的人是自己在脑海里不断打磨过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彼此无音讯,各自喜欢过其他人,感情无可避免中断过,莫名其妙结了婚又天天见面,发现对方和自己一开始喜欢的、想象中那个人其实很不一样,至少在我这里,又产生感情其实不是接着原来的断点续传,是另起炉灶。你要是问我是不是已经放下和我结婚的祁抑扬2.0,那我目前只能回答你,和朝夕相处的人分开本来就不是一件很容易适应的事情,何况每天睡在我旁边的人是祁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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